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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岁, 首遇高考---------1977年高考背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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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八岁, 首遇高考

                                                              -1977年高考背后的故事



1969年元月。我下放到新洲县农村。第二年月抽到大冶冶炼厂(现大冶有色金属公司)。它是19575月在黄石市郊万山家(新下陆)动工兴建的厂。一同招上来的知青有分到机修车间,运输车间的。戴着眼镜的我被分到土修车间,负责厂内的厂房和工人住房的新建与维修。看看我们的粮食定量,就知道我们干的是什么工种。 一般成人是每个月31斤,我们是35斤。这时的大学开始首次招收工农兵学员,按推荐制招生。我想,好。 有希望。靠读大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吧。我相信数学概率。


这样的梦想, 从入厂起一直做到1977年。197710月恢复高考的消息大家都知道了。从19687月高中毕业算的话,整整9年多。与同龄人相比,我是爱学习的。一路走来,除了年龄在变, 自己也一直喜欢读书。在这样的背景下, 我对高考有信心。


那天, 我兴冲冲地找到党支部书记。开门见山告诉他我要报名参加高考。我之所以兴冲冲,有个重要原因,就是一直以来,招工招生招兵都强调阶级, 强调成份。我没有这样的顾虑。后来的后来, 我工作单位管人事档案的干部从我的档案中拿出我的高考政审单, 上面写着:

该同志符合参加保密单位。


这是一种待遇。一个时代的政治待遇。不过, 当时我并不知道。 我积极报名的原因等下再告诉你。


书记看了我一下,说:

根据通知,高考报名的年龄在25岁之内。 不过也可放宽到28岁,未婚。高中6667届年龄不限,婚否不限。


你是….68届的嘛。哦, 对了, 你是68届高中生。 我们查了一下,你过了28岁。不能报名。说完,书记友好坦率地望着我。


我眼睛立即睁大了。


我们车间有两个施工队,一个安装队,一个加工厂,还有个机关,共一千多人。一千多人,书记怎么独独记得我是过了28岁的1968届高中生?


“68届高中生,报考有年龄限制。不能超过28岁。书记补充道。


记得从新洲招工到黄石时,我很高兴。一来成了吃商品粮的工人,虽然是集体户口。二来是大企业。谁都知道大企业福利好。国家有规定,利润的5%须用于福利。福利是什么?看病,住房, 食堂,制服。虽然到个人手上不多,但对厂而言就多。 利润多, 工人积极性高。老百姓说出门找大庙就是这个意思。单位好, 自己的生活才会好。


可是,车子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小矿山里转来转去。 一层一层的矿道,沟壑纵横,有黄色,暗红色,紫色,蓝色,浅褐色,还有很深很深的褐色。这里的山不是高不可攀,这里的石头色彩也斑斓。我知道还有树也有花。只是它们长在我看不见闻不到的地方。


这是哪里?


大冶以冶炼闻名。原来有两个小镇,一名石灰窑,一名黄石港。石灰窑就是石灰窑场,没有街市。黄石港是长江轮船停泊的要埠,有条小街道,街两边的店铺,一枝独秀的港饼躺在那里已有百年历史。后来,从大冶地里挖了个叫黄石的地方。冶炼运输等工业归黄石管,农业归大冶管。


我的家乡有两条河:大河叫长江,小河叫汉江。小时候我喜欢到河边去玩。我读的小学叫福建街小学。转个弯穿过一条街就是河堤。我们在那里看船。小河里有小船, 大河里有大船。我小时候有个毛病就是生活与学习分不开。我喜欢把它们连在一起。 后来下放了,我的生活与劳动分不开。现在, 我能不能把生活与工作分开?看看脚下神秘的矿石,我知道未来的路够硬的,回家的念想更重了。我对自己说, 哪怕少定两级, 少几十块钱。再好的工种再高的福利我不能在留在这里。 我要回汉口。我喜欢河流。


调回汉口,只能走对调的途径:找位有汉口户口有工作并愿意去黄石工作的人。一个字:难。两个字:蛮难。


大多数人的生活是由环境决定的。命运把他们抛在哪里, 他们就会在哪里生存下去。有的人逆来顺受, 有的人心甘情愿。他们都是好人。这样的人,我是敬重的。但我觉得自己成为不了他们。


我是随第十二中学的安排下放农村的。有位要好同学和我一起被抽到大冶冶炼厂。 他被分配到另外的车间。后来他谈了女朋友,就是说他会在黄石安顿下来。他的转变对我是有影响的。特别是他说他的女朋友想把她的同学介绍给我。 一开始我有些犹豫。 后来一想,我在黄石的日子不能说不好。留在黄石也不是不可以。我们厂不光有熊熊的炉火,滚滚浓烟,深深的矿井,层层灰雾。还有一排排职工宿舍, 食堂, 子弟学校,礼堂,浴室,托婴所, 医疗室, 理发室,招待所, 图书馆, 俱乐部, 运动场等等。我们厂就像个小社会, 什么都有。有人说, 这是离共产主义最近的地方。在这个小天地, 按部就班,不再去操别的闲心,也是一个不错的人生。况且,这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我思绪万千。我为自己的改变感到快乐。


可是,对方听说我是土修车间的,说:

土修? 机修车间是修机器的。土修不是修土的吗?


这是一个男女比例十分悬殊的企业。这位的她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应该是过得快快活活的。一天天数着日子。看见树叶落了,想到冬天来了。听到土修车间名字, 想到一个戴着安全帽与土打交道的人。她连面都不愿见,直接拒绝了。


多少花凋谢了, 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结的果寥寥无几, 成熟的果实更是稀少。可是, 世界上的果实还是足够的。我渴望你的一瞥?我想对她说, 傻瓜, 你命中注定你就是个傻瓜。


我什么也没有说。 对我的好友什么也没有说。我缄默不语。我在内心感叹道:可惜,老天爷没有赏我一个随遇而安的机会。


这就是你参加高考的意义。


那位高中同学对我说。 


是的。无论怎么说,我感觉自己工作服上大冶冶炼厂五个烫金大字已黯然失色。好吧,连我的朋友都说了,这就是我参加高考的意义。现在,我知道自己该去哪里。通过考试回汉口,离开黄石,这是我报名高考的主要原因。也许我高考的动机不那么高尚, 不那么纯洁,所以当书记告诉说,因超龄不能给我写推荐信时,我居然不会反问。当年读初中的我可以质问老师我的分数。现在的我呢?


一直以来,每年小学招生入校是秋季的91日。 831日前出生的都可以入学。 9月份出生的须等到第二年9月入学。


武汉市于1949516日解放。《人民日报》中华民国三十八年五月十七日《號外》头版四个大字,竖排,繁体,从上到下漢口解放。副标题:上海被我三面包圍 我出生在19496月。算是民国出生的。


1956年,刚满7岁的我进小学一年级(当时政府规定7周岁才可读小学)时就听同班一位同学说,他去年(1955年)已滿7周岁,家长带他去报名时,报名处有人告诉他们,这个小学明年改公办了。(言下之意可以少交一些钱)。家长就把他带回去了。在家待了一年。 第二年,他8岁多读小学一年级。他个子比我们7岁的高,理解力、自治力都比我们强,他在学校一直都是先进和学生干部,学习成绩一直都名列前茅,初中也考入武汉一中。


小学6年,初中三年, 高中三年,是当时的学制。1956年入小学, 6年后的1962年考入初中; 三年后的1965年考入高中。 3年后的1968年,我顺理成章按部就班地成了68届高中毕业生。


既没有留级也没有跳级。作为1968届高中毕业生,到1977年满28岁。应该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整个1968届高中生。我们都满了28岁,或者29岁,比如那位8岁入小学的同学。当然,有跳级的,有5岁,6岁入学的,或开后门的。任何一般定理都有例外。这不言而喻。


1966年之后,直到1971年才恢复高中招生。也就是说五年没有高中生。 假设1977年的高考要求高中学历或者同等学历才可以报名参加考试,大约就是11-5=6届高中生。 


老三届中,读完三年高中的是1966届; 读完两年高中的是1967届。读完一年高中课程的是1968届高中生。


1971年之后的中学是二二制:初中两年,高中两年。 1973年张铁生考试的故事名闻全国,他是初中毕业生。


这样算来,1968届高中生,是唯一的,只读了一年高中的高中生。


文革前的高考,有年龄限制。但这个限制对于社会各阶级、阶层而言,是公平的,是被一起接受的。” 


现在, 一个小小的年龄限制犹如一个巨大的拦路虎挡在我面前。我设想着关于1968届高中生年龄限考的种种原因。 反反复复加过来,减过去。1968届高中生,是唯一的,只读了一年高中的高中生。这是不是对1968届高中生实行年龄限制的理由?


其实,这些问题到现在也找不到答案。就说老三届吧。被历史冠以老三届的,共有六届中学生:他们是在校的1966届、1967届、1968届三届初、高中学生。因文革,他们被滞留在学校直到1968年底。


19681222日《人民日报》传达毛泽东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把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


于是,古今中外绝无仅有的六届中学生同年同时毕业的奇景出现了。


新中国生日是1949101日。我们上小学时有一句很自豪的话:我们是伴随着新中国成长的人。我们老三届听党的话, 一步一步,规规矩矩,按部就班地走在成长的路上。只是巧遇了文革的盛大开启,又在全部都上山下乡的运动中首当其中。


我很想问一下书记:

什么通知?

为什么单单限制1968届高中生的报考年龄?


我该不该为四化建设贡献力量?


我不是不想问。我明明有话要说, 又吞吞吐吐说不出口。经过文革洗礼, 一切都变了。


 “一从大地起风雷, 便有今生白骨堆


政策不是算术。我无可奈何回到单身宿舍。我成了不幸的人。躺在床上,看着太阳从这面墙照进来, 慢慢爬上那面墙。 然后在那里变色。墙上的太阳影子什么时候消失的我不知道。在梦里我看见自己一脸的无奈,眼镜片上的薄灰,还有嗫嚅着的嘴唇。多少次我在找大学的门,就是多少次海底捞月。半睡半醒中的我昏昏聩聩地,找不到大学门的我,醒了。面对昏暗的宿舍,潮湿的枕头,我知道我必须振作起来。可是我又闭上了眼睛。


1977年湖北语文高考命题作文学雷锋的故事,占60分。我绝对没有想到,这个时候,我遇到了一个活雷锋。


事情是这样的报名时间剩下最后半天的时候。那天中午下班时我回单身宿舍正好碰到车间劳资科的陈科长也下班,他一見我就问:


小Y,你怎么不报名?


劳资科不光是管给劳动者每个月发一条一指宽的工资单。他们管工人的入,出和岗位调整。他们的抽屉里有很多政策文件通知和条子。


心情不好的我,抬头看着陈科长,两眼仍无精打采。我叹了口气,说:

书记不给我开推荐信。


自然界已临近深秋。我的心和周围一样一派萧煞秋意。我的理想正在变黄。我咬紧牙关,劝说自己死了这条心。我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改变。 


陈科长充满笑意友善地说:

只剩半天时间了,你下午来先把名报了,推荐信以后再补……”


仿佛太阳出现了,十一月的冷冽阴霾一扫而光。对同志像春天般的温暖,我全身暖洋洋。


报完名后,我兴冲冲地回到施工队上班。搬砖的,扛铁条的,用铲子橇挖河沟中污泥的。各处都是金属声,小铁槌敲打钢管的声,柏油桶滚动的沉闷声。木料横斜成十字,垒成小塔。工人一边站在高空一边吆喝着什么。天气渐渐冷了下来。 建筑工地周围的小水沟的水面早上开始结薄冰,现在慢慢在日光下融解。我望了望天,今天与昨天完全一样。这时我看见走来劳资科的一位科员。他来了。他站了下来。他是陈科长专门派到我所在施工队宣传鼓励青年人积极报名。


原来, 陈科长听了我的情况后,立即与书记商量。车间有两个施工队。他们兵分两路。陈科长专门派科员到我所在施工队宣传鼓励青年人积极报名。施工队底下有混泥土班, 泥工班, 木工班, 电工班。书记派施工队长到各班组宣传, 积极支持青年报名。我们施工队在离高考报名截止不到半天的时间里,一下子又报了5~6个。


那个需要书记盖章才能报名的拦路虎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工作的车间,最后考上大学的有三位:一位是66届初中生;一位是66届高中生,一位就是我,68届高中生。1978年,我们车间又有两位66届初中生考上黄冈师范学校。


为什么都是老三届?湖北省是三线建设城市。从知青中抽调工人比较早。 所以绝大多数老三届都是在这两年抽到了工厂。 


进入大学后,发现我校77级老三届的不少。数了一下,光我们班的老六届10%左右。 大多数是66届高中毕业生。 还有位66届初中毕业生。 1968届高中生,只有我一个。


武汉市第十二中的高中同学中,只有我一人考了大学。市一中初中同学中(也是68届高中)有两位考上了大学。


纵观我身边,68届高中生上大学的并不多。我们的学识确不如6667届的高中毕业生。毕竟我们高中只读了一年。可是比起66届初中生,我们的的确确多读了一年,还经过了严竣的初升高考试。


这条莫名其妙地年龄限制为难的仅仅是大冶冶炼厂的1968届高中生?还是全省1968届高中生?它是土法还是王法?推而广之,类似以这种年龄的限制,强调基层单位推荐信的必要性,由此为难了多少考生?


上级领导如大齿轮,被领导的如小齿轮。基层干部是链条。在传动过程中,链条出现一丁点问题, 整个齿轮就会停摆。然而,人不是链条。人事的变动不是加法减法,更多的是乘法除法。由此,社会有了多少人为的哀乐与悲欢?天知道。


哪有那么多好心的陈科长?


多少年后我才知道, 1977年高考报名条件有一条:在工厂工作满5年的, 年龄可放宽到30岁。


我在这个招生条件内。可是,当年的我不知道。当年的我感谢陈科长。上学后第一个暑假我专程回厂到班组上了一天班,也去看望了陈科长。


现在的我依然感谢当年的陈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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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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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Shanechen

    我们电工班有位老高三,据他说当年学校指定他高考时冲刺清华,可惜高考叫停了。然后全家下放山沟里、娶山姑娘、生子。77年与我一同赴考,结果成绩离入围分数线还老远。我很理解这位老高三同事的痛苦,当年读书再怎么优秀精彩,也经不住十年山沟小村的磨损,什么勾股定理早已忘到九层云霄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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