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烁着人性之光的《罪与罚》 冯知明
1、一部“关于罪犯的忏悔录”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在彼得堡的一个贫困社区里，顶楼一间类似衣柜又似船舱的小公寓里，住着一名穷困潦倒的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他曾是法律系的学生，但因经济拮据无法继续学业，依靠母亲普尔赫莉雅可怜的抚恤金，和妹妹杜丽雅从微薄的生活费中节省下的钱来维持生计。他欠着原房东的钱尚未归还，现又拖欠房租多时，房东太太虽然没有停止对他的伙食供应，已经频繁催缴房租了。在这样的困境之中，他结识了失业的九品文官玛尔美拉朵夫，此人因生活无以为继，又因丢掉工作而酗酒，娶3个孩子的卡捷莉娜为妻，为了养家糊口，长女索尼娅不得不沦为街头妓女。
拉斯柯尔尼科夫虽然一日三餐无以为继，但他一直立志做一个“不平凡”的人，23岁的年轻人，身处的俄罗斯，正好是一个变革的年代，许多新思潮泛滥，深深地吸引了这位辍学法律系的大学生。他决定一生要像拿破仑那样干成大事。他急需解决生计问题，以至不要拖累母亲和妹妹，让自己活得更体面一些。他认为如果拿破仑当初也如自己一样，他也会这样决定。
他所在的公寓不远处的一家当铺里，小官吏遗孀阿廖娜是个冷酷无情的高利贷者。一个傍晚，拉斯柯尔尼科夫趁她独自在家时闯入，残忍地将其杀害。不巧的是，阿廖娜的堂妹老姑娘丽扎维达此时返回家中，拉斯柯尔尼科夫在慌乱之中也将其杀害。杀死这个老太婆，他认为一个搜刮穷人的高利贷者，是罪有应得的；等他弄到一笔资金后，再做一千件事来偿还，他为自己建立的理论是这样的，如果说杀人，这个世界不是天天都在杀人吗？流出的血就像瀑布一样的多，像香槟酒一样的多，而这些还冠以正当杀人，用大炮杀人，还得到勋章和奖赏。
所以，他不应该像可怜的玛尔美拉朵夫虚度一生。次日清晨，房东厨娘娜斯达霞交给他警察局的传票，已经昏头昏脑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更是惊恐不已，后来得知是追讨欠款之事，这才稍稍安心。但在离开时，他无意中听到警官们讨论昨天的凶杀案，紧张得当场昏厥，引起了警官的注意。醒来后，他回到家中卧床不起，数日昏迷不醒，同学拉祖米欣是个善良诚实而为人热心的人，见他病重，精心照料他，并告知高利贷者案已经告破，是二楼做油漆工的尼古拉下手杀人，他在惶恐之中病情逐渐好转。
杀人后的拉斯柯尔尼科夫饱受内心煎熬，尽管他对自己的行为强词夺理，依然无法摆脱内心的恐惧和罪恶感，他感到自己曾经拥有的美好情感都已消失殆尽，这种良心惩罚比法律的制裁更为严厉。加上他一连串破绽，让预审警察官波尔菲利穷追不舍，母亲和妹妹的到来，深受精神和身体双重压力，他感到周围的人都用一种怀疑的眼光打量他，一时间草木皆兵。
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状况，使他意识到自己与他心中的伟大人物有万里之遥，他只是个平庸之辈，他的行为只能说明他的懦弱，他必须直面这个失败。于是怀着沉重的心情找到索尼娅，在她的宗教思想感召下，向她忏悔，并向她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和动机。在索尼娅的劝说下，他最终决定向警方自首。
拉斯柯尔尼科夫被判八年苦役，成为二级苦役犯，被送往西伯利亚服刑。索尼娅善良而睿智，她一同来到了这里，为当地人缝制衣服维持生计，她还得到了同时服刑的苦役犯的信任，得到管理监狱者的认同，使拉斯柯尔尼科夫环境大为改善。一个下午，索尼娅在卫兵的默许下，两人在草地上相遇，一直不肯认罪的他，突然扑在索尼娅双膝上大哭不止。索尼娅知道他找到了爱情。拉斯柯尔尼科夫决定虔诚信仰上帝，以忏悔之心承受所有的苦难，寻求精神上的重生。
2、杀人犯的两面性
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的19世纪，这是一个衰败而变革的时代。“上帝死了”又没有建立起新的信仰，此时的欧洲如同面对一场浩劫，更多是表现为充满杀戮与暴力的革命，社会上到处是犯罪、堕落、偷窃，以及种种恶行的温床。这个时代，完全是一个非理性的年代，陀翁笔下的人物拉斯柯尔尼科夫、新型资产阶级律师卢仁、乡下地主斯维德利盖洛夫、同学拉祖米欣、医生左西莫夫、高度近视者列别齐亚特尼科夫、中尉副局长彼得罗维奇、凶杀案预审警官波尔菲利、警察分局办事员扎麦托夫等等，他们尽管表现各异，其实质都是对人生信仰，传统的习俗、既定的真理、天生的贵贱，甚至是王权等行为规范都产生了深深地怀疑。随着尼采一声“上帝已死”的宣告，欧洲人也许能从上帝的枷锁中解脱，获得自由，同时却也是陷入了空虚与迷茫之中。
陀翁本人经历一如他的小说人物一样，他在1849年因参与反对沙皇的秘密集会被捕入狱，与拉斯柯尔尼科夫一样，判流放西伯利亚服役。在那段与苦刑犯朝夕相处的艰难岁月中，他对俄国社会有了极为深刻的洞察，同时对人性中的善恶以及社会的阴暗面，有了深刻的独到见解，他曾在给兄长米哈伊的信中提及要创作一部“关于罪犯的忏悔录”。在《罪与罚》中，他像个犯罪心理学的大师那样，拿着娴熟的解剖刀，借拉斯柯尔尼科夫与预审警官波尔菲利斗智斗勇，把人性中的一切展现得淋漓尽致。
陀翁对拉斯柯尔尼科夫描述，尽管从心理方面刻画，却也细致入微从他的日常行为入手，全方位地把这个人物描述得极为丰满。他杀掉高利贷者和他堂妹之后，正要逃走，门外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位还拉门铃，可想而知，当时的杀人犯处在多么绝望恐惧之中，他终于得以逃脱，但与上楼的人只有一个楼梯的距离，二楼的一个空房间救了他。他鬼使神差之中掉落了一枚戒指，便轻易转移了警察的视线，嫁祸于油漆匠尼古拉。应该来说，这样他就轻松了，解脱了，但他那种难以忍受的犯罪心理，使他变得无比脆弱和多疑。想到投案自首，却又不愿意面对一群愚蠢的人们，因为人们只会认为他穷，想要过体面的生活，而不会看到他宏大而“不平凡”的一面。他实在受不了，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诉说之人，却得到她无限怜悯，去吻他，认为他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他的理论在索尼娅这里一钱不值。他想到自杀，彻夜徘徊在雨夜的河边，却难有一跃而下的勇气，他不是怕死，而是觉得这样更会被嘲弄。
拉斯柯尔尼科夫是最具两面性人格，他有凶狠的一面，却又有善良的一面。见到九品文官玛尔美拉朵夫遭马车碾压而死，把刚收到母亲和妹妹节衣缩食攒下的25卢布全部给了他们办丧事。他的同学拉祖米欣讲过他在大学的一件事，有位肺痨病者的同学，他资助半年多伙食费，他同学死后，又去帮助他病重的父亲，那位父亲死后，他协助安葬，要知道他的钱是从母亲和妹妹这里来的，他最多也就是做做教师，一小时赚半个卢布，在人需要帮助时，他毫不犹豫地倾其所有。把他告到警局的前房东，同样为他作证，讲述有次火灾之时，拉斯柯尔尼科夫不顾自己被烧伤，奋力救出两位儿童，如果当时不是他全力以赴，两位儿童将有性命之忧。
在警察局没有充分证据，已经找到了替死鬼的情况下，促使拉斯柯尔尼科夫去投案自首，他最绕不开应该是高利贷者阿廖娜的堂妹丽扎维达，她是一位极善良胆小的老姑娘，作品中对她很少描述，她做点小本生意，也会把堂姐置换过期的物件拿到市场去卖掉。在索尼娅的陈述中，我们了解到她们是好朋友，丽扎维达会来她的住处，两人一起诵读《圣经》一同祷告。在面对死亡威胁时，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连挥手挡一下砍来的斧子的本能也失去了。她意外被杀，那双眼睛，在拉斯柯尔尼科夫脑海里刻下了深深的印痕。
到了这个时候，拉斯柯尔尼科夫建立的理论，用歌德的话说：“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常青。”他终究被人性所唤醒，这就是他身上闪烁着人性的光芒，当然还有索尼娅始终不渝的爱。
3、凄惨的女性掩饰不住她们的善与美
陀翁《罪与罚》中着重写出多位女性，首推就是索尼娅。她似乎承受着人类最为凄楚的苦难，父亲玛尔美拉朵夫被生活重压打得趴在地上，整天烂醉如泥，找女儿卖身的钱买酒，最后跌跌撞撞地被马车碾压而死。她的继母卡捷莉娜带着3个孩子过活，她患有严重的肺痨病，那个时代就是绝症，上气不接下，咳嗽、吐血、咒骂就是她的日常状况，完全丧失了生存能力，家庭重压都让索尼娅这个消瘦矮小的姑娘承受。她已经18岁，唯一能救这个家庭的生计，就是申请黄色执照去卖身，勉强维持一家人一日三餐。她羞涩而又胆怯，特别是在熟人面前，她不敢正视任何人。
从作者的描述中，我们看着这位卑微的姑娘，带着深深地悲凉。就是因为拉斯柯尔尼科夫称赞她，连一个小指头也比上等人卢仁强，要与他的未婚妻同坐一起，差点遭到灭顶之灾。在那个丧餐上，卢仁大叫一声：“妓女索尼娅！”要知道，前一刻他给她10卢布。她拿着这笔钱，在众人面前，提高声亮大肆称赞这位体面的绅士。这一刻，却被卢仁指控为偷去100卢布。
在这样一种生存环境中，拉斯柯尔尼科夫曾与她讨论过，为什么不去投河，不去上吊，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她冷静地反问：“她们，她们怎么办？”显然，她想过这个问题，她从不曾考虑过自己，她甚至认为这种苦难是上帝让她来承受的。就是这样一个女孩，不仅有坚定的信仰，还能感化别人。拉斯柯尔尼科夫葡萄在地，亲吻她的双脚，告诉她，是向全世界最受苦难的人表示崇高的敬意。所幸卢仁的同室者列别齐亚特尼科夫冲过来，为她仗义执言，揭示真相，洗刷清白。
当拉斯柯尔尼科夫向她忏悔，自己杀了高利贷老太婆和丽扎维达时，她万分怜悯他，还让他站起来，昂起头，并把自己的十字架送给他，索尼娅戴丽扎维达送给她的，她劝他去干草市场的十字路口，葡萄在地，亲吻大地，然后高声说：“我是杀人犯！”这样上帝就会看到，他的罪就会减轻一半。待拉斯柯尔尼科夫决定自首时，她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拉斯柯尔尼科夫虽然去了警局，却改变了主意，他返回时，见到索尼娅那双忧伤的眼睛，终于下定决心投案自首。
拉斯柯尔尼科夫被判八年苦役劳改，她信守承诺，随他一同前往。她就像一根倔强的小草，不管什么恶劣的环境，给她一点土壤和水分，她就可以生根发芽。从她身上，我们看到了人性光辉的一面，同时，她也是作者理想之中的人物。
对索尼娅的继母卡捷莉娜我更是充满了同情。她是一个好面子、应该说是虚荣心极强的人，她逢人就称自己的父亲是上校，差点要做省长的人。为了保卫父亲的荣誉，不惜和女房东对打，她随身带着幼年的奖状，那上面有父亲的大名，以此让别人相信，她所言不虚。
她常以虚幻来逃避现实，比如她的丈夫是个酒鬼，已经丢掉了工作，她却把他描述成一个勤劳诚实安分守拙的公务员，说了两遍他自己就相信了。但对待索尼娅，充分显示了她人性中的善与美，称赞索尼娅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女房东说她手脚不干净，她要冲上去分辨。她前一刻还为上等人卢仁不来参加丧宴沮丧而苦恼；下一刻听到卢仁陷害索尼娅时，她用带病的身子冲过去与之拼命。见索尼娅受了委屈，去拥抱她亲吻她，还说是“我们榨干了你的每一滴血”。临终前，她把三个孩子托孤给索尼娅，她也知道索尼娅难以养活这些孩子，依然逼教孩子们唱歌跳舞，希望他们有点生存之道。
我们从乡下地主斯维德利盖洛夫叙述中，了解到拉斯柯尔尼科夫妹妹杜丽雅是个“野兽般的美女”；医生左西莫夫第一次见到这个处在贫困状态下的姑娘，感到一种不可逼视的美；而拉祖米欣见之就狂热地迷上了她。她在乡下地主家做家庭老师，斯维德利盖洛夫为情而疯狂，对她纠缠不休，逗得他的老婆彼得罗芙娜醋性大发，把杜丽雅赶走，不仅这样，还到处败坏她的名声，有一段时间，害得杜丽雅连教堂也不敢上。当彼得罗芙娜看到杜丽雅严词拒绝信时，大感内疚，羞愧难当，这个女人为了挽回杜丽雅的名声，挨家挨户为她平反，在她临死前，给杜丽雅留下3000卢布，以示自己的懊悔，这同样是闪烁着人性之光。
杜丽雅来到彼得堡，乡下地主追了过来，因为发现了哥哥的秘密，以此来要挟杜丽雅。这个姑娘身怀一把袖珍手枪，表情显示出“野兽惊人般的美”，向他举起了枪。这种追求爱情不甘受辱地决绝令人动容。杜丽雅的母亲普尔赫莉雅在儿子向她作最后告别时，已经知道拉斯柯尔尼科夫惹祸上身，家人不敢告诉她真相，而她也不愿意说破。但她总会逢人就讲到自己儿子，怎样救助病人，甚至找到了两名被他火中救出的儿童，以示儿子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如果有罪，只是一时神经错乱犯下的，他的本性是非常好的。
我们看到，甚至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厨娘，对待这个贫困潦倒的青年时，时时也显示出她的关爱和良善，并不因为他的贫穷而嫌弃他。即使是令人讨厌的波兰人女房东阿玛丽雅，在卡捷莉娜办丧餐时，她也让出厨房，将自己的银餐具贡献出来，她与卡捷莉娜打骂，未必是她一人的过错。陀翁对待女性的描写上，往往不露声色地展示她们人性中的善与美。
4、一个恶棍、浪荡子、色情狂魔者的另一面
在陀翁的笔下，乡下地主斯维德利盖洛夫是个值得重视的人物。这是一个恶棍、浪荡子、色情狂魔般的人物，这样给他定性一点也不为过。为了追求杜丽雅，他甚至愿意把自己的钱全部拿出来，然后和他私奔到国外去。他曾逼死自己的外甥女和仆人，为了杜丽雅，他甚至害死了自己的老婆。当彼得罗芙娜尸骨未寒之时，他就追到了彼得堡，费尽心思求见杜丽雅。
就是这个人，我们依然从他身上看到了人性的光辉。他对于杜丽雅除了缺少理性的爱以外，还有就是内疚，是他败坏了这位纯洁得像花朵姑娘的名声，他希望给杜丽雅留10000卢布，以表示自己的赎罪。被拒绝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卡捷莉娜死后留下了3个孤儿，他给他们每人留1500卢布，把他们送进了孤儿院，直到他们成年衣食无忧。他救索尼娅出火坑，给她3000卢布，告知这笔钱一定要收下，因为索尼娅到了西伯利亚会用得着。他终于知道，杜丽雅是不可能爱她的，哪怕是一丁点儿的爱，也不会给他。遭到如此拒绝，他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决定为自己的爱而献身。
此间，斯维德利盖洛夫到了彼得堡后，房东很快给他介绍了一位16岁的未婚妻，那姑娘还在上学，父亲是个瘫痪的病人，母亲无任何生计，这家人住在一个破房子里，小姑娘美丽而单纯，但他的心思依然在杜丽雅这里。雨夜里，他给这家人，留了10000卢布后，走到河边，来到一块他认为可以“到美国去”的地段，举起了枪。
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同学拉祖米欣，是个正面形象，他为人诚实、善良而又热心，在他神经错乱发热病的那段时间里，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呵斥、驱赶毫不在意，尽管他们一样贫困，他在奋斗，手头有大量工作在要做，他放下一切，除了照顾他以外，还热心安置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母亲和妹妹，如果不是他，这对母女不知要陷入什么的窘境呢。
陀翁《罪与罚》写到小人物，依然闪烁着人性的光辉。拉斯柯尔尼科夫去凶杀现场查看，被一个皮货工匠看出了破绽，报告给警察局，预审警官波尔菲利将计就计，想利用这个工匠来试探他。工匠对他说：“你这个杀人犯！”在拉斯柯尔尼科夫与波尔菲利斗智斗勇唇枪舌剑之时，他被安排在隔壁房里旁听。他判断这个人不是杀人犯而内疚，来到他的住处，三次鞠躬，两次甚至将手触到了地板，以表示自己的忏悔之意。
卢仁借居在彼得堡的朋友列别齐亚特尼科夫，是一个新观念倡导者，还是一位自由主义者，空想家，思想活泛想入非非之人。律师卢仁与他经常讨论一些新观念。列别齐亚特尼科夫要创办一个公社，社员们自由来往，互相不得抵防，每个家庭不设门窗，随时进入。卢仁对这种思想不屑一顾，他反问道，如果要解决一种特殊需要怎么办？显然，他们交流是热烈的、畅快的。在卡捷莉娜举办丧餐时，卢仁让他叫来索尼娅，便给了她10卢布，还说，他会亲自为这几位孤儿筹措善款。列别齐亚特尼科夫不知这是卢仁从中设计的一个羞辱索尼娅、打击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圈套。他送索尼亚出门时，偷偷地往她口袋中塞进100卢布，列别齐亚特尼科夫看到这些，以为他真是做无名英雄，相当感动自己有这样的朋友。哪知卢仁在大庭广众之中诬陷索尼娅偷盗。只是列别齐亚特尼科夫不能知道，他这样对待与他没有半点利害关系，一个如此卑微的人是何心理，足以说明这个人真是一个十足的恶棍。
即使是被拉斯柯尔尼科夫叫成“炸药”的警局的中尉副局长彼得罗维奇，在得知他是在杂志上发表作品的作家时，对他过去的粗鲁行为真诚地道了歉，这样一位出场并不多的人物，陀翁把他的两面性拿捏得十分到位。
5、经典的结构，后世的范例
陀翁的《罪与罚》我们不用说，他洞悉世态炎凉，这也是一幅19世纪彼得堡的历史风情画卷，并牢牢地定格在这部传世经典之中。这部经典之作的结构，用当代人的眼光，也是值得认真研究的。
小说以拉斯柯尔尼科夫为主线，让读者追寻他的足迹，特别是他杀人逃走时，那种一波三折的写法，让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犯罪心理，把握到位，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人感同身受，大有身临其境之感。这种一条主线写法，功力不足是不敢尝试的，特别是过度的心理描述，写得不好，就会显得十分枯燥，这不仅要在文笔上下功夫，还是在日常生活的细微处出巧。《罪与罚》堪称经典，与陀翁在结构上的设置分不开的。作品到了描写九品文官玛尔美拉朵夫被马车碾压致死，视角才稍有变化，转到了卡捷莉娜家庭之中，但很快就把视角拉了回来，依然集中拉斯柯尔尼科夫上，当他倾其所有，将25卢布交给他们时，卡捷莉娜让次女波丽娜赶出来，亲吻了他，使他坚冰的心有所融化。
还有一条副线，与主线相辅相成，从小说的开篇到小说的结局，就是拉斯柯尔尼科夫与警局斗智斗勇，这里主要代表人物，便是波尔菲利，这位警察分局侦查科长，高利贷凶杀案的预审官。他老练，专业，且经验丰富，他从拉斯柯尔尼科夫在警局与中尉副局长争吵昏厥发现端倪，开始他便不与对手照面，通过自己的亲戚拉祖米欣与之隔空交火，再通过工匠来刺激他，当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没有任何证据的预审官，为了研究他，发现了他前不久发表在杂志上的一篇文章，这也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犯罪理论，他像对待朋友一样把他请到家里去，当着拉祖米欣的面，反复试探，不断刺激，以致使其发怒，露出马脚来。
第一波刚结束，再让工匠去刺激他，让这个凶犯魂不守舍。第二次，波尔菲利把他请到警局来，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不仅这样，他甚至把已经承认是凶杀案犯的油漆匠尼古拉带到办公室，让对手亲自看到他承认自己的谋杀者，拉斯柯尔尼科夫被他试探得惊惊乍乍，一时虚汗直流，一时暴怒不已，多次起身想离开而不得。第三次，波尔菲利装着路过，只和对手讲一支烟时间的话，他这次除了正话反说，反话正说，还直截了当地把对手留下的破绽端上了台面上，最后，让他去自首吧，这样对他有好处，这是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把拉斯柯尔尼科夫压得趴倒在地。当对手主动自首时，他恨极了，宁可向“炸药”投案，也不找波尔菲利。这条辅线成就了大师之名。
真正的大师级作品，就是要所有人从这起凶杀案中“捞”到“好处”，我们刚才展示了作品的主线与副线，我认为还有一条暗线，也可以说成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为爱殉情而死乡下地主斯维德利盖洛夫，作品开始就埋下伏笔，美女杜丽雅因他被赶出地主庄园，而且已经有了体面的未婚夫。这样一个恶棍，主要是对女主人翁作“引子”而用的，实则是陀翁精心制造的伏笔。斯维德利盖洛夫知道杜丽雅是不愿意与他有半点接触的，他先打听到了她哥哥的住处，“硬生生”地插入进来，然后把他安排在索尼娅做了邻居，这样就好偷听男主女主对话，掌握他们的秘密，从而对自己心上人进行要挟，终于如愿以偿地把美人“赚”到自己的住处，还暗自锁上门。
我们感到这条线出现得有些突兀，陀翁当然注意到了，他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这就是新生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律师卢仁，他是乡下地主斯维德利盖洛夫远亲，由他的老婆彼得罗芙娜将杜丽雅介绍给卢仁做未婚夫。这是一个极端吝啬之人，把杜丽雅母女俩带到彼得堡，连车资也不肯出，假说免费托运行李费由他负责。这个自私、冷漠，没有任何原则底线，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惜一切。陀翁对这个新生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没有半点好感，让他坏透了顶，我们无法从他身上找到半点人性之光。他与拉斯柯尔尼科夫见面，就毫不掩饰地谈到自己的婚恋观，他认为像他这样有身份有财富的体面人，就应该找一个贞洁的贫困之女，使她一辈子对自己感恩戴德，气得发疯拉斯柯尔尼科夫把他赶走了。他以为受辱，命令与母女俩见面，他不得在场。杜丽雅说把未婚夫和哥哥放在同等地位，他似乎又被羞辱了，他认为他是高贵的，这是一个贫困的大学生不能与之比较的，他居高临下的口气也激怒了温和的母亲普尔赫莉雅，一家人终于把他赶走了。他为了证明自己是正确的，加害于索尼娅，可惜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在众人的诅咒声中惨然离开。我有时也想，陀翁是一位悲悯之人，他对这个新生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如此地厌恶是为什么？也许当年这个阶级兴起，未必被历史和时代所接受，暗示正在茫然四顾之时吧。
卢仁的“坏”透了，正好衬托出了拉祖米欣的“好”来。拉祖米欣这个人物，在《罪与罚》里并不出彩，就是因为卢仁的反衬，他才变得亮堂起来。
这部批判现实主义的巅峰之作，同样采用了许多戏剧式的巧合手法，最明显的是乡下地主斯维德利盖洛夫，他被设计住在索尼娅隔壁，可以坐在那里，舒服地听他们交谈，并以秘密来要挟他的心上人。拉斯柯尔尼科夫作案逃跑的一波三折，用当代人的“去故事化”艺术标准来衡量，是不是感觉多了一些戏剧性。
当然有些情节的设计，也让我充满了疑惑，比如拉斯柯尔尼科夫在马路上见到一个十四五岁女孩醉歪歪地走过来，斜靠在椅子上，她的衣摆处被撕裂一块，穿在身上的衣服，好像是一个笨手笨脚的男人替她穿上的。不远处，有位肥胖体面的三十上下的男人尾随其后，让拉斯柯尔尼科夫差点与他扭打起来。如果这个男人是乡下地主斯维德利盖洛夫，是不是更具有一些戏剧性，显然陀翁只是把两个出现的人物作了彼得堡灯红酒绿腐烂的背景。
陀翁的时代正处在变革的时代，各种思潮风起云涌。这就在他的笔端，借主人翁情不自禁地要大发宏论，我突然想到《战争与和平》托翁的高论往往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可以让读者跳出三十几页往下读。当代人对这些精彩的议论，也有几分不以为然了，当然任何经典之作，也是受作者和时代局限的。
6、我的读书方法及随便说的话
二十世纪80年代中期，我大量阅读世界文学名著，那段时间，本人吸收文学养料，从而奠定了我一辈子文学取向。我记得涉猎得最多的还是俄罗斯文学，列举如下：托尔斯泰的三部巨著《战争与和平》《复活》《安娜·卡列尼娜》；果戈理的《死魂灵》《钦差大臣》；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莱蒙托夫《当代英雄》；屠格列夫的散文集及代表作《父与子》《猎人笔记》《罗亭》；高尔斯《母亲》《我的童年》；契诃夫的短篇小说14卷本；俄罗斯文学之父普希金诗集；别林基斯的小说评论集；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等等。
对于俄罗斯文学被称为三巨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罪与罚》《白痴》《卡左玛拉兄弟》，早年自然也阅读过，只能隐约记得一个大概。这些年过去了，时代变化太快，互联网的兴起，娱乐方式多样化，我们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如饥似渴地去读书了。回到书斋是最近一二年的事情，年纪渐老，阅历更深，视力减退，奔波大半辈子，终于能静下心来，希望回归初心，拟定一个重读经典的计划，只能精读了。所以，我重读《三国演义》时，写了36万字的读书笔记，《红楼梦》已经听读了3遍，每年都有一次，这是年轻时难以做到的。想想从前，遵循不求甚解的读书，一目十行，也许涉猎很多，恐怕所读之物一直都是消化不良的状态。
我现在花了一星期左右的时间，采用听读结合的方式进行，每完一个章节，便缩写内容和感慨，《罪与罚》便写了22000字的阅读笔记，加上这个《〈罪与罚〉闪烁着人性之光》的书评，共有3万多言。这应该是花足了气力，也是向陀翁对我的文学滋养是一次致敬。
读俄罗斯文学，我常从字里行间中，看到这个民族敢于承担之责，很强的反省能力，而对我们的国民，却是难以找到这种稀有的东西。用鲁迅先生的话说，“中国历史上只有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近来网络上频繁传播一则所谓黑格尔的名言：“东方民族是最适应奴隶制的族群。当灾祸来临时，几乎看不到有人站起来反抗；当灾祸结束时，几乎看不到有人跪下来忏悔。这个民族既胆怯又无耻，不敢面对真实的历史，所以潜在的病根，过不了一段时间就要以癫痫的形式发作。”我一时无法查证是否是这位先哲所说，却是极深刻的。
关于俄罗斯文学，我总体的印象是它闪烁着人性之光。俄罗斯民族产生了许多文学巨匠，我就是站在这些巨人的肩膀了解这个民族的。这个民族除了强大的思辨能力，就是自省之力，比如《罪与罚》中的不管是好人还是坏蛋，他们都有这个明显的特征。
对俄罗斯这个民族的理解，我充满了矛盾，这是一个世界最大国土的国家，依然在无边界地扩张，对土地占有的欲望似无止境，苏联解体后新建的俄罗斯，同样因为国土的纠纷，发动了十几次战争，我十分同意印度总理莫迪的话“这是一个不需要打仗的时代”。这个国家的政治家们，本着一种类似于中世纪的认知，遵循着丛林法则，在俄乌的军事冲突中，引发广泛争议，使自己处在孤注一掷的状态下，十分被动。
同样，俄罗斯也给世界留下了不良印象，有位著名的主持人说，与俄国人握手，收回手时一定要看看，是不是被掰断一根。
对当今的俄罗斯人，我充满了疑惑。
2024年10月29日星期二 紫荆山下月牙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