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从叶卡捷琳娜看俄罗斯民族灵魂的“黑白钥匙”
作者:赵晓
周末,追剧《叶卡捷琳娜大帝》(俄罗斯国家电视台2014年制作),触发对俄罗斯民族性的一些思考。
叶卡捷琳娜,一个德国血统的异乡女子,却登上了俄罗斯皇位,并成为这个民族历史上最强大的统治者之一,甚至称为“俄罗斯之母”。一个女性在男人堆中称雄,已属奇迹;一个外国人成了俄罗斯的母亲,更堪称谜团。这已经不仅是政治现象,而是文化现象,值得深入探讨。
在我看来,叶卡捷琳娜的奥秘就在于:敏锐地抓住了俄罗斯民族性格的双重线索——仿佛手握一把“黑白钥匙”,因此精准解锁了这个民族灵魂深处那种深邃、混沌又激烈的矛盾结构,从而所向披靡。
一、黑色钥匙:苦难中的秩序,暴力中的统一
叶卡捷琳娜的时代,是一个王朝命悬一线的时代:政权腐败、贵族分裂、边疆动荡、思想激进。她通过一场宫廷政变上位,随后在位34年,靠着铁腕手段维持帝国稳定。镇压波加乔夫起义、强化农奴制度、剿灭政敌——这些在今天看来毫不“文明”的举措,在俄罗斯却构成了“强者形象”的必要组成。
她不讲人权,但带来了秩序;不讲民主,但带来了统一;不讲自由,但带来了扩张。对俄罗斯人而言,这便足够,远比人权、自由和民主,更加实在。
俄罗斯的“强人模式”并非偶然,又是文明的结构性产物。历史上,俄罗斯人对强人往往不是被迫接受,而是出于深层认同。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指出,俄罗斯人有某种“主动受难的信仰”——愿意忍受压迫,只要这压迫有“神圣的目标”:“为祖国、为信仰、为正义、为秩序”;或者干脆 ——“只要别再乱了”!
这是因为,俄罗斯人认为,自己的国家太大、太冷、太乱,唯有强人才能带来秩序。因此他们的强人,强得更加原始、直接、粗糙,根本无需“道统”,只要“有效”就行了!
这背后又与俄罗斯民族一直挣扎于“地理孤独”和“文明身份”的边缘地带相关:东正教传统(认为俄罗斯民族是天命在身、拯救世界的“第三罗马”)、地缘焦虑(没有天然边界,易受入侵)、文明焦虑(欧洲的边缘,身份不稳)、制度焦虑(短暂的代议制尝试从未根植)、精神孤独(“不东不西、不是东西”),民族心理(对统一、秩序、神圣领袖的渴望)等等,使俄罗斯人更愿意接受强人之鞭,而不是法治之手。
俄罗斯人渴望的不是平等,而是秩序;不是多元,而是统一。在如此宏大的国家与民族叙事之下,个人当然是没有价值的。苦难,在俄罗斯文化中,也因此不再是诅咒,是需要摆脱的对象,乃是一种“神圣体验”,是不断神化的对象,正如同我们所熟悉的所谓“多难兴邦”的说法。
中国人也崇拜大一统和强人政治,但束缚仍有,往往需要道统背书:血统、祖宗、正统。相比之下,俄罗斯人则更为现实、更为冷酷、更为强烈甚至变态。
叶卡捷琳娜就是这样的强人。她的“强”不只是军事与政治手腕,更是一种精神征服。她洗脑式地告诉俄罗斯人:混乱不可怕,软弱才可怕。
俄罗斯人则进一步自己给自己洗脑,主动为强人的“残酷”寻找辩护理由,把他的恶写入史诗,把他的暴力转化为性格魅力。例如,彼得的残酷被视为“父亲的铁腕”;叶卡捷琳娜的“纵情”仍得百姓尊重;斯大林在大清洗后依然有人怀念;普京对自由打压却仍不乏支持者。
叶卡捷琳娜的“黑色钥匙”,正是用秩序、铁血、统一,在混乱中制造出一种让俄罗斯人服从的安宁与强大——哪怕背后的代价是鲜血与锁链。
二、白色钥匙:启蒙理想的投影,文明信仰的面具
但如果你因此将叶卡捷琳娜视为只是一个“铁血女皇”,俄罗斯民族则是另一个“蒙古鞑靼”,那你就掉坑了。叶卡捷琳娜及俄罗斯民族还有另外白色的一面。
例如,叶卡捷琳娜也是法国启蒙运动的热烈信徒。她与伏尔泰、狄德罗通信,资助出版百科全书,试图推动法律改革、教育扩展、贵族伦理的重建。她修建学校、推动女子教育、整顿法制,试图用“文明的光芒”洗刷俄罗斯的野蛮阴影。
这就是叶卡捷琳娜的“白色钥匙”:理性、文化、法治。这也是俄罗斯民族的另一面,追随基督教的神圣与虔诚,欧洲的先进与理想。
当然,很多改革未能落实。她在推动启蒙的同时,也不断强化中央集权与农奴制度。但她深知,一种纯粹的暴力是无法长久的,必须辅之以文明的叙事与道德的伪装。她努力让人们相信:俄罗斯不是野兽帝国,而是欧洲文明的一部分——哪怕这份文明只是镜面反射。
所以,俄罗斯的强人哪怕并非出于真诚的理想,而是出于权力的现实,也总是渴望通过军事与意识形态双管齐下,“建构身份”,不容被西方简单定性或肆意贬低。
叶卡捷琳娜一边亲和启蒙主义者,一边强化君主制并开疆拓土是这样,斯大林一边大搞清洗一边高举意识形态是这样,普京今天一边高举俄罗斯正教与保守主义旗帜,一边搞个人专制加侵略乌克兰也是如此。
综合来看,叶卡捷琳娜既非暴君,也非圣徒,而是一种“黑白兼容”的历史混合体。她所代表的,是俄罗斯灵魂中那种既需要强力又渴望荣耀,既信仰上帝又崇拜沙皇的源远流长的结构性矛盾。
三、“俄罗斯之母”:在边缘中锻造中心
叶卡捷琳娜不是俄国人,却成了最像俄国人的人,“俄罗斯民族的母亲”。
她讲俄语、信东正教、身穿宫廷服饰、融入贵族圈层。但她也始终保留一个外来者的视角和冷静。这让她不受民族主义幻觉绑架,能用理性手术刀改造政体。而这种“异族归化”本身,正好契合俄罗斯人的精神逻辑:真正的俄罗斯之母,不是温柔慈爱型的玛利亚,而是手持权杖、站在风雪中号令天下的“母后”形象。
她甚至不是俄罗斯民族的产物,而是俄罗斯民族的解释者与再造者。她用自己的方式,诠释了什么是“俄国的可能”。她瓜分波兰、占克里米亚、扩张南疆,通过文化与地缘双向进攻,成功地打造了俄罗斯 “欧陆帝国”的身份认同。她的“千秋伟业”,让普京都对她膜拜有加。
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写道: “俄罗斯人愿意为真理而死,但他们更愿意为一个能解释真理的强人而活。” 这句名言,正好可以刻在叶卡捷琳娜的墓碑上。
四、强人之路的连续性:叶卡捷琳娜、彼得、斯大林与普京
叶卡捷琳娜,当然不是俄罗斯民族历史上的例外,而是俄罗斯民族的经典符号。
可以这样说:彼得大帝是她的前驱,斯大林是她的暴力继承人,普京则是她的现实投影。
彼得大帝用黑色钥匙打开帝国之门。他削弱旧贵族、建立海军、强制贵族剃须、迁都圣彼得堡,强行将俄罗斯从封闭带入现代。他也使用白色钥匙:引入西欧科技、改革宫廷礼仪、设立科学院,让“蛮荒帝国”具备文明门面。最终,他把俄罗斯从“落后的边缘国家” 成功领入欧洲舞台,成为俄罗斯民族的一号人物。
斯大林则将黑钥匙推至极端——大清洗、集中营、强制工业化构成他的统治基座。但他也发动全民识字运动、推动科技突破,并将卫国战争的胜利塑造成民族神话,使白钥匙在宣传上发挥了巨大功能。最终,他扩张东欧,通过苏维埃卫星国体系独成体系,成功塑造俄罗斯为抵御资本世界的“社会主义堡垒” 。
至于普京,身处“后苏联的废墟”,他用黑钥匙进行修宪集权、镇压媒体、控制资本;但也用白钥匙讲述国家叙事、复兴东正教、重建民族文化甚至高举保守主义旗帜,使俄罗斯重新找回“帝国自尊”。他控制近邻、入侵乌克兰、对抗北约,被俄罗斯人视为成功摆脱“被羞辱的大国”形象,再夺俄罗斯国家主导权。
这些俄罗斯的“强人”,统统不是性格的偶然,而是结构的必然,可谓“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他们生于俄罗斯的“危机”时代,用强力重建秩序,用文化重建信仰;他们的语言不同,但剧本雷同:利用焦虑、扮演英雄、统一民族、改写历史……
观影叶卡捷琳娜,思考俄罗斯历史,真的就像一张黑白相间的地毯,每一格强人,似乎都踩着先人的脚印。
五、结语:黑白钥匙,通往俄罗斯民族的灵魂之门
叶卡捷琳娜成为“俄罗斯之母”,不只是因为她重建了帝国,更因为她理解了这个民族特殊的地理文化以及由此锻造的“灵魂结构”。
黑钥匙是苦难、暴力、秩序,是寒冷中的火把;白钥匙是文明、理性、荣耀,是阴影中的希望。
她不靠血统,而靠征服;不靠爱人,而靠理解;不靠奇迹,而靠执行。
叶卡捷琳娜因此不是一个被动的统治者,而是一个主动开启新的民族叙事的“钥匙匠”。
她,就是俄罗斯灵魂的“黑白钥匙”。
当今俄罗斯仍在东西之间、黑白之间摇摆,每一次时代的剧痛与文明的焦灼,都可能唤出另一个“叶卡捷琳娜”式的角色:她未必圣洁,未必仁慈,但她足够强大,足够理解俄罗斯。普京正是如此!而未来俄罗斯的政治家,是否仍是如此命中注定?答案是:除非俄罗斯人改变认知,否则他们将无法摆脱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