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金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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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东方夏威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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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方夏威夷

那年夏天,南海热得像一锅沸水,海南建大特区热潮汹涌澎湃。当朝总理一身短袖中山装,挺立亚龙湾,给海南画了个圈。其时他刚踩著李鸿章的脚印,圆满完成中美破冰之旅。不似当年丧权落魄的洋务大臣,改革开放的主帅,宏图在胸,要把握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无视崇洋媚外的攻击,大手一挥指方向:“要把海南建成东方夏威夷”!琼岛建省号角吹响,开放的中国拥抱世界,十万人才涌向海岛。

金光中那年二十六,正是有梦的年纪。刚拿到新闻硕士学位证,他就义无反顾融入了南行大潮。一只旧帆布背包,塞几件换洗衣物。买完火车票后,口袋里只剩百十元。绿皮车厢里,闷热赛蒸笼。一路硬站二十八小时,仅靠馒头榨菜充饥。

蜂拥而至的人潮,如同日本大海啸,吞噬了海口的大街小巷。绝大多数人才,求职无门,生计无著,像绿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游荡三角池刷简历,走街串巷卖报纸,摆地摊开面馆喊羊肉串;夜晚无处安身,便海滩扎堆,看“星星点灯”,吼“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盼幸运女神“大约在冬季”。

金光中很幸运,他干姐楼英姿已为他联系好《海口晚报》,事业编制,铁饭碗一只。月有俸禄,住有通铺,出会入场,煞是风光。不过铁碗硬梆梆,里头空荡荡。百多元薪俸,恨不能掰开来花。刚出生的报社,跟海口大多数皮包公司一样,只有一块空牌,十几号人马没有枪。借工商局大楼办公,无印刷厂、食堂、宿舍,名副其实的“四无”报社。

他起初赖在干姐那儿搭伙,客厅里打地铺。可她那儿是女儿国,四位单身女性,回家得短裤薄衫,赤足拖鞋,一大小伙子插在中间,谁都尴尬不舒坦。

他被驱逐出屋,只好去饮料厂搭伙,与打工人同甘共苦。两毛钱的五花肉块,得掂量著买。一丁丁送嘴里细嚼,然后大口大口咽白饭。火辣太阳下舌干口渴,从不敢问著名饮品椰奶的价钱,一壶凉开水挂在车龙头。

报社七八个人挤大通铺,公共厕所洗漱冲凉,没空调缺电扇,热烘烘汗涔涔,汗味狐臭交织,鼾声此起彼伏。更魔幻的是,新婚燕尔的同事,租不起房,也不顾众人感受,明目张胆拉一道床单幕布,算是掩人耳目。此处用词不当,应该说,掩人目,不顾耳,更不管胡思乱想。夜深人静,迷糊中惊醒,皎月如水,星斗在天,压抑的娇喘与木板的颤抖不绝如缕。众人皆作沉睡状,不知几多心酸痒,单身汉们情何以堪!

遥想千年,苏轼流放海南,也只不过生计苦些。“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可他哪有这精神折磨,情欲苦闷?

也不是完全没有快乐。外商公司开业志庆,偶尔有请帖飞至。久旱逢甘霖。美餐一顿,红包一枚,也算乐不思蜀。可惜,报社十几双饿狼般眼睛,每日都在紧盯邮差的绿邮袋。一月之中,轮到他头上的,有如中乐透大奖。

如此穷愁潦倒,孤独漂泊,夏威夷梦遥不可及。真不如回内地躺平,按部就班,图个安稳。但细思那样的人生,也是无聊至极,一眼望得见生命尽头,可以预先给自己写好悼词了。毕竟特区小政府,大社会,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建省伊始,百废待兴,玉汝于成。既然想做拓荒牛,就该埋头拉车,没工夫叹息。钱会有的,面包更会有,夏威夷不是一天建成的。

还是伟大领袖说得好: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他老乡林彪当年在井冈,也有徘徊彷徨,意志消沉,怀疑“红旗到底能打多久”。幸亏伟大舵手把握航向,当头棒喝,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挽救林彪挽救党,红旗飘飘万年长。

张民柱也给金光中当头棒喝,指明方向。他一边捣鼓一堆景德镇瓷盘瓷碟,一边苦口婆心开导:“醒来吧,老弟,你我已经是幸运儿,还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家成份高,受尽黄连苦。你算是出身高贵些,父母也不过是大队小干部,光脚绣大地,青黄不接照样采野菜、嚼麦米。你草鞋换皮鞋,吃了几天商品粮,都忘记自己是谁了。没那一纸大学通知书,你还不是个犁田耕地、栽秧割谷、面黄肌瘦的小农夫!海南再艰苦,苦得过三伏天双抢喂蚂蟥?”

那天光中骑破车过海甸桥,特意拐民柱家蹭午饭。张嫂烧得一手湖北菜,“沔阳三蒸”、排骨藕汤最美味。肚子撑饱了,他气也受够了。被民柱数落一通,他也心服口服。人家榜样力量无穷:积极向上、从不抱怨、埋头苦干、老黄牛一头。

张家解放前,在汉口有店铺,老字号“正和商社”;沔阳老家,有望不到边的田产,佃农上百。民柱生不逢时,出生已是人民公社,家族福荫没摸著毛,“地主兼资本家”大帽戴个正著,千万只脚踏他不得翻身,直到耀邦给他摘了帽。社会主义劳动改造,在他身上算浪费感情,无功而返。他的血管流淌的是资本的血液,剥削的基因。一日变天,他石缝里也能开出花。这不,海大讲师板凳屁股还没坐热,他家“正和商社”的牌子,就在博爱南路高高挂出,遵循祖制,百货铺一爿,经营大陆货:小到针线牙膏,大到瓷器家电,连避孕套都有卖。他不无自豪说:“店里已经收留了三个大学生,包住管饭。养活他们,就是为海南留火种,留人才!”

他揶揄道:“你要是闲得蛋疼,就到我店里盘货打杂,出几身臭汗,赚几个零花钱,累得抱头酣睡,就没工夫自怨自艾!”

他是一架永动机。文学院一周三天课,还兼杂志主编。杂货铺巡查完,又四处奔走项目,人称“海南点子大师”。即使做梦,他都在弄项目。如此殚精竭虑,落下个偏头痛,隔三差五犯病,折磨他死去活来。才三十多,麻杆身材挂不住一块整肉,满头少年白,黑黝的脸膛写满沧桑,诉尽被侮辱被损害的过往。他语重心长对我说:“能扎根下来,就是最大的胜利,好日子在后头。快抓紧琢磨事,不错过任何机会。”

那天夜里,晚报宿舍又停电,风扇停摆,闷热难当,汗滴如雨。蚊虫更是猖獗,撵也撵不开,嗡嗡叫得心烦。光中想找个空调地纳凉,却不敢挪窝。贫穷限制想像,更限制行动,每动一步都怕花钱。幸好住工商局六楼,楼顶有几丝风。他便独步高楼,数星星,看月亮,摇蒲扇,生态环保,经济实惠。

正索然寡味、万般无奈之下,民柱风尘仆仆赶来,抱一打菊花茶,楼爬得气喘如牛。光中讽刺道:“你披星戴月的,还在推销员的干活?” 他顺著打趣说:“菊花茶大卖,就剩这点残次品,没地方搁。”

他正舌干口渴,不管次不次,抢了一盒咕咕一饮而尽,说:“过期要作废,我帮你销毁,咱们两讫了。” 民柱说:“正和老字号,诚信走天涯,哪来伪劣假冒。这是我特地从店里背来,给你的见面礼。”

“心意我领了,诚谢!深更半夜的,什么事不能等明天?”

“当然有事相商。不过你这地儿,蚊叮虫咬,汗如雨下,太难受。我有两张歌舞厅票,咱们海口宾馆走一趟,享受享受夜生活,吹吹空调兼吹牛皮,吹个尽兴。”

光中扔了蒲扇,有苦海重生的释然,忙不迭跟他跳上一辆“篷篷车”,逶迤出了滨海新村,拐上龙昆大道,望金融大厦方向去。

海口的夜,有小夏威夷的味道。霓虹闪耀,美酒飘香,轻歌曼舞,流莺游荡。宾馆门口,成双捉对的男女,倜傥而妖冶,风流且风骚,烘托出奇妙绚丽的浪漫气氛,令人神往。此情此景,金光中不觉又怜悯自己的漂泊无依来,便吟出几句李商隐诗:“流莺漂荡复参差,度陌临流不自持。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他沉吟之时,忽然鼻腔充满浓郁的香水味。一位粉面含春、妖艳多姿的美眉像牛皮糖般黏贴他肩膀,娇滴滴的声音勾魂摄魄:“先生,你好帅喔,一起跳支舞吧。”

这修辞好夸张,只闻讽刺他土掉渣,从没听称“帅哥”赞。受宠若惊之馀,他头脑清醒,指著民柱说:“谢谢,我有伴了。”人有自知之明,这等美鲜尤物,即使有贼心,也尝不起。他急忙跟紧民柱,蹩进歌舞厅躲风。民柱笑道:“看你惊弓之鸟模样,真没见过世面。算好,小姐见你文气,没直通通说『先生打炮不』,就已经很文雅了。”

光中接话:“打什么炮,我又不是军火商,没钱更没子弹。”

民柱差点笑岔气,拍拍瘦骨如柴的胸肋,舒缓一口气,算是自我救助。缓过来后,他点了份果盘,要了可乐,以满足歌厅最低消费。金光中下意识摸摸屁股袋,薄薄的才几张零票子,没有资格关心帐单。但也不能放人家血太狠,胡吃海喝,不然难有下回。水果悠悠吃,这杯饮料,也不能大口干,还得就支吸管,一滴滴慢啜细品,坚持到曲终人散。反正回去还有菊花茶,都是民柱请客。

聊天之前,先欣赏表演。冯慧小姐台上正卖劲,边扭边唱〈路边野花不要采〉,邓丽君的。他采访过冯慧,来自西安,全国民歌大奖赛亚军,人才引进海南歌舞团。可惜她大材小用,本该上中央电视台,却沦落歌厅,逗这群肠肥脑满油头粉面的家伙开心。不过她也开心,舞台再大,没钞票实在。

她唱“路边野花不要采”,台下齐声和:“不采白不采!”她唱“我在等著你回来”,台下就喊:“今晚我去把你爱!”冯慧并不恼,艺术抛脑后,只要气氛融洽,开心就好。老板们嗨起来了,蜂拥而上献花,送小费,十块二十五十,竞相比拼,看谁腰包鼓,面子光。

光中想过去打个招呼,一见这阵仗,就做了缩头乌龟。没钱买花,更拿不出小费,光光打个照面,互相觉得难堪。

歌声暂歇,灯光骤暗,悠扬动听的舞曲响起。歌厅中场休息,是贴面舞的时间。男男女女们便抱了,溜进舞池,随旋律翻转。黑幽幽里,舞姿优美无人问,万水千山总关情。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肉球红唇矣。

这两大老爷们,也不附庸风雅,趁这静谧曼妙时光,聊些商务。

民柱说:“我跟海南作协叶蔚林主席谈妥,拟邀全国著名作家访琼,环岛采风,写特区人,颂特区貌。深入探访洋浦自由贸易港,澄清租地卖国的传言。事成之后,结集成书,广为传播,让更多的投资者消除疑虑,踊跃来琼投资,让反对大特区的声浪偃旗息鼓。”

“老兄这回算大手笔,功德无量。不过这里面有什么生意经?”光中知道他不会做赔本买卖,想明白就里。

“作家吃皇粮,作协差旅实报实销。每人到海南游山玩水,山珍海味十天半月,收个两三千不算贵。二三十人,不就十万八万。机票花两三万,绰绰有馀。旅馆接待,根本不用操心。作家们为宣传大特区而来,政府还有脸让人家掏腰包不成?太丢大特区面子。至于说著作出版,又是拉赞助好机会。椰奶厂、咖啡厂、海马汽车、烟草公司,中央电视台做广告多少钱?百万千万都不眨眼。赞助出书花个几万,不是毛毛雨?”

“听起来不错,是好点子,比你那杂货铺高大上。”他也兴奋起来。

“这样的好事,以后有的是,咱们一起干,有你吃香喝辣的。”

“你说说,这次我的角色,当当导游,吃吃喝喝?”

“导游要当,更重要是宣传造势,制造热点。关注度高,赞助不就容易了。你拉个记者团队,电视电台报纸,一个都不能少。跟踪报道,天天有新闻,日日有故事,形成一股舆论旋风,关注焦点,那免费赞助不就自动送上门来?你也潇洒,白吃白住挣稿费,车马费也少不了。”

金光中心下欢喜。海南几月,繁忙又窘困,没机会环岛游。能逃离狗窝大通铺和饮料厂食堂,看鹿回头游亚龙湾,已有磁铁般吸引力。何况还能与大作家们促膝相交,赚绿花花的老人头。他早已是猫掉了爪子,巴不得了。

他连声道谢:“承蒙老兄关照,记得我,带我玩,一定士为知己死,尽心竭力。天不早了,我们该打道回府了。”

“还有一事,湖北驻琼办黄主任委托我联络联络,把同乡会搞起来。你在报社交游广,资讯多,该多做点事情。黄主任明早请喝茶,泰华酒店见。”

此议正中下怀。亲不亲、故乡人;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没个圈子,单打独斗,成不了气候。他厮混的几个朋友,也多是老乡。他对拓展乡圈,早有想法,只是找不到支点,迟迟未动。还是民柱神通广大,雷厉风行,说干就干。

出了门,夜已深,海口宾馆依旧灯火辉煌。旁边的海鲜宵夜摊,香气扑鼻,人头攒动,勾得他饥肠辘辘,垂涎欲滴。正思想斗争:是饱吃不如饿睡呢,还是喝碗海鲜粥解馋?正想点点票子,却又有小姐追过来,大有穷追猛打之势。他只得抛弃念想,吞了口涎水,加紧步伐,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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