陶渊明的生死观
陶渊明(365-427),中国东晋至南朝宋时期的诗人。
作为历史上被低估了的诗人,陶渊明的文学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独树一帜、傲视群雄。
我近年读古典文学作品,觉得以诗而论,陶渊明的水平比杜(甫)诗、李(白)诗都高出许多。
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说:‘陶潜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这是他诗文中时时提起的。‘鲁迅读陶渊明诗文时注意到了陶渊明‘不能忘掉”死“’。确实地,我读陶诗也注意到了。
最近读到陈寅恪1945年出版的《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其中详细论述了陶渊明的生死观。
陈的分析主要立足于陶渊明的一组诗歌《形影神》。
《形影神》全文并序如下:
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
形赠影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
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
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
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
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
但余平生物,举目情凄洏。
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
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影答形
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
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
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
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
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
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
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
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神释
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
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
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
结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语。
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
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
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
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
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
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在陈看来,《形赠影》、《影答形》、《神释》三首诗,表达了三种不同的生死观。
第一首诗《形赠影》代表了阮籍、嵇康等人的自然主义人生观,知道人生苦短,要么服药求仙,要么借酒消忧。求仙是恋生恶死,求长生不死。魏晋人之服药,千年之下我们都听说过的“五石散”,简直是士大夫生活的标志之一。
许多人都知道:魏晋士人饮酒成风。饮酒大约不会成仙,大概率是他们知道长生或成仙无望,退而求其次借酒以解忧。另一方面,也有通过饮酒来避世(逃避社会政治压力)的一面。据《世说新语》载,司马昭想要找阮籍提亲,阮连喝了六十多天的酒,称醉不和司马昭谈亲事。这样的喝酒不仅是解忧,而更是(保)全生(命)之举了。
可见,《形赠影》中“形”代表的就是诗序中所谓“惜生”的观念。
第二首诗《影答形》代表了其时的”名教“(即儒教)的人生观。借用“影”的陈述,名教中人指出:求长生也好,求养生也罢,都不好用,不如追求精神上的长生,所谓”立善“是也。渊明这里的立善大概率就是儒教所谓”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这也是魏晋时士大夫从魏入晋时归附晋室那群人的自我辩护。
在陈寅恪看来,渊明的”惜生“不仅指阮、嵇等人之求长生,也指名教中人“立善”求名之不朽,所谓“无形之长生”。
第三首诗《神释》则代表了渊明的自然主义生死观。诗人借用“神”之口,既反驳了名教求精神上的长生的想法,也反驳了阮、嵇等人服食求仙,以及饮酒全生(苟全性命)的观念。他推出了自己的“委运任化”的生死观,即随顺自然,把生命视为自然的一部分:人自然而生,又自然而死。从而置生死于度外。
在这首诗中,渊明以自己的生死观来释惑。什么“惑”?就是序中“营营以惜生”之惑,也就是求(不论是形体上、还是精神上的)长生之惑。
生死的问题是中国古代哲学的大问题。儒家的孔子以“未知生,焉知死”的看法把人欠缺知识的“死”悬置起来不予评论,于是儒生积极入世,发展出所谓“三不朽”或精神上求长生的法门。道家则不同,对于生死有大量论述,不论是黄老“道术”上求长生,还是“老庄”哲学上求自然。前者求成仙(或不死),成了魏晋士人服药的理论依据。后者通过哲学思辨,体认终极真理的”道“、“道法自然“,从而在精神上超越了对生的喜悦与对死的恐惧。
陶渊明家族受天师道的影响,自己又受过多年儒家的教育,再加上他人生的种种经历,特别是出处之间的反反复复、退耕之后的贫士生活,等等,最终熔铸了他对生死的看法。现在看来:他的生死观相当接近于庄子的“死生一体“论,因此,陈寅恪对他”外儒内道“的评价颇为公允。
在陶大诗人死后一千六百年后的今天,我们不妨用这三种生死观来看世人:
还有没有人想求仙?应该还有。还有没有人求全生养生?似乎是绝大多数人。还有没有人求不朽?人数也不少。
然则像陶渊明这样生而不喜,死而不惧,随顺自然的人呢?少而又少。
可见,一千六百年后,陶渊明所谓“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的状态依然如故;面对生死,21世纪的人类和公元四五世纪时的古人之间并没有本质的差别,也看不到思想上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