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康- 百年孵卵一隻壞蛋
百年孵卵一隻壞蛋
苏晓康
劉賓雁三十年前說:這個屠殺政權兩三個月就垮台——經驗之談;
林毓生十幾年前說,這麼壞的一個政權不垮台,我這麼多年的書就白讀了——學識之談。
一、數碼列寧主義
西方政治學只cover 到冷戰,對於穿越了三道生死關隘(六四危機、市場經濟、互聯網社會)而修成「數碼列寧主義」的中共新型集權,政治學上還是一個空白,尤其互聯網被改造成加固集權的一柄利器,還得到西方數碼巨頭(微軟、推特、特斯拉)的相助,構成中西合璧的「數碼集權」,解構它需要一整套新話語,舊理論無能為力,尤其中國特色,乃是數碼與民族主義的結合,西人何能看得懂?這個集權的建構,要從百年以降疏理起來,也不只是毛鄧而已,當然也包括江胡,習近平只是一個撿剩撈的敗家子,他奇蹟般的加速崩潰,也超越了任何政治學。
中國三十年統治模式,在經驗和學識之外,古今中外都沒有知識可以解讀它。甚至世界上所有的專制政權,都把中國視為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模範。”人們對中國的預測,誤差不僅僅是“經濟發展導致民主”、還在於三十年里預言“崩潰”多次,每一次都低估了這個政權的存活能力。“六四”後中共的所谓“獨裁者學習曲線”,是在所有領域增強控制手段,而最根本的一條是,它成功地控制了這個國家的政治發育。我們看不到組織和革命黨,看不到成熟的領袖;然而中國又遍地是英雄、遍地是陳勝吳廣、遍地是孫中山毛澤東,卻形不成創造性的“反抗者學習曲線”。
三十年怎麼總結?一方面這個體制通過經濟、立法、外交等各層面的措施加固、升級自己的控制能力,政權觸角下探到“十戶長”的深度;另一方面在民間這一端,則出現了社會犬儒化、民間碎片化、抗爭原子化的悲慘局面,令組黨路徑無社會基礎,“天鵝絨革命”無空間,以致台灣、東歐的轉型經驗和所謂“茉莉花”模式,中國都無法借鑒,所以盡管因強征土地、暴力拆遷、環境污染等因素,民間不斷爆發大規模的無組織抗爭,看上去熱鬧非凡,卻不能產生任何積極的政治後果。
有誰書寫過這三十年的狂瀾、污濁、驚悸、血淚?又有誰認真梳理過思潮風俗、世態百媚、幽史穢聞、精靈魍魎? 更有誰追問過它的肇始?三十年前發生過一場大屠殺,然後中國迎來二十年經濟起飛,接下來就是貧富崩裂、階級對立和道德滑坡,凡四十歲以上的中國人,都見證了這三十年的盛衰罔替。
一九九二年開始的中國市場化,是撇開所有制改革,先用國家權力排除工人的討價還價;農村則是宣布“土地公有”之後,任憑公開瓜分,接著就是“圈地運動”——西方經濟學中所謂的“降低交易費用”,是指保證交易雙方討價還價權利的前提下,以整合契約的方式減少交易費用,而不是用剝奪一部分人討價還價權利的方式為另一部分人降低“費用”。這一切國家暴力的幹涉,都需要一個政治前提,那是由“六四”屠殺提供的,所以“六四”不能翻案,乃是中共的底線。無情的剝奪需要貌似合理的麻醉和慰安,於是中共煽動民族主義,將“國家”在價值、話語、情感的層面置於霸權位置,壓制、化約個人權利;將經濟增長置於剝奪一切(民族的所有生態資源、子孫後代的生存)的優先位置,而鑄成“國家安全至上”的新極權模式。這是一個集權升級版,是八九年蘇聯解體之後出現的馬克思列寧主義制度的更新換代,而西方和國際社會尚大夢如酣。
經濟起飛對於中國自身,是摧毀性的,它在價值和生態兩個層面,使“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坊間直說“斷子絕孫”的發展模式。環境代價今天已成不爭事實,大半個中國沈淪於重度霧霾,中共為挽救他們的江山,不惜毀掉中華民族的江山,土地、空氣、江河統統污染了,國人的癌癥發病率急劇上升,民間哀慟“國在山河破”。地理生物學家賈德.戴蒙(Jared Diamond)評說中國百分之十的年增長率:“各種環境問題皆導致巨大的經濟代價、社會沖突和健康問題,其中某一個單項都足以引起中國人的嚴重關切。但是以中國巨大的人口、經濟和區域,其環境問題勢必不止是個國內事務,而將泛溢到世界其他地方,凡是與中國分享一個星球、一個海洋、一個大氣層的皆將漸次受到影響,亦即中國的環境問題也將全球化。”
中國老百姓吸著毒氣才發現已經束手無策,他們失去任何有效手段,去改哪怕一絲一毫的國家政策。當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產階級也並未如同西方理論所預言的,自然而然地要求“民主政治”,他們大多數拼命地逃離,攜款移民西方。“六四”後中共鼓勵全民發財,其本質含義是綁架全民跟他們一道投資了三十年,老百姓出賣勞動力,誰都不想血本無歸;現在經濟下行了,機會少了,失敗的人多了,越是如此大家就越想保住最後一點殘羹剩飯,誰都害怕大局崩壞,一根救命稻草都撈不到。
歷史學家余英時借《易經》里的話,稱這三十年是“天地閉,賢人隱”,乃是一種哀傷,更是神來之筆鞭笞中國這段歷史中的人文大殺。中國背棄一個民主和公正的社會,轉為“軟紅十丈”的花花世界,權力尤其是赤裸裸的政治權力,變成硬通貨流通於市,從榮譽、地位、知識直到金錢和性,都要經過權力才能交換,而一黨專政壟斷了最高權力,也就壟斷了所有社會資源;這個制度再以分享權力給社會各階層的方式,喂出一個巨大的利益集團,進而綁架整個社會。
由此,中國從政治到社會,全然腐爛至根基,寡廉鮮恥蔚然成風,欺善怕惡遍布市井,這個早已“無神”的神州,今日成了貪官的天堂,百姓的地獄。三十年橫跨“新中國”半截兒,又鉤攬血腥的另半截,兩截六十年自是一體,一半煉獄一半昏世;中共六十年更是中國百年現代史孵卵的一只壞蛋。
最近英國檔案解密,透露鄧小平當年說過的一句話“死二百人可保二十年穩定”。有分析者判斷,“二百人”這個數字恐系誤聽誤傳,若“兩千人”或“兩萬人”則比較可信。我猜,鄧小平心里打算殺的,大概就是兩百人,是兩百個會寫文章的人,這對於共產黨和八十年代來說,足矣。今天腐爛而絕望的中國,不就是缺了不肯忍默、敢寫文章的兩百個人嗎?!
二、習近平是中共的初心還是意外?
互聯網上完全是新一代人,跟我的「代溝」相隔不止一代,思想話語完全不通;但是中文話語中的新一代,對中共這個體制,還是比較陌生,兩廂過招全無交集,假如我說原因是因為中共以民族主義洗腦成功,恐惹眾怒;但是你梳理一下近年來中國人(包括知識界和中產階級)對習近平和「習體制」的認知,就會發現巨大落差,其中一個最顯著特徵,便是「蔑視習近平,乃是一個全中國的集體無意識」,而且至今無人說破它。
有一個政治學常識,即習近平是中共這個體制的最好人選,沒有第二;再則,中共至今找不到可以替換習的人選,也即習再蠢再壞,也只有讓他做下去。
中共外長防長雙失踪、最精銳的火箭軍垮塌、北戴河高層衝突撲簌迷離、還有更多的政治謠言;再加上經濟下行、銀行爆雷、房市崩塌、失業暴增,北京政權以一副「危機總動員」的新模式展露於世,這個世界卻再也讀不懂它了。因為信息不透明,國際社會對一個集權政府瀕臨崩解也失去判斷,這是冷戰時代都沒出現的,今天人們看到「習政權」中風、癡呆、失能,卻無人敢斷言它垮台,所以,說中國出現一種無人辨識的統治模式已不重要,更需要去探究這個體制怎會出現「習政權」?
如果放大視野,習近平快速龍袍加身、搞定黨內和天下,登基稱帝,直逼毛澤東的梟雄神話,乃是中共歷史上也沒有的先例,也惹得西方媒體、政界、漢學家一頭霧水,連一個政治學的定位都找不到;拜登政權慌不擇地派大員去北京朝拜溝通,生怕惹翻這位新皇帝;歐盟法國甚至猶豫要不要插手太平洋和台灣危機……。
這裡需要質疑的要點有幾個:
1、加速師、小學生
習近平六年中整肅134萬名官員、撤職170多名部長或副部長級,一個如此靠黨內整肅集權的獨裁者,為什麼一開始卻被民間譏為「加速師」?為什麼中國人從一開始就鄙夷習近平,說他是一個「初中水平」、「找死」、「加速滅亡」的二蛋;也說他就像毛泽东,「祸害中国,死后被鞭尸、老婆也自杀,下场清晰可见」。總之,人们看不起习近平,从人格到政策;這在中國是第二次了,八九當年天安門廣場上,人們也罵翻李鵬,最後被他血洗鎮壓;
2、梟雄是誰?
2012年前後,胡溫執政後期,中国基尼系数接近0.5、人均4000多美元,意味着一个动荡期的来临,中国出来两句话:
全世界已经到了29和33
中国已经到了89
當時中国乱哄哄的,據說思潮就有十种之多:
——中国根本就不可能出希特勒,眼下到处都腐败,就更不可能,出了也让老百姓把他赶下去;
——中国出现的专制,肯定是土的,水平低的,是中国专制主义加一点现代化;
——这个土的,不会是“Hi,希特勒”,也不会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另一方面,2013年建国日,北京有一个太子党聚会,毛泽东前秘书胡乔木之女胡木英昭告众人,她与习近平谈了一小时,其言可视作一篇《红二代宣言》,擇其要點:
a、江泽民对于腐败极力纵容,甚至怂恿;
b、胡锦涛对腐败闭目塞听,默许放纵;
c、「红二代」要奪權「官二代」;
此際基礎的經濟事實是:中国政府是一个双百万亿的政府;100万亿的固定资产,100万亿的现金储蓄,它可以拿出7、8千亿去维稳,去强制弹压民间。
所以中國最富有的時候,正是太子黨與江胡兩屆(工程師執政)爭奪天下之際,而知識分子預測「不可能出希特勒」的時候,恰好是黨內奪權最激烈也最容易出梟雄的時候。
3、政經失衡、預言落空
1978年至2013年,這四十年里,中國經濟以10%的年平均速度增長,人均收入提高了10倍,約8億人擺脫了貧困,嬰兒死亡率降低了85%,人口平均壽命提高了11年。這些成就,是在中共壓制社會、禁錮言論、破壞環境的條件下達至的,歷史上無先例、理論上說不通,這個「社會進步」為什麼會出現習政權這麼野蠻的政治制度?
另一面是,西方曾預言的「經濟出民主」落空,又出現一個新的解釋叫「適應性專制」,即人們常說的「常委集體負責制」,經歷了江胡兩屆近三十年的運作,為什麼一夕之間就瓦解,而被一個近似毛澤東的集權所代替?這個嚴重的政治倒退如何解釋?
4、「反腐敗」成為集權手段,有合法性嗎?
中共權力不受制約和監督,一個驚人的經濟增長,變成一場更驚人的腐敗,中共壟斷一切社會資源、權力,而勢必成為腐敗的制度性根源,習近平的權力問鼎之路,恰好是一場場反腐的結果。習近平的發跡,底蘊就在這裡——如果說「發財」是中共的「第一合法性」(後六四),那麼「反腐」就是它的「第二合法性」(後開放),第二個顛覆了第一個,然而橫豎都是它「合法」,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5、有一個「紅二代政權」嗎?
鄧小平改革遇阻後拋棄胡趙,調野戰軍殺進北京鎮壓學運,六四屠殺後陳雲說「還是我們自己的子弟接班放心」,開啟了所謂「紅二代」整體接班的合法性,說「合法性」,是因為列寧式政黨是沒有世襲制的,你看蘇聯和東歐的共產黨哪有子弟接班這回事?但是陳雲的這個戰略部署,被習近平上台後徹底打斷,他回到「任人唯亲」路線,啟用自己的「之江新軍」到中央任要職,其中也包括他的清華同學幫、秘書幫等,所以今天中國政壇上並沒有出現一個「紅二代」整個世代接班的現實,但是整個中國的財富據說都在「紅二代」手中,那麼習政權與紅二代之間的博弈,將是中國下一場黨內鬥爭嗎?
三、不知如何結束它
6、習近平為什麼「認慫」卻不下台?
習政權可謂天怒人怨,有以下幾點:
——個人崇拜在高層引發普遍反感;
——中美交惡、太平洋圍堵,引發黨內對習外交失敗的追責;
——習的粗暴施政令各層級失去安全感;
——經濟形勢日趨嚴峻……
然而,每次高層博弈,或北戴河會議,都是情勢迷離,或許雙方都在尋找一個妥協的平衡點,但是事後習近平又高調復出,彷彿只要代替習的人選缺如,中共只有讓習蠻幹下去;
習近平并未对此前抛弃“韬光养晦”、转而“大国崛起”的左倾盲动承担责任,亦未见他找谁来做替罪羊。从耍横到装怂,不需付“学费”,这算“習政權”的一个特征?
但这不符合中共一贯性格和作风,即错误路线执行者必须负责下台,乃是此党“伟光正”的诀窍,也是毛泽东“战无不胜”的猫儿腻,否则该党会遭受巨大损失,早就挂掉了;否则从刘少奇到林彪,毛澤東搞路線鬥爭,不止把他們倆弄死,也把全国人民也折腾个溜够。
從中共歷史看,这便意味着,该党自觉他们的“合法性”并未损失殆尽,仍可继续为“习政權”支付代价嗎?
習上台之初,中國一直有「換習」、「換人換制」等聲音,雖然習不僅倒行逆施,也已焦頭爛額,而中共內外交困,仍不換人,乃是無人可換,讓習繼續頂缸,是最省事的做法,因為瘟疫傳播全球、防疫禁錮全國也拖垮經濟、一帶一路熄火、台海僵持、全球敵對等等,換了習就要有人出來應對處理,中共這個邊緣人集團,今天還有這樣一個人嗎?而且「換習」意味著清算其路線,如今的常委們哪個脫得了干係?
中國百年從西方引進一個激進思潮,加上一個外來政黨(制度),猶如外族入侵,這個建制已然七十六年,國人與西人皆不知如何結束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