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的忧郁》,走近大师,阅读体验

1.阅读名著的体验
拜读完202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撒旦探戈》,我就像一个从深海里的潜泳者,浮到水面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花了一周的时间调整心态和再做一次深潜的准备,去读拉斯洛先生第二部长篇小说——1989年创作的《反抗的忧郁》。
拜读时,谨记住了翻译家余泽民先生的忠告,不要跳读,特别是大段的跳读,本人对付跳读的最好办法就是读书笔记,每个章节作者写的大致内容是什么?要随手记下,并摘抄一些精彩片段。拜读的过程中,特别是叙述艾斯泰尔先生部分章节,让人冗长的难以忍受,翻看后边,还有几十页,似乎没完没了,想要跳读而不能,只好把埋在书本的视角收回,隔上一日,在一个维也纳深秋有些清冷的清晨,再一个“猛子”扎进去阅读。我在想,如果能看匈牙利原著,他那几页完全没有标点的长句式,将是一种怎样让人喘不过气的体验啊——像个上吊的人被解救下来,只剩下半口气,得花了半日,才能悠悠缓过来吗?
我无意对阅读拉斯洛的大作抱怨,我愿意用这样的努力去拜读《反抗的忧郁》,它一定有深深吸引我之处。拜读完毕,我便马不停蹄写下自己许多混乱的感受。译者自序中这样写道:“换句话说,作者分三个层层递进的发展步骤向我们展示了人性黑暗的图景,典型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模式的哥特式叙事,邪恶后的邪恶,绝望中的绝望,阴谋里的阴谋,字里行间都绝不给理想主义的希望留下一丝侥幸存在的缝隙,受害者与凶手的界限也变得模糊,此一时彼一时,最终获胜的是有野心、伎俩和狠毒的人。”我这个感受打算起个什么文章篇名,还是要感谢译者余泽民先生,他为拉斯洛写的序言“毁灭也会更新换代”,正合我意,甚至说打在我的心坎上,便借用先生的序言名,来展示我的思绪吧。当然,我更希望走近大师,谈谈我的阅读体验。
在撰写《〈撒旦探戈〉希望与绝望陷阱》的书评一文中,我正好在两周前去了一趟布达佩斯,曾对作者的故国作过蜻蜓点水的了解,对《撒旦探戈》的历史文化背景作过一些浅显的探讨。而这本1989年拉斯洛创作的《反抗的忧郁》,同样也会对作者本人的成长经历,作一些回顾与思考。
为了让暂时不曾阅读这部长篇小说的读者诸君,看到我随意写下的文字,产生莫名其妙的混乱之感,或者认定我在空发议论,我还是应该先交代这本书的主要内容和对人物做下必要的分析。
2.暗黑的氛围,警示人类文明的全面瓦解

《反抗的忧郁》如同《撒旦探戈》一样,它虚构一个位于匈牙利东部且终日被阴霾笼罩的小城镇。小说借弗劳姆夫人的视角,从乡村归来迟到2小时的火车上,她神经质地一路遭遇险象环生,逃无可逃地回到自己的小城。在暴乱中,这个人畜无害的女人却惨死在马路上,任人围观。结局更是无比荒谬,这个胆小怕事的女子,居然成了敢于对抗恶势力的英雄,市委书记为她致悼词:“……她的死亡则是我们每个人的节日。勇敢的节日,因为正是这种勇气激励了这位女性,我们这位可敬的同胞——以让我让你让她都感到受侮的方式——挺身而出,独自抗暴,她做了我们都没能做到的反抗。”
这个城镇如同《撒旦探戈》中的破败集体农庄淹没在雨季那样,它同样掩盖在雾霾之中。当弗劳姆夫人步行回家时,隐隐约约在她的眼前,赫然出了一个庞然大物,幸好电线杆上有个新近张贴的广告让她知晓,这是一辆载有巨大鲸鱼标本的马戏团卡车正驶入小市镇的广场。这头庞大而陌生的怪物,颠覆了内陆小城镇所有人的认知,从而打破了僵死、沉闷的小镇日常生活的格局。
小说围绕这头古怪的鲸鱼展开叙述,书中重要人物艾斯泰尔夫人,借用丈夫的威望和情夫警察局局长的庇护,当上了市妇女委员会主席,这位五大三粗的女人,面对城镇里垃圾遍地,决定动员全市的妇女们,来一次清洁大扫除运动。同样,她大抵明白,自己的城市需要某种外来力量激发其活力,便力主引进这个马戏团,谁知事与愿违,给这个城市制造了一场血腥暴乱。这个女人却是有些手段,在危机来临之时,逼着市长和躺在她床上的酒醉未醒警察局局长,成立一个危机管控委员会;而暴乱之后,她又是调查委员会,深得军管中校信任的调查委员会重要成员。更荒谬的是,这场动乱是她把握时机,精心制造的结果。她权色双手,让中校八次“开炮”,成功坐上这个市第一把交椅——书记的宝座。
艾斯泰尔夫人的丈夫艾斯泰尔先生,是一所音乐学院的校长,因病退休,据传在病榻上创作旷世杰作。他在这个城市里有崇高的威信,这也是野心勃勃夫人,一直想利用她声誉卓著丈夫来重振社会秩序的重要原因。而艾斯泰尔先生除了由哈莱尔夫人给他生火做卫生,再加上“年轻的朋友”瓦卢什卡给他送餐外,他足不出户,完成则沉浸在关于音乐和谐、宇宙秩序的哲学思考中,拒绝面对现实,更不用说参与其中了。
《反抗的忧郁》中主人公瓦卢什卡,他是被母亲弗劳姆夫人赶出家门的年轻人,一个城镇终日奔波的邮递员。他除了工作外,便泡在酒吧中,与帕林酒为伍,还真别小看了这个小人物,他一直仰望天空,心怀宇宙。这个人物给我许多联想,首先想到是,他与《撒旦探戈》中的小女孩艾什蒂,都是作者寄托情感的载体。很有意思的是,这些年来,我带过许多朋友年幼的孩子,告诉他们首先要了解我们这个居住世界,它因为交通越来越便利,变成一个地球村了,所以我们要学会仰望星空。书中有个情节,酒至半酣之时,瓦卢什卡·亚诺什“在‘佩斐菲尔’小酒馆,他感觉到自己被人们接纳,他需要做的只是——当人们要他演示‘天体运动的特殊情况’时——能够日复一日重复扮演自己的角色,让他们完全彻底地感到满意。”他将小酒馆的几位酒客诸如面包师、粉刷工、大卡车司机、装卸工等分配太阳、月亮、地球等角色,他说要用大家听得懂的方式,来进行宇宙的讲解。“让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也能够通过它看到一部分无限的宇宙”。使我没来由地想到幼年,我们在月光下,那时月色明亮,一群同龄的小朋友,手拉手玩转圈的游戏,每个孩子分配一个诸如“月亮”“太阳”“星星”角色名,让站在圈中蒙着双眼孩子猜猜“跺脚者”是谁。几十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吟唱的童谣:“月月红,穿鸡笼,东边起,西边落,对面正面站的哪一个——月亮跺脚!”这与书中的人物完成不相干,我却没来由地想到这些,这应该是作品魅力之所在吧。
瓦卢什卡是一个纯真、弱势的灵魂,他被暴民裹挟,在混乱中穿梭,还想拯救受难者,试图维持一种秩序,犹如他了解的天体运行那般。他的结局是因为人们在流氓打手中发现了他,他的大名上了通缉名单,最后被艾斯泰尔夫人一句话送到了疯人院。
(这个小市镇来了一个庞然大物,麻木的人们好奇地观望)

纵观全书,似乎根本就不曾露面马戏团神秘身份成员“王子”,用马戏团团长的表述,“我那个优秀的艺术家同事并不是假扮王子,而是一个真正的王子”“而且是一个真正的‘地狱王子’,就像一位主持审判的大公在人间巡查,接待前来向他投诉的人并作出‘审判’。”这样的评价可谓准确到位,当少尉审问一位暴民之时,我们得以窥视他的“庐山真面目”,许多读者认定他的演讲极具蛊惑人心,我在书中似乎没有找到他的演讲,好像他手中有一根魔杖,他手一挥,那些暴民便能视死如归,对现有的秩序一通颠覆似的打砸抢。
也许我们需要对作者笔下的人物,作一些评价,这当然是一孔之见,比如那种隐居者——艾斯泰尔先生,象征古典理性主义的失败和知识分子在社会危机中的无力。他试图通过抽象的“和谐”来逃避现实的混乱,代表着一种高贵但徒劳的退缩;而他的夫人,呈现出对虚假权威和秩序的迷恋,以及权力欲对人性的腐蚀。她的行动是功利的,反映了在混乱中建立有效秩序的绝望。
劳弗姆夫人这个无辜者,说穿了就是怀着小人物的自私和冷漠的心的妇人。在极权阴影下,她只专注于个人生存和自身利益,是精神上已经死亡大多数人的代表。一旦发生动荡,最先受害者,就是这样一批人;她惨死在马路上,极具象征性;她的儿子瓦卢什卡,她的耻辱和永远的醉鬼儿子,其实是天真的希望和无助的善良者的代表。他既是混乱世界的受害者,又在呈现出突发灾难面前个体灵魂的脆弱与迷失。作者的书名,应是为他而生,这个“忧郁”也许来源于他对秩序纯粹的渴望与现实的丑恶之间的巨大落差。
手持暴动魔杖马戏团“王子”,让我强烈想到了《撒旦探戈》中的伊利米阿什,我还记得伊利米阿什和他的同伙裴特利纳,两人穿着湿淋淋的衣服来到了小酒店,对这个世界发泄不满。凶狠地说,他们要炸掉桥梁、炸掉公园、炸掉他们的上午、炸掉邮局、炸掉所有的一切。看来,这个《忧郁的反抗》中的王子,就是他们的升级扩大版。他同样扮演着虚假的救世主、集体的非理性和蛊惑人心的权力的角色。他就是混乱和暴力的催化剂,代表了在希望破灭后,人们将绝望转化为破坏性行动的危险倾向。
至于以醉生梦死警察局局长为代表的一干人等,就是国家机器的僵化、无能和暴力代表。让人看清了作者的预言能力,即在体制瓦解时,依靠旧有官僚机制是无法解决实际问题的权力体系的问题的严重性。
我们还可以认为,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模式的哥特式叙事和作品以其标志性的复杂长句、黑暗的氛围和末世的意象,呈现了人类文明在精神和道德上的全面瓦解的景象。
在我看来,作品被不同的人来解读,就会呈现出高下水准之分;还有着力去解读一部经典之作,是肤浅之人的苍白之举。尽管本人大不以为然,作为写作者,需要借鉴名家,但也得这样做。
3.构成了一幅关于人类生存境遇的深刻寓言

要深度了解《反抗的忧郁》这部经典之作,对作者本人的成长环境同样需要进行系统的考察,这样才能体会作品的深度,这是我一向的认为。翻译家余泽民先生与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长达几十年的交往,他曾到他的故乡小住,作者来中国必定住在他母亲家里,曾写过《奶奶》,便是以译者母亲为原型,他们曾花月余去探访李白的足迹。译者是个细心的人,为每部作品作序,把作者创作状态和作品的解读,以及将自己翻译的感受一一呈现在读者面前。
因此,我们对拉斯洛即使通过余泽民先生也能作个完整地了解。
他于1954年出生于匈牙利久洛市。我们考虑从作者10岁有记忆和判断力算起(约1964年),他的成长和青年时期,正值匈牙利人民共和国(1949-1989)的“古拉什共产主义”时期,这就是苏联解体前东欧社会主义阵营的一部分。1956年前,匈牙利领导人卡达尔·亚诺什领导的政权曾推行了一种相对宽松的政策,即“不反对我们的人就不予干涉”。虽然当时在政治上仍是独裁统治,但他在经济上引入了“新经济机制”,允许一定程度的市场运作,这样相对缓和了对知识分子和文化的控制。少儿时期的拉斯洛当然不可能参与其中,但他成长之时,匈牙利革命被镇压的创伤,反映在社会的方方面面,他曾做过几个村庄的文化站站长兼图书管理员,紧密与下层对接,对此不能不有深切地体验,极权主义导致了普遍的犬儒主义、政治冷漠和精神上的空虚。人们生活在一种貌似稳定实则停滞的“末日彷徨感”中。而在拉斯洛的故乡——匈牙利东部的小镇和农庄,在地理上和精神上可能更加封闭、衰败和绝望。这种末日氛围、道德和精神的荒芜,以及社会体系的全面性崩塌,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拉斯洛作品的核心主题。他笔下的人物生活在无望的、泥泞的、永远下雨或雾霾的荒凉之地,这直接反映了他青年时期感受到的时代压抑和末世情怀。
我们大致划分他几个时期,第二个时期姑且称之为西方文明游历期。20世纪80年代末,他获得西德DAAD奖学金,开始接触西方文化和思潮,这应该是巩固了他后现代主义的视角,一个重要阶段,以及对欧洲文明危机的深刻洞察。
第三个时期,我把他划归为东方文明接触期,在二十世纪的20世纪90年代初:他在中国和蒙古接触到了东方文化,在乌兰巴托受阻曾写过《乌兰巴托的囚徒》,特别打动他的是中国古典文化,首推李白,曾与余泽民先生沿着李白的足迹游历中国近十座城市,每到一个城市拉住市民询问对诗仙的评价;再就是中国至圣先师孔子,认为中国是“世界上仅存的人文博物馆”,为自己起了个中国名字“好丘”——丘,他家族姓氏即山丘,而孔圣人名“丘”,他似乎把两者完美结合起来。对老子的道家思想有着深刻理解,爱读《道德经》,产生的极大兴趣达到了迷恋程度。余泽民先生回忆说,他从中国回去之后,决定用筷子,甚至要求家人一同使用,“在外吃中餐,在家听京剧。”他称自己的作品染上“中国味道”。这种对东方哲学的深入理解,为他的末日寓言注入了循环时间和文明参照的异质视角。他还写过两部关于中国文化的著作《北山、南湖、西路、东河》《天空下的废墟与忧愁》。

(拉斯洛公开承认弗兰茨·卡夫卡是他的文学偶像)
东西方文明的游历,反映到他的作品之中,使拉斯洛能够将匈牙利的地方性悲剧提升至普遍性的人类困境。同时他对中国哲学的探索,尤其是对“无限”“虚无”和“循环”的理解,进一步可能影响了他对时间、空间和叙事结构方面的处理,我们还可以认为,他标志性的“无限长句”是对历史循环性的描绘,当然,也有读者认为这是一种意识流的写法。不管怎么说,他的作品已经不再是对东欧的批判,而是对全人类文明衰败的预警和凝视。
我与他年龄相差不大,应属于同一个时代的人,加上同属一个社会主义阵营,他的作品中,我能嗅出一种“熟悉的味道”,基于此,对他的成长和思想轨迹的脉络,以及创作,有一种天然的分辨力,就不足为奇了。
拉斯洛的文学创作深受几位现代主义大师的影响,并在传承中发展出了自己独特的声音。拉斯洛公开承认弗兰茨·卡夫卡是他的文学偶像。他与卡夫卡的亲缘性在于那种无法逃避的命运感和绝对的困境。不过,卡夫卡让主人公在命运的必然失败中被瞬间击中,而拉斯洛则用更长的篇幅慢慢将每一种可能性封锁,让读者在漫长而沉闷的阅读中体验那种强大的窒息感。在创作中,本人极力推崇卡夫卡,2025年10月初去布拉格时,就是带着朝圣一样的心态,去瞻仰卡夫卡的雕像,寻访他的足迹,我当然从拉斯洛的作品中,同样嗅出了“卡夫卡的味道”。
拉斯洛之所以站在世界文学之巅,因为他的文学世界,是20世纪匈牙利历史创伤与个人游历经验相互碰撞的产物。他笔下那一个个破败的村庄、沉闷的小镇,以及在其中徒劳挣扎的人物,共同构成了一幅关于人类生存境遇的深刻寓言。而本人花了二十多年,构思创作寓言体长篇小说《丢失了的城池》近80万字的三部曲,试图用小说的形式呈现一个民族的近、现代的历史,仰望这位大家,希望能走近他。
拉斯洛的伟大之处还在于,他通过将东欧的特殊经验提升到普遍人类困境的高度,拉斯洛让文学在末日般的恐惧中,依然坚守着艺术的力量。
4.阅读拉斯洛,需要调整传统的阅读期待

在文学创作和阅读上,我的体内有两种不同的声音来纠缠着,一是来自传统的,从幼年便习惯的小说线性叙事;一是我推崇卡夫卡、福克纳叙事方式。故而在创作中,我刻意去体会模仿这种表达,却对它制造的阅读障碍大感不适甚至本能地排斥。
就像《反抗的忧郁》开篇作者就不会去取悦读者,用余泽民先生的表述,“沉闷、灰暗、致密,令人沮丧……”
网络上因为拉斯洛的获奖,对他的大作阅读体验进行了热烈的讨论。许多读者认为,拉斯洛的小说,“结构随意性很大”和《反抗的忧郁》中“艾斯泰尔先生章节冗长”。我在拜读之时,同样地感受,这好像构成了拉斯洛风格的核心特征。
拉斯洛的标志性风格除了使用极长的、迷宫般的“无限句子”。这种句法和叙事结构刻意打破了传统的线性叙事和段落逻辑,营造出一种意识流和哲思不断流动的感觉。我们之所以感到随意?读者会感觉叙事似乎在人物的意识流中徘徊,而非按照清晰的情节推进。这不是真正的“随意”,而是一种刻意的、高度控制的非线性结构,目的是模仿世界和意识的混乱、无序与永恒的停滞。
而对艾斯泰尔先生章节的冗长的看法,它充满了对音乐和谐、宇宙秩序等抽象哲思的冗长独白和论证,这种冗长应是作者故意为之。艾斯泰尔先生是“理性”和“秩序”的象征,他的独白越是冗长,越是脱离现实,就越能有力地讽刺抽象理性在现实危机面前的无力与荒诞。这种“冗长”是主题的必要表达,但对于追求快节奏情节的读者来说,确实是阅读障碍。
《反抗的忧郁》对传统读者这种印象恰好源于拉斯洛独特的结构艺术——深思熟虑的三部曲设计:小说严格分为“紧急情况”“韦可麦斯特和声”和“墓前致辞”三部分。这种结构模仿了古老的论述结构(引言、议论、结语),形成了一个链锁相扣的因果关系网,暗示所有人和事都注定困于一个封闭的系统。
传统的叙事方式,便要着力讲好故事,不作任何评论。我在阅读文学巨匠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时,他那适应时代长达几十页的精彩议论,却给现代人造成困惑。而拉斯洛的作品,却给我们“过多的议论和平铺直叙”,这是不是一种损害艺术魅力的表现方式?这正是后现代文学的主动选择。其中我们想要跳读的部分便是“过多的议论”: 拉斯洛通过艾斯泰尔和叙述者之口,充满了对人类、历史、文明、秩序的哲学议论和深刻反思。
道理何在?拉斯洛被誉为“末日大师”,他的作品带有强烈的预言性和哲学性。他关注的是人类的根本困境和文明的整体衰败,而非仅仅是故事情节。叙事让位于议论,是为了将匈牙利小镇的事件上升到普遍的人类寓言层面。然而,对于习惯于“展示而非讲述”的传统小说读者来说,这种“灌输式”的议论确实会削弱艺术的间接性和含蓄美。
再说“平铺直叙”:拉斯洛的笔调通常是庄重、沉郁且缺乏情绪起伏的,即使在描写最荒诞的场景时,叙述者也保持着一种冷静的、全知全能的疏离感。这种平叙确实有可能损害传统小说通过情绪起伏来营造的戏剧张力。而实际上承载着特殊的文学功能——意识流传统的延续与发展:拉斯洛继承了20世纪意识流小说的传统,但他并非简单模仿。他通过超长句式和“格式塔心理学中的‘填空’或‘留白’方式”讲故事,使小说形成若隐若现的情节,布满了令人费解的“玄机”。还有“脚注小说”的实验性:有分析认为,《反抗的忧郁》可被视为一部“脚注小说”——情节是海明威“冰山理论”中的,而对人物的注释是另外的。这意味着那些看似冗长的议论,实质上是对人物和主题的深度诠释。

(间接叙事牺牲了传统意义视觉冲击和史诗气势)
最遭诟病之处,同样令读者无法尽情尽意去感受,对“暴乱描写多借旁人之眼之口,缺少场景感和宏大气势”的议论,另一种观点恰恰是拉斯洛对“宏大叙事”的反讽和解构。《反抗的忧郁》中对暴动的描述,确实不是传统的全景式、史诗般的直接描写,而是通过瓦卢什卡惊恐的视角、石匠哈莱尔屈从迎合陈述、艾斯泰尔先生的沉思,以及流言和传闻来侧面呈现。“缺少场景感和宏大气势”,这是读者自然而然地感受,因为这种间接叙事确实牺牲了传统意义上的视觉冲击力和史诗气势。它确实是拉斯洛有意为之的美学选择,创造特殊的审美距离,这种手法拒绝了直接的感官刺激,它迫使读者不再是被动地观看着,而是需要主动理解和想象的参与者。
拉斯洛的创作植根于后现代主义。他用这种方式质疑传统宏大叙事的有效性和真实性。他笔下的暴动是无目的、非理性、碎片化的,对突发的巨大暴动描写从深层次理解,套用中国人传统说法,“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作者借此表现方式反讽“历史”,因为真正的历史往往不是清晰的,而是被流言、恐惧和不完整的视角所构建的。
理解拉斯洛,他强调精神而非物质的崩塌。拉斯洛更关注事件对灵魂的侵蚀,而非事件本身的视觉效果,这种“缺乏场景感”的叙述,反而更突出了精神世界的崩塌。
我们对《反抗的忧郁》的这些批评,实际上是对拉斯洛后现代、哲学化、高度风格化的写作方法的精准确切描述。可以说,这些被认为是“损害”艺术魅力的地方,恰恰是拉斯洛“独一无二”的艺术魅力所在。他要求读者放弃对传统叙事和情节的期待,转而进入一种沉浸式的、哲学的、忧郁的阅读体验。
贝拉·塔尔改编的电影《鲸鱼马戏团》也采用了类似的间接和氛围化叙事,运用39个长镜头和压抑的影调,证明了这种叙事方式在表现历史暴力时的独特力量。要欣赏这样一部作品,或许我们需要调整传统的阅读期待,不再执着于情节的直接呈现和常规的故事结构,而是沉浸于拉斯洛打造的语言迷宫与哲学沉思中,体会那种弥漫的“忧郁”氛围和人类困境的深刻揭示。

冯知明,云梦泽人。从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在出版社及各文学期刊出版或发表《扭曲与挣扎》(长篇小说)、《百湖沧桑》(长篇小说)、《四十岁的一对指甲》(长篇小说)、《云梦泽》(海外书名《生命中的他乡》长篇小说上、下卷)《楚国往事》(历史随笔)、《楚国八百年》(大陆简体版、海外繁体版);另有一套三卷《冯知明作品集》——《灵魂的家园》《对生活发言》《鸟有九灵》;台湾版散文集《童婚》;任3D动画片《武当虹少年》1-2季(52集)总编剧。各类作品共计500多万字。
作为资深出版人,几十年来曾参与过经典名作、通俗文学、武侠、故事、网络文学等多种文本的编辑工作。
《丢失了的城池》三部曲《绣船一号与雄起城》《无影人与雄起跃进城》《小妖精·影与雄起实验城》,最初构思于2003年11月,后几易其稿,初稿2025年10月于奥地利维也纳石头巷完成,近80万字鸿篇巨制,长达二十余年的构思与创作,试图用寓言体小说呈现一个民族近、现代史,值得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