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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者的劫後心路與歷史回聲 ——讀蘇曉康《雨煙雪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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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者的劫後心路與歷史回聲  ——讀蘇曉康《雨煙雪鹽》

馬四維

【《雨煙雪鹽》由臺灣出版社印刻文學出版,2025年3月25日在臺北正式發行。作為一部兼具思想深度與感情溫度的作品,《雨煙雪鹽》為讀者提供了多重維度的閱讀體驗:既可將之視為流亡歲月的私人回憶,又可從中領悟中國現代史的興衰寓言。蘇曉康在書中實現了自我心靈的和解——從最初的悲痛欲絕到最終的淡定堅守,他用文字走過了一條救贖之路。同時,他也為六四一代知識分子留下了一份寶貴的精神遺產,讓後人得以窺見他們的內心世界和思想軌跡。對中文讀者而言,閱讀此書不僅是了解一段特殊歷史經驗,更是一次反思自身與時代關係的啟迪。雨、煙、雪、鹽四味雜陳,彷彿寓意著苦難與希望交織的人生圖景;而蘇曉康以不滅的寫作熱忱,將這圖景生動地呈現在我們眼前,留給我們長久的思索和感動。】

被迫流亡海外的蘇曉康,是整個「六四一代」知識分子的縮影。1989年,他與其他參與民主運動的知識分子一同背負「动乱幕后黑手」的指控,被政府通緝,不得不逃離祖國。自此開始,他展開了長達36年的異鄉漂泊。在這期間,他嘗盡了「無家可歸」的滋味——遠離故土、語言環境隔閡、社會身份失落,這些都構成了流亡者共同的困境。蘇晓康一度隱居於美國特拉華州僻靜小鎮,過著孤寂而清貧的生活。對他而言,流亡者最大的悲劇不只是失語或寂寞,而是精神上的沉淪。因此,儘管現實艱難,他始終努力保持精神上的清醒與堅守。他投入海外民運媒體工作(曾任《民主中國》網站主編),並持續寫作反思中國的歷史和現況,以此對抗流亡生活的空虛感。

《雨煙雪鹽》正是蘇曉康流亡三十餘年心路歷程的縮影和見證。書名寓意他在流亡中嘗到的百般滋味:「雨煙」象徵臺灣這片文字原鄉給予他的溫濕氣息與文化滋養,而「雪鹽」則象徵北美漫長嚴寒的孤獨歲月。正如編輯陳健瑜所概括的,蘇曉康的經歷宛如「穿梭在無數極端之間的擺盪」,經歷了氣候的劇變(熱帶的焦灼雨幕與北美的冰雪嚴寒)、人際的離散(骨肉分離與異鄉結交)、身心的傷病(車禍重創、抑鬱困頓)以及全球政局的震盪(時局荒诞多變)。在劫後餘生之餘,他始終沒有放棄內心深處的信念,用筆墨抵抗精神的墮落,體現出「茫然不放弃之心,在黑暗中匍匐爬行」的頑強意志。可以說,蘇曉康以一己之身經歷並書寫了流亡知識分子的典型遭遇:失去祖國懷抱的痛苦、文化身份的游離,以及肩負傳揚真相的使命感。他的故事映照出整整一代流亡知識人的掙扎與堅守:即使身處他鄉,他們仍試圖為中國的歷史傷口作見證,為真相發聲,拒絕讓記憶被扭曲湮沒。

「大骨架」與「私人心境」交錯的敘事結構

《雨煙雪鹽》的敘事結構獨具匠心,在「大骨架」與「私人心境」之間交替穿插。蘇曉康一方面以宏大的歷史視野搭建敘事骨架,追溯中國現代歷史的曲折循環;另一方面又深入描寫個人內心的悲歡離合與細膩情感,使全書在宏觀與微觀兩個層次上來回切換、相互映照。全書共分六章,每章各具特色,彼此之間形成歷史與情感的雙重奏:

第一章〈暗世煙濛〉:聚焦於動盪黑暗的世局中人心的不屈。「基輔烽火連天」的戰亂記憶浮現,蘇曉康從中看到人性在黑暗中的堅貞高貴。這一章帶有強烈的時代烙印和歷史氣息,在陰霾瀰漫的世界圖景下點出微弱卻熾熱的人性之光。

第二章〈淚愁闌干〉:畫風一轉,回到作者個人經歷的內在世界。經歷短暫如春之新生希望後又陷入崩塌般的愁苦——或許指的是妻子復健希望的破滅,或人生再次遭逢變故的痛楚。這一章充滿私人化的眼淚與哀愁,情感濃烈細膩。

第三章〈神聖殿堂〉:重返大歷史的視角,蘇曉康揭示流亡圈內一些現象的荒誕不經。他譏諷所謂「流亡度假村」與「養士」的現象,點出某些自命不凡的政治殿堂其實荒唐可笑。這裡他以犀利的觀察力,解構了海外民運和知識圈中的矛盾與問題,帶有強烈的批判意味和諷刺色彩。

第四章〈鄉村醒來〉:再度回歸個人層面,記述他從特拉華遷居華府過程中的點滴。在勞神費心的搬遷之後,妻子傅莉在憂鬱的暮春中逐漸「蘇醒」——這暗示傅莉的身心狀態出現好轉或心結逐漸打開,使蘇曉康得以傾吐許多過去不敢言說的心聲。這一章充滿生活氣息和家庭情感,語調較為舒緩內省。

第五章〈墾荒列傳〉:又一次轉向廣闊的歷史場域。蘇曉康描繪了一批「在天使與魔鬼間拔河」的異議人士形象。他透視六四之後整整一代中國流亡者的命運悲劇——那些滿懷理想出走的人,在海外拓荒般地追求民主自由,卻也不得不在理想與現實、道德與誘惑之間掙扎。人物眾生相的刻畫背後,其實隱含著對歷史的大視角審視:這代人的悲劇正是中國現代史悲劇的一部分。

第六章〈靈動難眠〉:作為全書的尾聲,蘇曉康回望起點——他當年的代表作《河殤》以及震撼人生的「六四」事件。三十多年過去,再談這段歷史,依然有說不盡的疑問與迷思縈繞在心。這一章史詩般地將私人記憶與民族創傷交織在一起,充滿對歷史循环與命运的省思。

透過上述章節的交替鋪陳,《雨煙雪鹽》形成了雙線並進的敘事節奏:一條線索是橫貫古今的歷史反思與時局評述,另一條線索則是個人生命史的深情告白與心靈獨白。蘇曉康善於在宏大敘事與個人敘事之間切換自如,使讀者既能鳥瞰廣闊的歷史風雲,又能貼近一個流亡者細膩的內心世界。這種結構,實際上延續了他早年「全景式、立体式」報告文學的寫作風格——他曾以記者般的眼光審視社會全貌,同時又不放弃對人物命運的深入描繪。而在《雨煙雪鹽》中,蘇曉康將這種風格進一步融合入散文式的自傳體敘事,文體既有紀實的力度,又有抒情的溫度。大骨架提供了歷史深度和思想張力,私人心境則賦予作品情感共鳴和人性光彩,兩者相輔相成,使作品兼具思想性與可讀性。

劫難中的心路與寫作救贖

蘇曉康從1989年六四事件後開始長達三十多年的流亡生涯。在此期間,他經歷了家庭重創:1993年的一場車禍讓他與剛團聚不久的家人再度分離,妻子傅莉重傷昏迷一個月,清醒後全身瘫痪,僅一手可動並失去語言能力。面對這沉重打擊,蘇曉康形容自己當時的狀態是「一個精神瘫痪的人,陪护着一个体能瘫痪的人」他內心幾近崩潰,卻仍須日夜照料失去自理能力的妻子。在漫長的照護歲月裡,蘇曉康承受著強烈的愧疚與悲痛,不斷自我拷問。「我非常非常內疚,某种程度上這成了我的動力,因为我認為是我造成的」、,他懊悔妻子為陪伴他流亡而放棄國內醫生事業卻遭此厄運。然而,寫作漸漸成為他療愈精神創傷的方法。在近乎絕望中,他沒有選擇沉淪,而是重新拾起筆杆,以文字尋求心靈的出口。正如他日後所體悟的:「現在,悲痛成為我一種力量使我可以去寫比我以前還好的文字」。這種將悲痛轉化為創作動能的歷程,讓寫作對蘇曉康而言不僅是紀錄,更是自我救贖——在「诡谲世局与多舛命運」之前,「唯有書寫能完成自己」。透過不斷書寫,蘇曉康將深重的個人傷痛傾注筆端,既抒發了內心的壓抑,也賦予苦難以意義。他在創作中融入血淚與真情,實現了心理上的救贖,為自己在黑暗中點亮一盞心燈。

蘇曉康在書中不僅講述個人故事,也藉此折射出中國近代歷史如同「圆圈游戏」般的循環往復。他深受哲學家李澤厚觀點的影響,認為中國現代史總在重複相似的戲碼——朝代更迭、運動起伏,看似風雲變幻,實則常繞回原點,令人徒嘆歷史的戲弄例如,他曾指出,习近平執政下中國正在「思想上回到毛泽东、制度上回到文革以前、经济上回到大锅饭」,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歷史迴圈。在《雨煙雪鹽》中,蘇曉康以流亡者的視角,冷峻地觀察這種歷史循環。他所描述的「中國近代歷史的圓圈遊戲」暗示著:歷史並未因時間推進而自動進步,反而有可能在不同形態下重演過去的錯誤。這種認知為作品增添了強烈的政治寓意——它提醒讀者反思當下中國的道路是否又走回了老路。

與此同時,蘇曉康採取了「人物—歷史雙重化」的敘事策略,透過雙重書寫將個人經歷與歷史興衰緊密相連。在他的筆下,每一個具體的人物故事往往具有雙重意涵:既是個體命運的展現,也是歷史宏圖的一部分。例如,傅莉作為作者妻子,其遭遇固然是私人的不幸,但在蘇曉康的書寫中,她身上也投射出一代中國知識女性的命運縮影,以及專制時代中個體尊嚴受損的悲劇。再如,他在〈墾荒列傳〉中描繪的那些流亡異議者,既是他親身結識的朋友同道,也是「六四之後一整代中國流亡者的悲劇」象徵。每個人的故事都不再僅僅屬於個人,而是被提升到了歷史寓言的高度。蘇曉康善於通過這種雙重敘事,達到「小中見大」的效果:從個人故事中讀出歷史走勢,於細微處體察政治氣候。

這種人物與歷史的雙重化,在文學表現上體現為豐富的隱喻與象徵運用。例如,傅莉在車禍后二十多年始終无法釋懷自己的殘障,直到某天她虛構出「自己當年曾清醒地幫助控制失控汽車、拯救全車人」的情節,作為給自身苦難一個神聖意義的解釋。蘇曉康在書中記錄了妻子這一心理轉折,並感嘆道:「她必须为自己所承受的终身痛苦,提供一个最大化的神圣因由」,這其實也是人在面對無法改變的悲劇時,一種自我救贖的本能。他配合地稱讚妻子為「救命恩人」,讓她終於放下心理重擔開懷大笑。這裡蘇曉康透過一個家庭內對話的小場景,傳遞出更深层的象徵意義:個體需要賦予苦難以意義才能繼續生存,正如一個民族需要為所經歷的災難找到歷史的意義才能繼續前行。傅莉自創的「救人」理由,如同中國民眾為歷次苦難(如文革、六四)所賦予的意義一般,是一種带著虛構成分的心理寄託,但也是真實的人性需求。蘇曉康將這層寓意通過文學化的筆觸巧妙寫出,令人讀來既為夫妻間的深情所感動,又引發對更大歷史命題的思索。

整體而言,《雨煙雪鹽》的文字蘊含豐富的政治隱喻。那些書中出現的「流亡度假村」、「天使與魔鬼拔河」等語彙,都帶有諷刺和寓言的色彩,影射著海外民運圈內部的矛盾、人性的光明與陰暗交戰。蘇曉康一方面歌頌流亡者堅持真相的勇氣,另一方面也不諱言人性弱點對理想事業的侵蝕——這種不加粉飾的書寫本身就具有政治清醒意義。在歷史的層面,他揭示中國百年來「江山易帜」而本質未改的怪圈;在人物的層面,他則呈現理想主義者如何在現實中碰撞掙扎。文史雙線交織之下,讀者能強烈感受到作品的政治寓意:它是在警示後人,沒有反思的歷史必將重演,沒有自省的個人難逃悲劇。蘇曉康以文學為載體,寄寓了他對中國歷史和政治的深沉思考,令人深味其中。

「六四」一代的精神圖譜與書寫傳承

將《雨煙雪鹽》置於「六四」知識分子的文化脈絡中,可以發現它延續並典型展現了這一群體的精神圖譜與寫作特質。蘇曉康本人是1980年代中國「新啟蒙運動」的先鋒之一,當年以尖銳的報告文學和《河殤》電視片叩問民族靈魂。六四之後,他與眾多志同道合的知識分子被迫遠走他鄉,但思想探索的腳步並未停止,反而將反思的觸角延伸至更廣闊的歷史文化層面。在海外,他們繼續關注中國的命運,書寫中國的故事,形成了獨特的流亡敘事傳統。

蘇曉康的創作可謂這一傳統的縮影和高峰之一。《雨煙雪鹽》中滲透的強烈家國情懷、反思精神以及自我剖白,正是「六四」一代知識分子的共有特質。

首先,這一代人具有深刻的歷史責任感和問題意識。他們對中國近現代史的沉疴積弊有清醒認識,喜歡追本溯源、反省文化。例如,蘇曉康早在《河殤》中就大膽批判過民族性的局限,而在本書中依然延續著對「中国近代历史圆圈游戏」的思索。這種執著於歷史反思的筆調,是「六四知識分子」文化基因的一部分——他們試圖從歷史中尋找答案,探究中國為何一次次錯失變革良機,民族的前途路在何方。

其次,他們的精神圖譜中有強烈的悲劇意識與人道關懷。經歷六四挫敗後,理想主義者們難免幻滅,但他們並未放棄對人性光輝的信念。蘇曉康在書中對人性的描寫既不烏托邦也不犬儒,而是帶著悲憫:既看到人性的軟弱(如傅莉漫長歲月裡的絕望與逃避,也讚美人性的堅韌(如傅莉最終願意直面現實、接受依賴活下去)。這種對人性的複雜體認,正是六四知識分子在巨大歷史悲劇後獲得的成熟。他們不再熱衷於高調口號式的英雄敘事,而轉向樸實真誠的個體敘事,用一種近乎忏悔和見證的方式來書寫。正如評論者所稱讚的,蘇曉康的作品是一份「有血有淚的謙卑誠摯告白書」——沒有矯飾,只有真誠。這份誠懇與自省,在六四一代的寫作者如劉賓雁、余杰等人筆下也能見到。他們以文字記錄內心的疼痛與思考,拼湊出這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地圖:迷惘、痛定思痛,卻又不肯放棄對自由真理的嚮往。

再次,蘇曉康的寫作樣態也代表了六四流亡作家的典型風格:文體融合與跨界書寫。許多六四後的知識分子並非純文學作家出身,他們往往橫跨新聞、史學、文學等領域,例如蘇曉康既是記者、政論家,又是文學書寫者。因此在他們作品中,常見紀實與虛構並存、論述與抒情結合的複合文本。《雨煙雪鹽》正是如此:既有新聞記者式的見聞記錄,也有小說般的場景描摹;既包含議論評論的段落,又飽含散文詩般的抒情。例如,書中既引述方勵之夫人李淑嫻的箴言「我們這些人必須讓真相在身後不被歪曲」來點明事實書寫的使命感,也穿插了作者個人對命運的夢呓與詩意感懷(如「春雨梨花之唐詩意境」的美妙比喻)。這種寫作方式打破了嚴格的文體界限,讀來雖像回憶錄,又如歷史隨筆,更有小說的故事性和戲劇張力,充分展現了六四知識分子融思想深度與文學表達於一體的追求。

作為「六四」知識分子群體中的重要一員,蘇曉康用《雨煙雪鹽》勾勒出了這一群體典型的精神風貌和寫作樣態:肩負歷史記憶、堅守知識良知,融合理性批判與感性自述。他的文字既有對國族命運的執著關切,也有對個人靈魂的反覆拷問;既延續了八十年代啟蒙思潮的批判勇氣,也展現了經歷挫敗後知識人特有的冷靜與深情。這使得《雨煙雪鹽》不僅是蘇曉康個人的生命之書,更是整個六四一代知識人的精神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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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2)
  • 当前共有2条评论
  • liucarl

    苏这个人很聪明,但是年轻时候读书不够,知识结构不完整,影响了见识。到了一定高度,就那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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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fangbin

    要思考海外民运为什么劳而无功?杨小凯要是或者就会好多了。我的思想是,用共产党的思维模式反对共产党,是一条永远走不出的路。再混到 法沦功,郭文贵的份上,就更是荒谬绝伦了。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无法与沉疴两千年的专制文化来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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