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上的守夜人
修行君
重庆的南大门山高林密,层峦叠嶂,当盛夏的烈日炙烤着重庆主城,嘉陵江和长江蒸腾起滚滚热浪,气温动辄突破40℃。城市居民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南面绿州——绿意盎然的清凉之地——綦江区。
几十公里,短短一小时左右的车程,仿佛穿越了季节。驶离主城蒸腾的暑气,沿着蜿蜒的盘山公路向上,空气逐渐变得清冽、通透。綦江的古剑山、白云观,横山、高庙坝……凭借平均海拔1000米以上的优势,以及茂密的森林覆盖率,负氧离子空气,平均气温比主城底8—10℃,成为了主城居民心中无可替代的“避暑山庄。
每逢周末人潮涌动,山间沸腾,通往綦江各避暑胜地的主要道路,便上演着壮观的“迁徙”景象。渝A、渝B牌照的车辆汇成长龙,载着举家老小、度假装备,迫不及待地涌向清凉。周末的盘山公路上,车流缓慢移动,引擎声、喇叭声与山间蝉鸣交织,成为独特的“避暑序曲”。
农家乐与民宿:一房难求的盛景:山间、林畔、湖畔,大大小小的农家乐和民宿早已被预订一空。老板们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在大娄山脉的末端,渝黔交界处,成百上千“农家乐”星罗棋布。避暑休闲的人们络绎不绝。月光如水,漫过青灰色屋瓦,在文化广场上铺开一层银霜。
跳完歌庄的人群,三三两两散去,笑声像一串散落的珠子,滚进夜色深处。我落在最后,看见厨房的灯还亮着,像黑夜睁开的一只疲惫的眼睛。
推门进去,卢老板正蹲在角落里理菜,才50出头的人背驼得像张拉满的弓,头顶的秃斑在节能灯下泛着油光,黑色保暖内衣的袖口粘着油渍。随着他切菜的动作,在塑料盆里划出细粹的声响,这声音让我想起山涧里终年不息的流水,日夜冲刷着涯石的棱角。“卢老板,这么晚还忙呢?”我的声音惊动了角落的小花猫,它“喵”地窜走了。
他抬头时,我看见他眼白上的红丝,“明天要用的菜嘛”,他咧嘴笑,缺了牙的地方露出个小小的黑洞。“你们城里人讲究新鲜。现摘的竹笋得连夜剥好”。
我想起去年7月那个暴雨夜,住在3楼的李奶奶突然发高烧,是卢老板顶着闪电背他去卫生院的。他当时穿的也是这件保暖内衣,被雨水?透后在后背印出深一块浅一块的痕迹。像幅抽象的水墨画。卫生院的大夫说再晚半小时就危险了。卢老板出了口长气,只淡淡说,“应该的,都是自家老人嘛”。
厨房的挂历上密密麻麻记着客人的忌口:104的张婆不吃麻,201的王老师不吃香菜,305的小朋友对蜜蜂过敏,窗台上的记账本里夹着药方,那是给常来避暑的张爷找的降压偏方,这些细节像他稀疏的头发,一根根说得清清楚楚,
“你这老板当得不容易。”我递过保温杯,他手上的老茧蹭过杯壁,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他突然苦笑一声:“去年你说我发了,有十来桌人吃饭住宿,这季歇凉要赚个二十来万吧?还想要跟我换位子,现在还想给我换吗?”
我几乎忘了我随口说过的话,一时语塞真有点羞愧难当,脸涨得通红。
没等我回答。他自言自语地说,“你们城里人不习惯的,半夜要接山泉蓄水,那水泡豆子香,凌晨5年磨豆花,做早饭;早饭后赶紧去土里办菜,回来准备午饭;遇到客人有个三病两疼即便深夜,叫你一声就得翻身起来送医院……”
月光从气窗斜射进来,照在他正在剥的竹笋上,嫩黄的笋芯沾着夜露,像含着泪光的眼睛。我突然明白那些篝火晚会的笑声,餐桌上变着花样自家种的绿色蔬菜,家养的土猪,跑山的鸡鸭肉;房间里永远干燥的被褥,都是从这样的深夜里长出来的。人气也就是这样冒出来的。
暑友誉他为“良心老板”,吃剩的菜哪怕看上去色鲜味美,他都坚持通通倒掉,绝不悄悄留下第二顿吃,尤其是新冠肆虐后,连泔水都不留半桶喂牲口。
大家劝他少弄点以免浪费,他憨笑直摇头“那咋个行?少了不够吃哈”;有时看到剩下大半碗的芽菜烧白,半钵的海带鸭子汤都倒了,比自家的还心疼!有些老人提出晚上干脆吃面算了,易消化又节省。他说要吃面可以下,但中晚餐“七菜一汤”是农家乐集体定的规矩,不能坏了,质朴忠厚得可爱。
不少人都羡慕他生意兴隆,每年夏初就早早满员了,而且基本上都是回头客,客源根本不愁。有的着急明年住不上,今年就把定金交了。
真诚踏实的付出,换来的是暑友们吃好喝好且安全卫生的嘉评,换来的是顾客盈门“以身相许”的回报。这也许就是他看似笨拙,却与生俱来高人一筹的经营秘诀吧。
回屋时路过储物间,看见墙上挂着面锦旗,落款是“山城夕阳红旅行团”。红绸子已经褪色,但“不是亲人胜是亲人”几个金字还在黑暗中发着微光。这光芒让我想起他帮客人拎行的是弯曲的脊椎。想起他清晨扫院子扫帚划出的弧线,想起他数零钱时龟裂的指缝里嵌着的泥土。
我躺在床上。看见楼下传来压低的咳嗽声,木缝里露上来的一缕灯光。在墙角下投下摇曳的光斑。这光斑渐渐化开变成漫山遍的野菊花,——那是卢老板去年带客人们上山采的。晒干了给每人装了一小袋,“治失眠比安眠药管用”。
窗外的月亮走到山尖上了。我知道,在某个亮着灯的房间里,有双树皮般粗糙的手正在清点明天的菜单,有颗长满老茧的心,正盘算着怎样对新来的客人加床厚被子,给远方读书的儿子捎伙食零花钱……在这片被星光侵透的高山上,这样的守夜人,正用驼背撑起一个个安眠夜晚。
明年夏天,当知鸟开始在批把树上唱歌时,我们一定会再来。到那时欢聚一堂,除了热情的问候衷心的祝愿外,还要记得给他带管护手霜,要看着他当面涂上那龟裂的手。这个看似寻常的念头像一粒种子,落在心里最柔软的土壤上,静静地生出根来,以心换心,大家期盼这位高山守夜人,身手矫健光亮起来,像盛夏夜空中最亮的星,璀璨夺目……
綦江区的农家乐,主城人的避暑天堂,这里充满市井烟火,人情冷暖,喜乐安康。“火炉”的炙热被山风轻轻拂去,只留下满山的清凉与“守夜人”闪烁的萤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