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天一览楼》09章(5)朝阳门外
第09章 北平求学 朝阳院旧梦如烟(5) 朝阳门外
崔开元在朝阳大学时的主要朋友有赵宗烈、戴崇和、陈万龄、还有俞杰。其中,俞杰和他住在一个宿舍。
俞杰的父亲名叫俞建章,是英国留学归国的地质学博士,也是南京鸡鸣寺地质研究所的所长,和大地质学家李四光有莫逆之交。
俞杰的女朋友叫李本昭,也在朝阳读书,但不在法律系。她的父亲李捷,是当时的河北省建设厅长,也是一位学者。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俞杰曾悄悄地告诉崔开元,共产党的大人物董必武的电台,就藏在他女朋友家,因为董必武和他未来的岳父是挚友。后来验证,俞杰没有吹牛,共产党在1949年取得政权以后,李捷便当上了中央地质部的副部长。
这里提到的这一干朋友,差不多都是一个德行。他们不愁吃穿、不愁学费、也不愁学习,整天想的大多是吃喝玩乐。但凡是他们看不上的教授讲课,就跷课,聚在一起玩,什么打球、溜冰、游泳,要不就是满北京城找好吃的。到了考试之前,他们再一头扎进图书馆,不分白昼黑夜,恶补功课。还别说,到头来这几位的成绩也都不算差,玩到毕业,混个文凭,属于轻轻松松的一件事。他们又不愁以后找不到工作,他们的未来,家里人早就安排好了。
从刘洗庸家搬出来,住进朝阳大学的宿舍后,崔开元跟这帮没心没肺的朋友们混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多了。都说朋友是治疗情伤最好的良药,这话似乎不假,他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确实能暂时忘却心酸。可他也发现想要完全忘掉刘国璋,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立志做个高尚的人,还要拿出男人风度是要付代价的。因为失恋是一件令人难受的事,真的很难受。
能得安慰的是,整个事情并不复杂,似乎一封短信就把问题给解决了。
算了吧!真这么简单就好了。不对,事情要是如此简单,故事讲起来,就会缺少一些戏剧化的回转曲折,听的人也会觉得没劲不是吗?
对不起!这样讲像是我正在消费我父亲的旧日伤痛似的。其实并非我不地道,故事真的是这样发生的,绝非由我杜撰而来。
“不过,请一定不要忘了,这是发生在当时那个年代,以及当时的那个年轻不懂事的我身上的故事。”
上面这句话,是父亲在讲他这段故事的时候,反复强调的。他大概是怕有人会误解他,或是她。
这个“她”,还是那个“她”,刘国璋。怎么一回事呢?请听我往下讲。
这天,崔开元接到一封信,信封上虽然没有写寄信人的地址,但从这工整、娟秀的字体应该能看出写信的人是谁。他打开信,果然是刘国璋写来的。
在这封信中,她这样写道:
“崔开元,你好!
我没能等到去了台湾再给你写信,很抱歉!我想现在就写,希望你不会怪我。
那天晚上我们分手后,我就一直在等待,等着下一个周末的到来。其实这样的等待是很甜蜜的,因为我是为了一个我所喜欢的人而等。实际上,有你做我的好朋友,我生命里的每分每秒都变得那么快乐。甚至有些不可思议,感觉上,我们好像已经相互认识了好多好多年,但可惜我们却是刚刚相遇,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又是好短好短,以至于我,根本还没有机会向你倾诉我的心声,你就从洗庸大哥那里搬走了。我没想到,我等到的竟然是你的不辞而别。
命运真是这么残酷吗?
我经过再三的思考,还是认为这样的结局既不公正也不合理。所以,请考虑一下,如果你和我一样,认为我们之间的感情应该有更多的发展机会,就请到燕大来找我吧。我记得跟你说过,我住在未名湖畔的‘姊妹楼’。
我会等着你。
刘国璋
1946年12月25日 ”
崔开元接到信后,其实根本没有多想,因为他知道想也想不明白。最容易的办法,莫如按照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愿望去做。
也许他的应对并不正确,但他毕竟太年轻,这时候距离他的二十岁生日还有好几天呐。
你可能不知道,连我在内的崔家几代男丁,在情感方面,成熟得都不够早,甚至有些迟缓、愚钝。千万别指望我们在二十岁的时候,就能成为情感专家。真实的状况是,要到若干年后,我们才会对当年无心而犯的错误,幡然醒悟,后悔不已。这个问题,不但呈现家族化,且有逐渐严重的趋势。
崔开元当时的真实感觉很简单,就是希望能尽快见到刘国璋。
星期天一早,他就来到在海淀的燕京大学。燕京的校园环境果然不一般,开阔优美、典雅精致。
未名湖边,花木掩映之中,坐落着那栋“姊妹楼”。他在门口站住时,正好有一位女学生走出来,他驱前问道:“麻烦你!我来找数学系的刘国璋,能请你叫她一下吗?”
“可以,你稍等一下。她就在二楼,我去叫她。”
“好,谢谢!”
不到两分钟,刘国璋出来了,一脸笑容招呼他说:“哎!崔开元,你来啦。对不起啊!星期天也让你睡不成懒觉。从你们学校到这里不近吧?”
崔开元没想到,她的情绪似乎没有什么改变,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这不是他设想的见面形式。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哦!不是,···。”
刘国璋看他窘态毕现,笑得更灿烂了。她走上前去,挽住他的左臂,说:“走吧,今天阳光真好,我带你去转转吧?”
“好!”
未名湖入冬之后就结冰了,时间还早,溜冰的人们还没来到。
他们沿着湖岸往前走,过桥来到湖心岛。岛上没人,石舫静静地立在小岛的南边。
崔开元:“哎?这个石舫为什么这么矮?”
刘国璋:“噢,这个石舫上面本来有木结构的部分,第二次鸦片战争的时候,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把这个石舫也烧了,就剩下石头的底座没被烧掉。”
崔开元:“未名湖以前是圆明园的一部分吗?”
“那倒不是,紧靠着圆明园而已。这个湖以前是和珅的私家花园,并没有名字。司徒雷登来到学校后,想给它命名,大家左想一个,右想一个,但没一个能贴切地表现湖水的美丽,于是钱穆先生提议,就叫它‘未名湖’吧。”
“不就是无名湖吗?”
“其实就是没名字的湖。”
他们过桥回到岸边,看到有四个石碑立在岸边。崔开元仔细看,原来是四句诗:
画舫平临苹岸阔,飞楼俯瞰柳荫多。
夹镜光澄风四面,垂虹影界水中央。
崔开元问:“这首诗是和珅为这个石舫写的吗?”
刘国璋答:“不是,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把这些石碑从圆明园搬到这里的。不过,这石碑是不是很配这个石舫?很多人在这里办过婚礼,其中不乏名人巨匠,像是冰心和吴文藻。”
崔开元:“诗是好诗,但冰心他们在这里办婚礼,读到这四句诗,会不会让人想到镜花水月,或是梦幻泡影这些词语?”
刘国璋把眼光从湖的冰面上收回来,扭头看着崔开元,仍然微笑着说:“你会这样理解这首诗吗?我希望你是一个乐观的人,不该对爱情和婚姻失去信心。这么说吧,在我眼里,这个石舫恰恰是在告诉你,当你面对情感的时候,眼睛能看清的不一定是事物的全部,就像石舫,看着是条船,其实不是船;看着它很矮,其实它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已经融化在一场火焰之中。”
崔开元没太明白她的意思,用调侃的口气问道:“So what?(那又怎样?)”
刘国璋回答道:“So, you need to seek the truth with your heart, not just your eyes or ears.(所以,你需要用心去寻找真相,而不是只凭眼睛或耳朵。)”
崔开元:“What you just said is a bit difficult to understand, but you may be right.(你说的有点难懂,但你可能是对的。)”
刘国璋:“崔开元,你倒是不喜欢争辩啊?”
崔开元:“不争辩不是个好品质吗?”
刘国璋:“有时候是好品质,但现在不是。我需要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崔开元:“老实讲,我哪有什么想法!我也就是随便评价了这首诗罢了。其实,我在重庆的时候,还真见过冰心。当时,她的《关于女人》刚发表。”
刘国璋:“你是说:‘你说一两句安慰的话,她也许就把旧恨新愁,全付汪洋大海,否则她只有在你的面前或背后,掉下一两滴可怜无告的眼泪。’?”
崔开元:“想不到,你都能背她的句子。我也很喜欢她的文学作品。要说起来,冰心和她丈夫一直都是恩爱夫妻。去年吴文藻到日本去当公使,冰心不是也跟到日本去了吗?”
刘国璋:“对,一两个月前,报上还登了新闻,说的是冰心在日本过四十六岁生日,不少人跑去庆祝。你说,她是个和日本人有仇的人,怎么就能在日本待下去呢?她或许并不喜欢住在日本,也或许更不喜欢在日本过生日。但她为了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他没能理解,她提出了这一串的问题背后的用意。他忽然想起来什么,说:“唉,这个星期三就是我的生日,你要不提过生日的话,我可能又忘了。”
刘国璋:“星期三?星期三不是元旦吗?你是在元旦那天出生的吗?”
崔开元:“也不是啦,我是1927年的1月初出生的。到底是几号,也没人知道。”
刘国璋:“那怎么可能?问你妈妈不就知道了吗?”
崔开元:“她生下我,一见是个男孩子,大概是高兴得昏头了,等想起我的出生日期时,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没人说得清那天是几号。”
刘国璋:“那你爸爸呢?他也不记得吗?”
崔开元:“那段时间,他正在为迎接北伐军做准备,我都生下好几天了,他才回高邮,他也忘了问是几号。那时候在我们老家,人们大多还在使用旧历,对于新年元旦并不重视,也就没人记得我是一月几号生的。所以我这么多年来,也没过过几回正儿八经的生日,大家总在忙。”
刘国璋:“哎吆!可怜小弟呀,没想到你们这些大富大贵的人家,是这样过日子的。我们虽是小门小户,但每年过生日,那一定要隆重举行,马虎不得的吆。这样吧,这次我来帮你过。你说,你想去哪里?想怎么过?我都陪你。”
崔开元:“我到北京时间不长,去的地方也不多,就去过颐和园和故宫。你想到哪里去玩?我陪你呀。”
刘国璋:“又不是我过生日。不过你既然问了,我就说个地方,看你想去不想去。”
崔开元:“行!你说去哪里?”
刘国璋:“太庙。”
崔开元:“好啊!可以去沾点皇家的贵气。在哪里?远吗?”
刘国璋:“不远,就在天安门的旁边,和平公园里。”
崔开元:“那好,元旦那天上午九点,我到你们学校大门口来接你。”
刘国璋:“好!好!我等你。”
这一刻的崔开元,把离开刘洗庸家,搬到朝阳大学来住的原因,全都抛到了脑后。无论如何,和前段时间苦恼的心情相比,这样的结果至少让他的内心恢复了不少的平静和快乐。
他们原以为会在元旦那天再碰面,没料到在12月30号就再次遇见了。那天是北平多所大学的学生上街游行,抗议美军驻北平海军陆战队士兵皮尔逊强奸北京大学女学生沈崇的事件。罢课抗议的高校以清华、北大、燕京、辅仁、朝阳等大学的学生为主,人数超过五千人。
崔开元和他的要好同学都想参加游行,哪知道朝阳大学校方上锁关闭了大门,不准学生外出。这怎么能拦得住这帮毛头小伙子,他们纷纷翻墙而出,并赶到沙滩的北大广场集合。他们到达的时间略晚,北大、燕京的学生已经出发了,所以他们跟着游行队伍的末尾,沿着东皇城根大街、东华门大街、王府井大街,来到协和医院。当时,北平军调处设在协和东院,美军军官就在此地办公。
学生高呼反美口号,一些知名教授还发表演讲,众人慷慨激昂。
游行结束后,大家正要散去,忽然有后面的同学喊:“崔开元,有人找你。”
他一回头,见是刘国璋找来了。她笑眯眯地说:“崔开元,我看到你们朝阳的人,就问他们法律系的人在哪里,还真找到你了。在北大集合时我就找你了,结果一直也没看到你们学校的人。”
崔开元:“我们来得迟。学校大门关上了,等了一阵才翻墙出来的。没想到你会来,我以为你们数学系的人不关心这些事呢。”
刘国璋:“这么大的事,怎能不关心!再说,我就猜到你会来。”她见崔开元身边还有一帮同学,就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到一边问:“你饿了吗?”
崔开元:“那还用说!从早上到现在什么东西也没吃,饿得不得了。”
刘国璋:“那就找个地方吃晚饭吧?”
崔开元:“是该吃饭了。但是我们几个已经说好到‘东来顺’吃涮羊肉,你就跟我们一起去吧。”
刘国璋有点不好意思,问:“那样好吗?”
崔开元:“有什么不好的,他们都是我的要好朋友,来吧!你早晚也要认识他们的,我来介绍。”说着,他就带刘国璋过来见他的朋友们。互相介绍后,他们一起往“东来顺”去。
吃完了晚饭,刘国璋和大家告别,又叮嘱道:“崔开元,别忘了后天我们要到太庙去。还有,来的时候别太急,慢点开车,啊?”
她一走,崔开元所有的朋友都在感叹刘国璋有出色的美貌,也有高雅的气质。
崔开元想想说,她是四川人,四川出美女嘛!大家纷纷赞同,真是名不虚传呀!
1947年的元旦,北平下着小雪,天寒地冻。崔开元开车到燕京校园的时候,刘国璋已经在大门外等候了。他们在和平公园停下车,往公园里面走,没走几步,崔开元突然说:“哎呀,照相机忘在车里了。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回去拿。”
刘国璋:“好,你去吧。”
他来到车里,拿起他的“莱卡IIIC”相机就往回返。还没到跟前,就见刘国璋站在前方,静静地等他。他立定,打开相机,扳上胶卷,举到眼前,在取景框里显出刘国璋的全身,在她回头看时,按下了快门。这是他给她拍的第一张照片。
他们在太庙和公园里游览了半天,又相互拍了不少照片。往外走的时候,她问:“这个月的22号就是农历新年,你会在哪里过年?”
崔开元:“我们学校18号放假,我会在第二天走,到镇江过年。你呢?”
刘国璋:“我们17号就放假,你是乘飞机还是火车?我去送你。”
崔开元:“别送了吧!我乘飞机,机场蛮远的,来回也不方便。”
刘国璋:“没事的,我想要送你。”
崔开元:“那好吧。你在哪里过年?”
刘国璋:“就在北平。我还有家教要上课,另外我还有一个学期就毕业了,等毕业以后再回家。”
崔开元这时忽然记起刘大嫂曾说过,她毕业后要到台湾去结婚,于是追问:“你毕业后就回家吗?不去别的地方?”
刘国璋听他这么问,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仰起脸,仿佛开玩笑:“你是说去镇江吗?”
崔开元:“我说的是台湾。”
刘国璋收起笑容,沉默不语。崔开元想,可能自己不该提台湾的事,何必影响当前的气氛呢?
于是他说:“对不起!我们还是说点别的吧。我这次回家过年,你想要我带什么礼物给你?”
刘国璋脸上笑容再现,说:“没想到,你还知道问我要什么礼物。只要你能想到我,我就很高兴了。什么礼物都行,能做纪念就好。”
到了镇江以后,他对妈妈说:“妈妈,帮我一个忙,我要送朋友一件礼物,你那里有什么好东西可以给我的?”
汪嘉玉一听,没好气地说:“你送人礼物,怎么跟我要?我欠你的还是该你的呀?”
“不是,因为是个女的,我不知道送什么,才来问你的。”
汪嘉玉这下来了兴趣,马上问:“是个女的呀!谁呀?你的女朋友呀?”
“算是吧。”
“怎么算是呢?有照片吗?我看看。”
照片真有,和平公园拍的第一张照片。
汪嘉玉接过照片端详了片刻,说:“长得倒是蛮漂亮的。多大年纪了?”
“哎呀!妈,八字没一撇呐,以后再告诉你。先给我一件东西吧!”
“好,好!你到我房里来,我的东西你挑就是了。看中什么就拿走。”
他随汪嘉玉来到卧室,妈妈拿出首饰盒子,打开给他看。她又挑出几件来,对儿子说:“既然是送人家姑娘的东西,旧的就拿不出手了。这几件是新的,我从来没有用过,你看行不行?”
他在这几件首饰中,选中一枚小巧的戒指,上面镶着一粒小小的红宝石,看着可爱,就说:“这个戒指挺好看,给我吧?”
“给你噻!”
他带着这枚戒指回到北平,急切地和刘国璋见面。
他们两人来到颐和园的昆明湖畔,他把那枚戒指送给她。她马上戴在手上,看了半天,高兴地说:“真是太漂亮啦!”说完,就将手举在脸前道:“给我在这里拍一张照片吧!”
这张照片,成为崔开元一生中所拍照片中最得意的一张,也跟着他很多年,哪怕是参军后,经历了无数次艰苦的行军,其他东西都扔光了,但这张照片他一直都留着,直到···。直到何时,我们以后再表。
时间对于相恋着的年轻人来说,过得飞快。转眼春天就要过去了,燕京的毕业季即将来临。
这天他们相邀来到中山公园玩。往回走时,刘国璋说:“我想到前门外的‘瑞蚨祥’去买一块衣料,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崔开元:“可以。不过要抓紧时间,我今天下午四点半有一场排球赛要打。”
刘国璋也没说什么,他们就往前门去。
在“瑞蚨祥”里,刘国璋左看看,右看看,终于选了一块称心的料子。他心里有点急,因为时间不多了。
这一天,他居然没有想到为她付衣料的钱,这让他到老想起来都还后悔不已。
出了“瑞蚨祥”,他加快步伐正要往学校赶,刘国璋又拉住他说:“崔开元,我饿了,找点东西吃吧,然后我再跟你一起回朝阳。”
崔开元觉得好奇怪,一向善解人意,随和顺从的她,今天是怎么啦?我明明说了要回去参加球赛,她平时不会这样啊?但他没有往深里想,随口就说:“不行!我们必须立刻就回朝阳。如果不能准时现身,我的朋友都会怪我的。”
刘国璋马上回答:“那好,走吧!”说了要走,可她的脸色就变了。很明显,她生气了。
他们交往快一年了,刘国璋生气还是第一次。崔开元想不通,以前他的任何要求,她都能愉快地满足他,今天为何就不讲道理了呢?
也不容多想,他们急匆匆地回到朝阳,她说不想去看球赛,他就把她一个人扔在宿舍,自己立刻就跑到球场上去了。
球赛结束,他们输了。崔开元披上衣服就要回宿舍,俞杰说:“你急什么?找个地方喝点酒呗?”
他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刘国璋在宿舍等我呐。”停顿一下又接着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生气了。”
俞杰拍拍他的肩说:“那可麻烦了。快去吧!”看着他转身要走,又叫住他说:“哎!崔开元,你们就在宿舍慢慢聊吧,我今天晚上就不回宿舍了,我到安定门那边找李本昭去,她爸爸妈妈都到上海去了。”说完,他们一帮人就朝学校外走,崔开元赶紧回到宿舍。
他推开门,见刘国璋倒在床上睡着了。开门声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她慢慢坐起来,揉揉眼睛,问:“结束啦?赢了没有?”
“没赢。还不是因为你不高兴,我也没兴致继续打下去。”
“活该。输了才好。”
看她仍然不高兴,他有点忍不住,提高嗓门问道:“刘国璋,你怎么回事?我又没惹你,你今天非要和我吵一架才高兴吗?”
她也不示弱,站起来,狠狠地说:“别以为我不敢跟你吵,吵就吵好了,我又不是不会吵架。”
他在桌边坐下说:“好,这是你亲口说的,我倒要看看你吵架是什么样子。俞杰今晚不回来住,就你和我,吵吧!”
刘国璋沉静了有一分钟,然后她走到窗户前面,背对着他说:“谁跟你吵呀,一个没长大的孩子。”说着,她顺手推开窗户。
她本来只是想打开窗透透气,不曾想,窗台上有一盆兰花,是李本昭带来放在那的。窗户一推,花盆就应声掉落到窗外的地上,“咣当”一声摔碎了。
刘国璋吓了一跳,马上伸头看,问:“谁的花呀?是你的吗?我不知道那里有花盆,不是故意的啊!”
崔开元知道她已经不想接着生气了,但还是装作不开心的样子,并不回答她,而是在桌子上的一张纸上,开始写起来:
是谁, 推开了那扇窗户,
让芬芳的气息,流进我的心扉?
是谁, 摧残了那破土生长的小苗,
让那无声的痛楚,缭绕于我的心田?
是你, 抑或是我,
在迷惘的春天里,失落了自己。
让这世界,无情地摆弄着我们的命运,
让我们随波逐流,在纷繁的尘世中疲惫。
我不知道,
那是谁的窗,那是谁的花,那是谁的苗。
我只知道,那是我的心,
那是我的青春年华。
······。
看他不停地写,她便凑过来看。一看是一首诗,就拿起来准备读,可刚念了几句就停住了。
他以为开个玩笑,气氛该缓和了,于是抬头观察她的表情。
不敢相信,他看到的居然是泪流满面的刘国璋。惊诧之下,他忙问:“怎么啦?怎么还哭了?”
这一问更不得了,刘国璋一下扑在他身上,放声大哭,眼泪止不住地流,点点滴滴打在他的脸上,让他茫然无措。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请你原谅我!”她重复说着这些话,胸脯起伏着,把他搂得更紧,好像怕他会凭空消失一般。
过了一会,她好像平复了一些,他才接着问:“你今天到底怎么啦?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吗?你可以告诉我,说不定我可以帮你的。”
沉默了良久她才站起来走到窗前,慢声说道:“你这个孩子真是有点傻!你要是能帮我,我还会这么伤心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呢?你讲得明白一些好吗?”
“崔开元,这世界上的有些话是不能说明白的,一旦说出口,可能就成了我的罪过了。我绝不情愿一辈子去担当这样的罪过,你懂吗?”
“你不说出来,我怎么能懂?这是个逻辑问题。你可是学数学的,知道逻辑是怎么定义的吧?”
“学数学的怎么比得上学法律的更懂逻辑!算啦,不要再说逻辑了好吗?”
“好啊,随便说什么,就是别说数学。你知道的,我的数学永远都不及格。”
看他嬉皮笑脸地开玩笑,她也破涕为笑,回转头来说:“我的命运啊!北平这么大,怎么偏偏就让我遇到你了呢!”
雨过天晴。
他说:“好啦!别不高兴了,坐下来喝口茶吧。我打了半天球,早就渴了。”
“对不起呀!我把这事给忘了,我去给你泡茶。喝了茶,该去吃饭了。”
“时间还早,不急,喝完茶再去不迟的。”
晚饭后,他们继续在桌前聊天喝茶。
聊着聊着,她突然问:“你刚才好像说俞杰今晚不回来啦?”
“对,他去找他女朋友了,就是你上次见到过的那个李本昭。”
“哦!他一夜都不回来吗?”
“对,不回来。”
“那我可以留在这里过夜吗?”她问得极其自然,倒是把崔开元吓一跳,他长这么大,从没遇到过这样的问题。
“啊?你是说,你就住在这里?今天晚上?”
“对!”她语调平静,眼睛微笑着,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撩了一下耳边的发梢,然后问:“怎么?你害怕吗?”
“害怕,倒,倒不至于,只是没想过这个,这个问题。”他有点慌张。
“好啦!别害怕!我不是那个意思啦。我只是想跟你待在一起,待一整夜。我怕有一天会忘了你是什么样子,所以我想清晰地记住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会是我这一生中最爱的人,尽管,···。”
“尽管什么?”
“哎!不讲那么多了,讲得多,无补于事啊。还不如做点实际的事,你给我留一句话吧。”说着,她掏出一块手帕,展开摊在桌上说:“就写在这上面。”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钢笔,拧开盖,问:“写什么好呢?”
“写什么都好,像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啦什么的。”
他想了一下,提笔写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后面又加了一个“崔”字。
那一夜,淅沥沥的小雨,一刻也没停。
暑假到来,崔开元要坐飞机经上海去镇江,已经毕业的刘国璋在北平多留了几天,为的是送他上飞机。临行当日的早晨天快亮时,崔开元被人轻轻唤醒,睁眼一看是刘国璋。原来,昨天夜里他睡着以后,刘国璋悄悄地来了,在他的床边默默坐了一夜。在去机场的路上,她非常平静,所说的话也无非是路上小心之类,完全不像女朋友,倒像是家里的姐姐。
上飞机前,他说:“刘国璋,我走了。你多保重!”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滑出眼眶。
刘国璋向前跨了一步,但马上又止住步伐,抬起手挥挥手中的手帕。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飞机起飞,他从舷窗往回看,她还站在原地不动。她的身影逐渐变小,看不清她的脸上是不是挂着泪珠。
后有一诗为证:
一别音容四十年,怀人佳节倍苍然。
春风秋雨朝阳院,夕照晨辉海淀天。
烛泪未干丝未尽,时光难在恨难填。
家家都有相思梦,两岸同心望月圆。
此乃父亲六十岁那年写的一首诗。当年我看到这首诗也就一读而过,居然没有问过他,诗里这位四十年没见的故人到底是谁。
一直到捧起父亲的自传,才知其中之奥密。父亲在写到这段情感的末了,是这样责备自己的:
我们就是这样相逢、相爱,而又是这样离别的。在镇江,接到过她的一封信,说她已在高雄结婚了。信的最后说,她一到台湾就病了。我一直不知道她生了什么病,也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人间。回顾和她恋爱的一年,假如说是因我太年轻不懂得珍惜,未免轻描淡写,太宽容自己了。对于她,我表现的是一个经理家大少爷对待爱情的轻率。至少是轻率,又岂止是轻率。不是她抛弃了我,而是我有负于她。我竟一次也没问过她的心愿,也没邀请她跟我回家见家人。在机场的那天,如果我请她和我一同到镇江去,她未必就不会给我最后的机会,我也许就不会与她分离。可我什么也没做,直到失去她才觉苦痛。真可谓“人到死时梦方醒,回头一路尽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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