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瞻:俄罗斯和西方千年恩怨的终极化解之路(之二)
作者:高瞻
大俄罗斯主义衍生出了泛斯拉夫主义和亲斯拉夫主义。
泛斯拉夫主义强调斯拉夫民族的特殊与杰出,召唤所有斯拉夫民族在东正教旗帜下联合、团结、强大,不但要反抗奥匈帝国、奥斯曼帝国等异族的压迫,而且要彻底摆脱对欧洲精神的依附、不懈对抗西方自由主义和天主教。而拯救、解放、统一、治理、教化、指引、振兴斯拉夫民族者只能是俄罗斯,后者就是亲斯拉夫主义。亲斯拉夫主义相信,与欧洲之间持续的政治—文化斗争将使斯拉夫世界与欧洲分割开来并紧密地团结在俄罗斯周围,俄国追求的目标就是使所有斯拉夫国家远离西方的影响和控制、直至通过与西方文明的抗争来强化泛斯拉夫的团结和俄国的大一统地位。
二十世纪初诞生的“欧亚主义”(Eurasianism)则把上述思想系统、升华和现代化,形成了一种完整的地缘政治思想和文化哲学理论。“欧亚主义”主张,俄罗斯文明既不属于欧洲、也不属于亚洲,东欧、西西伯利亚、突厥斯坦等欧亚间的中间地带构成了独立的俄罗斯世界及其文明——“欧亚文明体”和“第三种文明”。 “欧亚主义”反对和抵抗西方普世主义、个人主义、理性主义,批判西方的多党民主制度、自由市场经济和资本主义精神,坚守俄罗斯文化的固有道德和精神价值,支持专制政治和中央集权,弘扬民族传统、集体主义、国家主义、东正教文化核心,倡导东方对西方制度和文化上的先进与优越。“欧亚主义”不但要为俄罗斯擘划出不同于西方的精神文明和自己独特的发展道路,而且要用“俄罗斯模式”给全人类指明方向:“在正在到来的历史时刻,俄罗斯的使命是要把自己的新想法告诉世界。……俄罗斯将要赋予在精神上实现重大发现的使命,而世界精神生活的中心将转移到俄罗斯”。
前面说到,在大俄罗斯主义的指引下,俄罗斯民族同仇敌忾、众志成城、齐心戮力、上下一致,把自强精神、救世主义最终异化为主动向外扩张与征服的思想和行动,一种世界性征服思想体系逐渐生成和完备,而它本身也成为了一个中国俄粉心中“战斗的民族”。历代沙皇和俄罗斯战略家们都不遗余力、精心规划着对外干预、扩张、征服、称霸和统治的宏图大略。对内治理不甚了了、无所作为,特别喜欢参与国际事务和对外活动,对领土和世界霸权的野心异乎寻常,对地缘政治与世界战略的布局深谋远虑、高瞻远瞩,这一切已经成为了俄罗斯政治、历史的传统和文化,也使它从一个小小附庸的莫斯科公国在东欧和中亚那片遍地生番、蛮邦林立、强人出没、唯暴是依、谁都说不清楚大大小小草头王们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崛起与绝灭历史的丛林地带中脱颖而出,一步步成为横跨欧、亚、北美的地球上最大超级国家。帝国的成功,反过来又使俄罗斯对自己幅员和实力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强化了民族优越感,激励了更大的扩张野心。
我在《美国和加拿大有分成两个国家的必要吗》一文里写到:“在一代代沙皇深谋远虑、处心积虑的宏图大略下,俄罗斯从一个荒蛮之域的蕞尔小邦、弹丸之地仅仅用了几百年时间,就成为横跨欧、亚、北美的人类最大帝国,举世罕有匹敌者: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康熙大帝,给沙皇家提鞋都不配”,这话是不错的。扯远一点,比俄罗斯历史、实力长的和曾经强的不可以道里计的中国众多朝代的圣王们,内政搞的不比俄罗斯强多少,而外务则是盲人瞎马、一窍不通。政治制度和国民性相同的两个国家,对外部世界和“周边工作”的眼光与把握差距如此之大、判若云泥,分析起原因,大致有以下几点:一、中国从贤到不肖、从上智到下愚,统统没有宗教的天命意识、普世观念和救世精神,欠缺救赎世界、拯苦纾难、推广信仰和扩张影响的原动力;二、从周天子开始,中国就只有“天下”概念而不知国家和世界的范畴,从而也完全没有国家战略和世界格局;三、中国对外部世界无知、对周边环境缺乏了解,更不懂得地缘政治为何物,也不存在国家安全观念和安全战略思想;四、中国周围都是蛮夷、部落、番邦、土司,不像欧洲列国林立、
强邻环绕,缺少勾画大国世界战略的经验也没有动机、需求和机会;五、中国的国家军事力量从未达到过对外部世界的压倒性优势,也无法产生征服和扩张的冲动、渴求和愿望;六、华夷之防、非我族类使中国对周边产生安全威胁的势力、民族和国家,一向采取抵御、征剿、驱逐、恐慑的对策,鲜有征服、占领和纳入版图的的构想;七、中国帝王骨子里追求儒家宣扬的圣主、明王、仁君,讲求道德、秩序、内在的完美,重文轻武、忌讳刀兵,缺乏开疆和拓土、征服与霸权的荣誉感和成就感。由此,比俄罗斯历史久远几千年的中国走的是截然相反的道路,始终一盘散沙,国力一步步衰微,精神一点点萎靡,版图一块块缩小,直至分崩离析,让人鲸吞蚕食、任意宰割。
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大俄罗斯主义表现不尽相同,但是“帝国转移”、“民族救世”、泛斯拉夫和亲斯拉夫、欧亚主义、俄罗斯道路和俄罗斯精神的普世使命等等,始终深深融入俄罗斯政治文化的血脉之中。 莫斯科王国、“第三罗马”、俄罗斯帝国、苏联社会主义阵营一脉相承——在布尔什维克革命和斯大林统治期间,流亡欧洲的欧亚主义社群甚至大肆为苏联辩护、谴责反布尔什维克的行为——。俄罗斯帝国的继承人苏联,把世界革命、国际主义、第三国际、解放全人类和全球霸权相结合,跨越式的拓展和提升了历代沙皇的霸业,使其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造就了人类有史以来几乎首屈一指的超级帝国。和俄罗斯及其继承者比起来,名煊一时、所向披靡的法兰西、德意志甚至日不落帝国都不过是昙花一现、瞬间即逝的烟花和流星。在苏联土崩瓦解、俄罗斯急速衰落、叶利钦向西方投名遇到挫折后,同样的思想立即毫无悬念的死灰复燃,这就是“新欧亚主义”,代表人物是号称“普京国师”的亚历山大·杜金。杜金把民族布尔什维克主义、保守主义、第三条道路、地缘政治、对苏联的怀念和法西斯主义等等一起引入欧亚主义,重新对它进行了诠释,成为欧洲新右派的一支。“新欧亚主义”宣扬:俄罗斯民族是“最优秀的欧亚民族”,有占领整个大陆、建立欧亚帝国并成为文明核心的使命,要把所有俄罗斯帝国和前苏联的疆域以及一些东欧国家和中国的领土并入俄罗斯,形成与欧美“海洋文明”抗衡的“大陆文明”;为实现此目标,俄罗斯必须建立极权主义的国家,他甚至认为意大利法西斯主义和德国纳粹主义都“不够法西斯”。“新欧亚主义”反对西方霸权和“全球化”,视美英大西洋主义为主要威胁,特别强调要建立“战略缓冲区”,等等等等。“新欧亚主义”对二十一世纪俄罗斯民族主义的重塑、发展道路的选择和国家规划的制定,对当代俄罗斯和普京的世界观念和世界战略,都具有极其重要的影响。
那么反过来,另一边的欧美,又是如何看待、理解和对待俄罗斯的呢?
欧洲为代表的西方文明是以古希腊、罗马、拉丁、基督—天主教和新教传统为核心一脉相承、源远流长、绵延不绝的,欧洲国家之间虽然勾心斗角,也曾战争频仍,但公认有一个相互认同的共同文明。俄罗斯的东正教传统来自拜占庭,而斯拉夫文化则长时间受蒙古——具体说是13-15世纪的金帐汗国——统治的影响和塑造,基本是在欧洲文化圈和文明中心的边缘甚至之外;什么臆想的“第三罗马”在欧洲人眼里,始终是帝国门外的野蛮人,过去和现在都是这样。
几十年前,亨廷顿在它轰动一时的《文明的冲突》一书里明确把俄罗斯列为西方文明之外的“独立文明”。俄罗斯自诩“欧亚文明体”、“第三种文明”,说好听点它“有自己深厚的文明路径和集体心理结构”,直接说就是它既和欧洲云泥之别、也没有东方儒家文明的博大和深厚,说白了就是“鞑靼”荒蛮地带中未开化完全的丛林和草原文明。
因此,对大俄罗斯主义及其“民族救世主义”等等,欧洲不仅不买账,而且嗤之以鼻。和俄罗斯的自我观照正相反,在欧洲的认知里,俄罗斯原始、落后、野蛮、粗糙、荒芜、无秩序,既缺乏独创的精神文明和思想,也没有先进的物质文明和制度,即使想跟在欧洲后面模仿,也是东施效颦、邯郸学步。俄罗斯哲学贫乏、神秘、晦涩、玄虚、充满宗教色彩,执着和纠结于灵魂、救赎、“罪与罚”、悲剧意识、存在的意义——用今天普京的话是:“俄罗斯人更多地思考永恒,更多地思考道德、伦理和价值观”——;就连他们引以为傲的文学、音乐、绘画也让欧洲人感到低沉、压抑、惨痛、浓重,渲染和沉浸于“苦难的美”,全然不像欧洲或者充满理性主义、实证和分析的力量,或者激昂、豪迈、青春、自信、张扬、个性勃发,或者洋溢着人道主义精神和本能、自然的人性。
欧美看不起俄罗斯政治制度的野蛮和落后,自己早已进入了自由、民主、开放、法治、宪政,俄罗斯主义还坚持宣称:只能承认一个政权和一个宗教,即沙皇专制和东正教;国家思想一元化和民族一致性是俄罗斯的根本所在和重要特征;“俄罗斯人需要的是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和一种强大的俄罗斯国家思想,一个健康国家和社会不允许有超过一个以上的信仰”。专制是俄罗斯公开宣布的基本国策,1883年沙俄教育大臣乌瓦洛夫致尼古拉一世的奏折说:“专制、正教和民族的原则,确立了大俄罗斯主义的基本内容。专制是俄罗斯完整、巩固、强大和尊严的基础,没有它,俄国就不能存在”。在实践中,沙皇政权不但迫害本国的一切异己力量、镇压本国的所有抗争行为,而且到处干预别国的民主民族革命,成为臭名昭著的“欧洲宪兵”——想当年,中学世界近代史课本里给我们记忆最深的就是据说沙皇常说的一句话:“将军们,骑上战马、跨上战刀,欧洲发生革命了!”——。二十世纪延续了七十年的苏联共产主义极权制度更是把暴政推向了前所未有的极致,它残酷压迫自己的人民,剥夺了他们一丝一毫的权利和自由,它血腥镇压其它国家和民族的反抗和自由运动,制造了一场又一场人类历史上空前灾难:阶级消灭、民族灭绝、大屠杀、大清洗、集中营、古拉格群岛……在欧美和全人类心里刻下了不可磨灭的仇恨。苏联覆亡后,俄罗斯有过极其短暂的自由,很快就恶习不改、故态复萌、复辟倒退,普京又一如既往的回归了专制、独裁和恐怖统治。俄国如此污迹斑斑的历史、如此无药可救的劣根、如此丑陋可耻的信誉,让欧美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鄙夷、敌视和不信任。
国家制度的专制,必然伴随着政治和社会的保守。俄罗斯在历史上最显著的一个特点就是保守,这也是它被欧美诟病的另一重大原因。从近代开始,主导欧美政治和社会的潮流就是进步、激进和左翼,从宗教改革、启蒙运动、狂飙激进运动、法国大革命、社会主义思想、工人阶级运动、民主人权、个性解放、个人自由,到今天的“政治正确”、批判性种族理论、进步主义、多元文化主义、DEI、LGBTQIA+,等等等等一脉相承;而俄罗斯则从始至今在每一个时代、每一个阶段都对上述一切予以了最坚决、最激烈、最顽固的抵御、对抗和压制,在欧美看来一贯的落后和反动:沙皇时期一直到十九世纪中叶后,才勉勉强强进行了半截子的农奴制改革;苏联号称左派,其实只是以工人、农民名义实行的一党专政和少数人对国家的垄断,而在政治和社会的各方面都极端的保守与封闭;到了今天,普京同样秉持东正教的保守传统、伦理道德和集体主义、国家至上、威权专制,对盛行的“政治正确”公开反对和抵抗,正式立法禁止同性婚姻和LGBT,完全和欧美进步主义背道而驰,也让欧美左派特别是知识分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俄罗斯的历史,基本上就是侵略——胜利——消化——再侵略,或者侵略——失败——休养生息——再侵略的过程。长期以来向四面八方的无止境扩张,不仅引发周边国家的惶恐不安,也导致了整个欧洲对俄罗斯的强烈反感和敌视。欧洲各国深感俄国侵略成性、威胁巨大,因此经常联合对其反对、遏制和孤立。结果就是,俄罗斯越扩张,夺得的资源越丰富、领土越广大,敌人也越多,它的不安全感也越加深刻,“大国的战略焦虑”也越发剧烈。而西方的戒备、敌意、对抗,又进一步激活和强化了俄罗斯民族固有的受虐基因,于是更紧张、更对峙、更激化,循环往复、永无止尽。有必要补充的是:欧洲各国一方面对俄罗斯的狼子野心提心吊胆,另一方面在无奈中又时常引狼入室,借助它的力量和干预欧洲的野心来实现自己的目的,比如18世纪克里米亚战争、针对拿破仑的反法同盟、一战等等;第二,俄罗斯虽然无役不与、好战乐祸,最后也能实现目标,但表现的总是志大才疏、眼高手低、事倍功半、迟缓低效,而这也无意中加深了欧洲对它的轻蔑与歧视。
到了二十世纪第一个十年末,和西方若即若离、时合时分、又打又拉的沙俄终于变成了与西方分道扬镳、互为寇仇、势同水火的苏联。对西方来说,苏联既是要彻底埋葬自己、消灭资本主义、实现全人类共产主义的世界革命领袖,也是企图称霸欧洲、凌霸全球的沙俄的继承者——新沙皇。七十多年苏联共产主义政权对自由世界的恐吓、威胁、渗透、颠覆与攻击,特别是战后四十几年里苏联对东欧和世界各个国家与民族的控制、侵略、压迫造成的冷战恐怖和阴影,不光拜登这一代,就连之后的几代西方人也很难全部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