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铁生到崔永元

崔永元是个人物。这不是因为他是个大明星，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新时期历史上一个至少必须留下一个注脚的重要的，风云小人物。因为他的故事，是了解理解一段特定荒诞历史制度前因后果的一个关键之一。最关键的是，他同中国最高法院一位叫王林清的法官兼著述等身的年轻法学家结拜兄弟，公开实名对最高法院院长指名道姓举报最高法院档案离奇失踪的事件。然后这位法官上央视宣告，自己花了几年时间，并找了影视名人崔永元公开举报的档案，结果发现原来是被自己盗窃了。这件事连最高法院院长本人不但不知情，而且一直不感兴趣。最后还是中南海高僧打卦破案。

崔永元之重要，不是因为他是个史无前例的异数，而几乎是一个常数。他这样类型的小石头砸大锅，最后没砸成锅，变成了锅底灰的，前面就有一个比他厉害得多的人物，叫张铁生。

所以咱们按下崔永元不表，单表这位张铁生。

张铁生的人生故事可以写一本厚厚的书。但是再厚重的张铁生传记，也不过是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悠久灿烂光灰历史中的一粒灰尘。可是他这粒光辉闪亮的灰尘，藏有几乎所有这个共和国制度政治经济社会从头到脚的一切基因密码。

张铁生仍然健在，而且如今是腰缠万贯的企业家。所以俺不能对他进行活体解剖，也不能作为标本展览，只能把他的传奇故事重要的起落简述一下。如果有重大差错，不但他本人活着，他的同时代人也还没有都老朽失忆失聪，可以随时纠正。

1950年，张铁生出生在辽宁省兴城县。1968年10月，张铁生从辽宁省兴城县初中毕业，被分配到兴城县望海公社厂子沟大队插队落户。1969年秋天，其母响应国家号召城镇人口下乡的运动，从城里回到家乡兴城县白塔公社枣山大队，张铁生跟随母来到这里继续插队。半年后，被当地农民推选为大队仓库保管员。1971年，被推选为白塔公社枣山大队第四生产队队长，并加入中国共青团。

共和国基因密码解析：

张铁生新中国红旗下的蛋。父亲据说有历史反革命问题。他们一家熬过大饥荒没饿死。刚进初中不久全国学校停课到关门，18岁才初中毕业。马上就是上山下乡，然后其母亲也因为党与国家说了“不能呆在城镇吃闲饭”，也就被送到乡下跟贫下中农共享窝窝头。贫下中农见到一个知文识字会打算盘的“知识青年”，老实巴交认真积极改造自己，很是看重善待，委以重任。文革一通，党团组织在山沟里仍然存在，最高指示可以传达到村民不过夜。张铁生因此是中国社会最底层里的一位党国干部。共和国脚板上的一小块有基本觉悟的指甲片。这块指甲片后来居然几乎冒升到党国大脑中枢。

这是传奇。传奇起于中南海的波涛，波及影响到了辽宁乡下。毛文革全国大中小学关闭。后来中小学“复课闹革命”，后来发现“大学还是要办的”，否则全国退回山顶洞人时代，毛本人也会很快浑身长毛没法洗澡。1970年他们发明了一个“选拔工农兵上大学”的奇招：除了解决中南海不至于变成山顶洞问题，主要是毛的亲信到各级官员，终于有机会把自己在乡下以及工厂军队做共和国垫脚石的子女，弄进城里去上大学。同时也给其他知青一线人生希望，给予底层“工农兵”以及基层干部一种莫名其妙的荣誉与权力，参与裁决一批年轻人的前途命运。用这样荒谬形态的真正理性，北大清华等高校得以重新开门，一批牛鬼蛇神学术权威得以从牛棚解放，感觉皇恩大赦，从毛泽东身边的宠臣伺女到军队工厂机关的核心革命干部，都有了机会让自己或子女挤进一扇殿堂宝地之门。文革混乱一下子出现奇迹般的“稳定”。

当然，这种稳定是荒诞的，因为是要稳定地继续荒诞。不久就出现了最大的荒诞剧：宪法党章规定的接班人林彪副统帅桶摔。邓小平被从江西改造地上调京城，维系山顶洞的电力自来水供应与下水道疏通。他当然不能打破毛的总规矩。但是他和毛接见外宾，总不能用一个结巴半文盲北大西语系毕业生做翻译。于是他从教育入手，1973年四月以国务院文件，提出在继续选拔工农兵大学生的原则下，加入必要的文化考察。

在退回山顶洞已经成为全国共识的情况下，邓小平这样一个常识性的小小政策修正，立即遇到巨大的现实抵抗。这种抵抗除了纯粹的愚昧，还有高智力的警觉。首先是“手上的硬茧，三代贫农两代革命”作为上大学的天然资格被冲击。从大队长到目不识丁老革命首长与他们同样目不识丁的革命后代，感觉到再一次几乎绝望。这些人是毛主席江青们的革命愚昧基本盘。在这个中间，还有一种广大的混合型不满。这就是张铁生这样的草民。他们出身低微甚至卑贱，真心紧跟响应党的一切号召，期望受到嘉奖，给予生活出路以及哪怕渺茫的升迁希望。手上干出老茧，一腿泥巴浑身臭汗，符合党要求的一切进步有为革命青年标准。争取有朝一日被推荐选拔上个大学。他们没有其他任何门路渠道。如今终于有了被推荐上大学的机会，可是他们信息闭塞，突然面临一份“文化考查”的考卷，那些有信息渠道加其他权力门路的知青同伴，可以早早放下手中的镰刀斧头，拿起书本甚至有专人突击辅导，他这样的除了有志有为苦干毫无其他门路的知青，突然间面前耸立这一道新的“文化考查”的高墙。比勾股定理还深奥的几何代数物理化学外语，这些战天斗地完全不需要的玩意，他怎么玩？

反正草民一个。向党投诉一下不公，犯不了死罪，最多被打回去撤掉生产队长吧。于是张铁生在物理化学考卷上写下了他的离题万里却切中时弊的答卷： 

尊敬的领导：

书面考试就这么过去了，对此，我有点感受，愿意向领导上谈一谈。

本人自一九六八年下乡以来，始终热衷于农业生产，全力于自己的本职工作。每天近十八个小时的繁重劳动和工作，不允许我搞业务复习。我的时间只在二十七号接到通知后，在考试期间忙碌地翻读了一遍数学教材，对于几何题和今天此卷上的理化题眼瞪着，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不愿没有书本根据的胡答一气，免得领导判卷费时间。所以自己愿意遵守纪律，坚持始终，老老实实地退场。说实话，对于那些多年来不务正业、逍遥浪荡的书呆子们，我是不服气的，而有着极大的反感，考试被他们这群大学迷给垄断了。在这夏锄生产的当务之急，我不忍心放弃生产而不顾，为着自己钻到小屋子里面去，那是过于利己了吧。如果那样，将受到自己与贫下中农的革命事业心和自我革命的良心所谴责。有一点我可以自我安慰，我没有为此而耽误集体的工作，我在队里是负全面、完全责任的。喜降春雨，人们实在忙，在这个人与集体利益直接矛盾的情况下，这是一场斗争（可以说）。我所苦闷的是，几小时的书面考试，可能将把我的入学资格取消。我也不再谈些什么，总觉得实在有说不出的感觉，我自幼的理想将全然被自己的工作所排斥了，代替了，这是我唯一强调的理由。

我是按新的招生制度和条件来参加学习班的。至于我的基础知识，考场就是我的母校，这里的老师们会知道的，记得还总算可以。今天的物理化学考题，然很浅，但我印象也很浅，有两天的复习时间，我是能有保证把它答满分的。

自己的政治面貌和家庭、社会关系等都清白。对于我这个城市长大的孩子几年来真是锻炼极大，尤其是思想感情上和世界观的改造方面，可以说是一个飞跃。在这里，我没有按要求和制度答卷（算不得什么基础知识和能力），我感觉并非可耻，可以勉强地应付一下嘛，翻书也能得它几十分嘛！（没有意思）但那样做，我的心是不太愉快的。我所感到荣幸的，只是能在新的教育制度之下，在贫下中农和领导干部们的满意地推荐之下，参加了这次学习班。

白塔公社考生张铁生

一九七三年六月三十日 

无论当时还是今天，张铁生这个二十岁铁头这张写在物理化学考卷上的小字报，是令毛泽东到邓小平到习近平，都无法圆通解答的。因为他的真诚甚至虔诚，按照党的路线指示亲力倾心实践，而提出的实际上对整个国家制度政策路线的质疑，无解。因为整个的国家制度理念政策的荒谬，里面涉及的最高层到基层的实际利益，到人的真正本性，根本上无法在这种大荒谬的国情语境下得出符合理性逻辑与实际的圆通解说。

但是中国古老智慧在中国最高领导人那里，这样的问题根本不是问题。他们用最荒谬的手段立马解决，变成再次巩固权力与党国，继续推进荒谬的绝好机会。

因为几乎所有参与审查的考官干部对张铁生这份答卷都感到震惊，又都不会处理，这份考卷就到了时任沈阳军区政委、主管文教宣传的辽宁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毛远新案头上。接着到了江青案头上。是不是毛本人也看了并作出最高指示，不得而知。他们用张铁生本人做梦也想不到的奇招，连他尽力答出来的分数都全部抹掉，干脆宣布他考试交白卷得零分，而成为全国标兵英雄，保送上大学，再次向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开火。瞬间令从邓小平到从牛棚刚放出来的教授，到公社革委主任到小学老师到生产队长到全体知青，一脸懵逼。

全国秩序井然。林彪之后毛再次比神还神。他可以让一个白卷草民小青年一步登天。你们不得不服。服这位勇敢的闯将（他写的话真的不得不服！），但是更服伟大统帅，在他那里一切荒谬都是伟大，不容置疑的伟大！

张铁生一鸣惊人。1975年，在校工农兵学员张铁生被任命为铁岭农学院党委副书记。1975年1月，张铁生当选为第四届全国人大常务委员会委员，成为国家领导人。后来出访日本，惊呆上千万鬼子。1976年10月6日粉碎“四人帮”后，10月10日张铁生大学毕业，回到枣山大队第四生产队继续插队务农。草民回归草民。10月17日，张铁生被捕，从国家领导人到国家钦犯。

1977年9月，中共中央37号文件公布有“新生反革命分子张铁生的材料”称，经审查证明，张铁生是“四人帮”及其在辽宁的死党和亲信毛远新等人一手炮制的假典型、真右派，是“四人帮”篡党夺权的反革命打手。报告列举张铁生“疯狂进行反革命活动”的主要事实后下结论称：“大量的确凿的事实证明，张铁生是一个死心塌地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报告最后列出张铁生生父的历史问题，以证明张铁生成为现行反革命有着深刻的阶级根源。

1983年3月，锦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审理张铁生反革命案。张铁生没有委托律师辩护，并拒绝法院为他指定辩护人。在辩论发言时张铁生表示，自己只是个不明真相的“小将”，在复杂的路线斗争中犯了应当被宽容谅解的“错误”。法院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阴谋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处张铁生有期徒刑15年，剥夺政治权利3年，刑期自1976年算起。张铁生不服判决，以没有反革命目的、构不成反革命犯罪为理由，上诉至辽宁省高级人民法院，上诉被驳回，维持原判。

1991年10月16日，张铁生刑满获释。1992年，张铁生被辽宁省鞍山市辽河饲料公司聘为辽河集团驻沈阳办公室主任，负责采购及公关。

1993年4月，张铁生与人合伙共出资20万元人民币成立了沈阳市天地饲料厂，1998年初，该饲料厂并入沈阳禾丰牧业有限公司，张铁生获得该公司11%的股份。2001年8月15日，张铁生成为集团执行总裁，负责集团日常管理。2003年3月12日，张铁生辽宁禾丰牧业股份有限公司成立，注册资本5300万元。

好了，关于张铁生的传奇有关交代可以了。对他以及这段共和国伟大历史有更多兴趣的，可以努力自学。俺不上课了。

下面布置一个思考题：

张铁生如何同崔永元王林清挂钩？

【温情提示：交白卷与胡乱联想回答，都是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