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信仰市场重建的画卷 ——冯知明《四十岁的一对指甲》读后 笑蜀（著名学者）
已经很多年不读小说，更不用说长篇小说了。一来的确事杂，其次也许是因为偏见——总觉得中国现当代小说，值得我花费时间去读的不多。但冯知明先生《四十岁的一对指甲》（以下简称“指甲”）于我是个意外。起初碍于情面，不得不硬着头皮读作者寄来的内容提要，但没读几行就被吸引，干脆向作者索来全稿，三十多万字一气读完，不禁大呼过瘾。
一
小说情节之扣人心弦，自不待言。最让我震撼的，则是小说所展现的平行世界，即民间信仰世界。
中国历史上，这类题材的文学作品可谓源远流长。从屈原的《招魂》，到写方士上天入地寻找杨贵妃的《长恨歌》，再到《太平广记》和《聊斋志异》，可说千年不绝。描写民间信仰即神怪或志异类作品，本来就是中国古代文学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其洋洋大观，不逊于任何别的国家。
但遗憾的是，中国文学的这个传统，进入现当代之后突然断流。至少笔者视野所及，现当代中国以描述平行世界即民间信仰为主题的文学作品，基本为零。冯知明先生的“指甲”，可能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描述平行世界的头一部，是努力接续早已断流的中国文学传统的可贵尝试。
不难想象，描述平行世界即民间信仰的文学传统在现当代中国之突然断流，主要基于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原因。“迷信”或“封建迷信”这一官方定位，已说明一切。无神论时代，视所有的“神”和“神迹”、视所有的宗教信仰为异端，严厉的文化歧视和严酷的政治迫害，令人望而却步。这对现当代中国知识界包括中国文学界，无疑是严重的思想禁锢，导致现当代中国作家勇气和想象力的双重匮乏。这是中国文学的悲剧。“指甲”的问世，则是这方面的重大突破，提示了中国当代文学一种新的可能性。
中国古代文学固然不缺反映平行世界即民间信仰的作品，但它们大多停留于虚构或想象的层面，往往归属于所谓“浪漫主义”范畴。跟这些虚构或想象的作品不同的是，“指甲”是写实类的，虽不乏浪漫气质，但更多恐怕应该属于现实主义层面。这是“指甲”的另一特色，也是其独具的价值。
二
除了题材上的重大突破，“指甲”人物形象之细密丰满、栩栩如生，也很值得称道。
贯穿全书的主线，是民间信仰市场的激烈竞争，或者说非制度化的无序竞争，可说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这主要在两大信仰集团之间展开，一个是“敏”的外婆贞之及其盟友南方巫阳所代表的正道，一个是卖狗皮膏药出身的气功大师及其助手白胖汉子所代表的邪派。外婆贞之作为楚地第三十六代大巫，身份不可谓不显赫，法术不可谓不高强，日常生活中却只是一个普通农妇，一个不谙世事、天真纯朴善良的老小孩。但正是这个老小孩，该出手时就出手，关键时刻从不拉稀摆带，尽显大巫风范。既平凡又神奇，既柔弱又刚强。
对邪派代表人物气功大师及其助手白胖汉子，作者的刻画也非常成功。江湖郎中出身的气功大师，法术并不高，无非小巫而已。但虽仅雕虫小技，在供给匮乏的信仰市场上，却足以兴风作浪。加上他一生身处底层，行走江湖，吃透了人性，拿捏人性的功夫了得，这就注定其乱世枭雄的角色。主要靠联姻政治，勾结商界，他敛得巨额财富，在信仰市场上几乎所向披靡，以至能够在军事禁区、在军队的刺刀保护下，建起实际上是黑窑性质的“扔之采气场”，囚禁多达358个巫魂，供他一人采气之用。甚至要诱骗外婆贞之，把楚地第三十六代大巫也变成他的采气黑窑的奴工。但他的才华和人品实在撑不起他的野心和贪婪。外婆贞之将计就计，乘气功大师诱骗她的龙船进入红场与之决战，最终把气功大师打回原形，一举终结其一统江湖的狂人梦。正不压邪，此言不虚。
介于两大信仰集团之间的姑妈红，更具戏剧性。如果说主人公“敏”是男版于连，那么姑妈红则是地道的女版于连。如果说主人公“敏”是一个不成功的于连，一生郁郁不得志，姑妈红则是成功的女版于连，以致平步青云，文革中官至省革委会常委。她的丰富而传奇的底层经历，赋予她强大的生存力，其聪明绝顶，其冷酷无情，其玩弄人生的手段之精彩纷呈，令人叹为观止。但无论怎样机关算尽，她的命运总的来说仍很悲催。据说主要因为她藏在老家风水古树中的修行法身红花蛇，被少年“敏”带红卫兵小将掘断，坏了法身，她从此屡遭大难，一辈子过不上安稳的生活。
除了大巫外婆贞之和南方巫阳，无论姑妈红，还是气功大师，还是主人公“敏”，还是“敏”的情人焰，无一例外都是流民尤其信仰流民。作者实际上塑造了一个信仰流民的群体形象。信仰市场的基本盘，都由这样的流民群体构成。他们在信仰乱世中漂泊流离，命运都很悲催。姑妈红如此，主人公“敏”亦然。“敏”的起点本来不低，因其幼年在红场巧遇“巨人”，被“巨人”抱过，成了时代宠儿，又红又专的革命接班人。为此他不惜背叛自己的出身，向“封建迷信”开战，带一群红卫兵小将冲到自己家乡，砍掉象征“封建迷信”的古树，掘断藏身树中的红花蛇，败了家乡的风水，令家乡灾祸连连，而为乡人所痛恨。文革后他一落千丈，在家乡没有出路，只好怀揣于连似的野心进城求生，成了新时期第一代自由职业者。但他始终不得志，既永远失去了家乡，也融不进主流，只能做个城市边缘人。更可怜的是，他毕其一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始终摆脱不了三个女人的操控：一个是姑妈红，一个是外婆贞之，一个是妻子瑾。最终不免崩溃。只是借助外婆贞之和南方巫阳强大的法术，女儿序倾力相救，才从远古的东南西北险境之地，在一场复杂的仪式中追回了他的魂魄，实现了救赎。
跟生性怯懦随波逐流的主人公“敏”相反，国色天香的情人焰，一直不肯屈从命运的安排，是不屈不挠的化身，任凭命运怎样击打，都要抗争到底。为了摆脱死神的追杀，毕生流浪，不遗余力从茫茫人海中找到“敏”，原以为人生终于靠岸，可以过上安稳日子，最终却仍无法摆脱多舛的命运，突然遭遇车祸而死。红颜薄命一至于此，令人垂泪。
三
“驶向天国之船”，是全书结尾的主题——红场卷起漫天尘埃，“驶向天国之船”缓缓启程，许多人拼命往船上挤去，不断有人跌落尘埃。众多的胳膊和手掌争先恐后地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组成了一圈密密匝匝的肉条似的船舷。船体继续向西滑行，四周的雾海渐渐地被染成淡淡的血色……
如此结局极具隐喻意味。灵魂无定漂泊，灵魂急于寻求出路和救赎，远不只是主人公“敏”的个人心路，实际上也是走出文革后，整整一代中国人的集体心路。换句话说，走出文革后的整整一代中国人，莫不是精神上的流民。正是从这个角度，才能解释为什么1980年代中期，会有所谓“气功”所代表的民间信仰的崛起，以及民间信仰市场的混乱和动荡。
用外婆贞之的话来说，巨神没了，小神都跑出来了。无神论铁幕倒下，平行世界即民间信仰浮现。形形色色的神怪充斥信仰市场，免不了有真有伪，有正有邪，那么真伪之间，正邪之间，当然不可能相安无事，必然要展开一场又一场生死对决，必然要上演一出又一出大戏。小说的全部戏剧性，就建立在这基础之上。作为楚地第三十六代大巫外婆贞之的后人，“敏”必然要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既是见证人，更是深度参与者，其间的精神历险，其间的跌宕起伏，其间的爱恨情仇，简直是一部惊心动魄的史诗。
这实际上是一部民间信仰重建的史诗，一部民间信仰秩序重建的史诗。而民间信仰是民间社会的重要组成，因此这同时也是一部久已被利维坦打断的中国民间社会开始恢复、开始重建的史诗。平行世界即民间信仰之神奇瑰丽，可以说被作者的生花妙笔描述得细致入微，淋漓尽致。细节不必在此画蛇添足了，且留作悬念，留待读者诸君细细玩味。
2022年3月9日于中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