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天一览楼》09章 (2) 回乡接奶奶
第09章 北平求学 朝阳院旧梦如烟(2) 回乡接奶奶
镇江市中山路东德馨里5号,前面有个花园,后面是一座两层楼房。崔叔仙将来在镇江办公时,会住在这里。
他的母亲今年八十九岁,按高邮人的规矩,“做九不做十”,虚岁八十九的生日,就要当作九十大寿来庆祝。想想看,九十大寿是多大的福气!当时的人能活到这个岁数,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人们一定会为此大操大办。
这时候,他的老母亲还在高邮,与大龙住在一起。他已经有近十年没有回过高邮去见母亲和大哥一家了。正好孩子们放假回家,他决定带一家人回一趟老家,为母亲办寿宴,让老人家高兴高兴。
要回高邮,不但汪嘉玉高兴,国华、开元、开明也很兴奋,打电话给大姐国英,约她尽快到上海来相聚,一起回家乡给奶奶过大寿。国英在电话中说一定等着她,她立刻去买飞机票。
没想到,不但国英回来了,大姐夫蔡亚东陪大姐一起到了上海,也要去给奶奶祝寿。国英悄悄告诉妈妈,丈夫跟来其实是不放心,因为她怀孕了。
又一件喜事。
他们一行加上周文一家,乘坐三辆轿车,从上海出发,先到镇江,在东德馨里休息一晚,次日乘轮渡过江,经瓜洲到扬州。扬州支行经理康正铸,已在新胜街的菜根香酒家备好午餐,热情招待。
吃在扬州,名不虚传。饭后,康经理找来热水,让众人洗脸,接着喝茶叙谈。日头偏西,众人才上车起行,经过江都、邵伯,到了露筋,崔叔仙让停下车,大家都去看看大运河风光。在运河堤上,开明问:“这地方为什么叫这么个怪名字?露筋?”
汪嘉玉说:“我小时候就听人说过,古时候这地方一到夜里就有一种大蚊子飞出来,厉害得不得了。一天晚上,有一对母子逃难经过这里,在路旁的庙里过夜,儿子发现有大蚊子咬人,为了让妈妈能睡好觉,就坐在庙门口,让蚊子咬他,就不去咬他妈妈了。第二天天亮,妈妈起来一看,蚊子把儿子咬得筋骨都露了出来。人们为了纪念这个孝子,就把这块叫露筋了。”
开明说:“不会是真的吧?蚊子吸血,又不啃肉,怎么会露出筋骨来?”
他爸爸说:“这都是传说啦,古时候这里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我还听过另外一种说法,说是有姑嫂二人逃难到此,嫂嫂找到一户人家去借宿。小姑子为了贞洁,不肯夜宿陌生人的家中,就在荒野草丛中过夜,不想大蚊子把她的血都吸干,露出筋骨。从此,此地就叫露筋。这里好像从唐朝就开始叫这个名字了。明朝的时候,有个山西人薛宣,是个大文人,也是河东学派的始祖,他经过此地的时候,听到这个故事,还写了一首四句诗,挺有名,叫‘高邮露筋庙’”
崔开元问:“爸爸还记得这首诗吗?”
崔叔仙:“小时候在菱塘学的,我想想看啊。”他回忆了一下,想起来啦:
高邮女子志何坚,假宿宁论性命全。
甘向荒陂死蚊喙,此生元不愧苍天。
露筋一过,高邮就不远了,也就半小时不到,汽车便开到高邮城的南门大街。
找个稍宽敞的地方,停下三辆车,众人下车步行,手里不是提着行李箱,就是抱着带给奶奶和大伯一家人的礼物。南门街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望着这群陌生人,跨过小桥,往崔伯仙家而去,便纷纷议论。有一两个眼尖的,认出这是当年的小崔老师,十多年在外头,看来是发了。等崔老师敲开他大哥的家门,冲着老妈妈跪下的时候,围观的人们已经把小院围得水泄不通。有人大声喊:“大龙啊!你家兄弟做的什么买卖?发大财了吧?”
还有的邻人也喊着说:“大龙,你要请客啦!不要忘了请我们喝酒!”
崔伯仙笑得合不拢嘴,连连说:“好,好,喝酒!喝酒!”
崔开元刚一跨进大门,大妈妈一眼就看到了他,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就把他揽在怀里,嘴里说着:“这是开元呐!乖乖啊!你怎么长这么大了?信上说你都上大学了,真是太快啦!你怎么都成了个大人了呢?”
大妈妈脸上的热泪,提醒了他,他是过继给大伯大妈的儿子。
邻人街坊好半天才散去。
老奶奶年近九十,脑子、眼睛、耳朵、胳膊腿都管用,她见大龙已把院子大门关拢,便转过身,一双小脚挪动步子,在桌旁的高背椅子上坐下,抄起一根将近一米来长的旱烟袋,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崔叔仙马上上前给母亲装上旱烟丝。当年,只要三龙在家,这都是他的活。装烟丝是有技术的,压得太多太紧,烟会灭;太松软,抽起来没劲道。应该是底部很虚,中间略松,顶部压实。他取出火柴,划着火送到烟袋锅上,奶奶吸上两口,吐出白色的烟雾,脸上现出掩不住的愉悦、惬意。
这时分,崔叔仙开始一一介绍回来探亲的人。每介绍一人,老太太就给一块银元,唯独两个孙子是两块。蔡亚东上前给老奶奶行礼,崔叔仙介绍:“妈!这位是你孙女国英的姑爷,姓蔡,山东人。”
奶奶从桌上拿起一块“孙小头”递过来,蔡亚东双手接过来,说:“谢谢奶奶!”
崔叔仙觉得有趣,说:“妈!你怎么就给一块钱?他可是个大官,比我的官大!”
奶奶:“哎!怎么不早说,来!再来一个!”
蔡亚东又接过来,弄得崔开元他们姐弟四个大笑不止。
崔叔仙把他大哥拉到厢房,商量为妈妈祝寿的事。他说:“大哥,我这次回家没有跟县府讲,想悄悄地把妈妈的大寿给办了。哦!二哥忙他的生意,走不开,让我把他的寿礼带过来。其他人都跟我回来了,你看怎么个安排法?”
大龙说:“你们能家来就很好了,妈妈高兴得不得了。既然你不想惊动县里的人,那就依你。家里小,住不下这么多人,况且,你大女婿又是个大官,总不能让他住在家里,太寒酸啦!你们还是去住县府的招待所吧,那里干净,能吃能住。”
崔叔仙:“也好,就让孩子们都到招待所住去。我和嘉玉住在家里,陪妈妈几天。还有,你看这个寿宴在哪里办为好?”
“我们这边人加起来,小毛孩不算,妈妈、我们两个、女儿女婿,一共七个人。你们一共来了十五个人。”大龙扳指而算:“总共就是二十二个人。你打算请多少人?”
三龙:“夏传益一家都不在高邮。除了汪菊生他们汪家的几个人,也就是七八个我以前的同事和老朋友。没有别人了。”
“那就算四十个人吧。虽然你不想声张,紧隔壁邻居还是要请的。尽管你寄来的钱足够我们开销,但是大事小情,周围邻居还是帮了不少忙。你是有身份的人,你跟他们打个招呼,也算是表示一下子。”
“好吧。这样一算就清楚了,大概几桌人?”
“六桌可能就够,再怎么样也不会超过八桌。就在招待所办,那里的大师傅姓吴,是我们家亲戚,辈份跟我们一样。他的手艺很好,尤其是炒软兜最有名,别的厨子都炒不出他的味道。”
“那好,就这么办。我们这趟回来,全部费用由我来,但在高邮,我已经生疏了不少,具体的事情,还是大哥来操办,好吗?”
“当然是我来跑腿,你一路这么辛苦,好好在家歇一歇,也好陪妈妈多说说话。你看你,一走就是十年。人一辈子有几个十年啊?”
“说实话,大哥!我确实是心中有愧。这么多年我和二哥在外面到处乱跑,让你们一直在照顾老娘,不晓得怎么感谢才好。”
大龙马上说:“哎!这是什么话?我是老大,理应服侍上人。而且你们两个在外面闯世界,我们在家不但有面子,还有里子。我们全家人的吃穿用度全都靠你。我们应该谢你才对呀!”
正在谈话间,院子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好似轮胎爆裂的声响,崔叔仙觉得像枪声。过了一会,汪嘉玉进来告诉他:“开明闯祸了。你出来看看吧!”
他听说开明闯祸,联想起刚才的枪声,心想大事不好,呼啦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汪嘉玉说:“哎!叔仙,不要虚!”
“虚”在高邮话里有慌张、草率、匆忙、急躁、不够周全的众多含义。她叫住丈夫,接着说:“开明跟开元在后院里打死一只‘黄仙子’。”
“黄仙子”,或叫“黄尖子”,就是黄鼠狼。
原来,开明在大人们忙着讲话的时候,一个人溜到后院去了。后院很大,但疏于管理,有一段围墙倒塌了,砖头瓦砾堆在一边。他穿过倒塌的墙,发现后面有一条小河沟,河里有小鱼在游。嗯!明天叫哥哥做个鱼钩,来钓鱼。他往回走,想把这个发现告诉哥哥。正在这时,就见不远处有个什么东西在动,仔细一瞧,是个和猫一样大的动物,它的身体比猫长,嘴部也比猫尖,正在远处望着他。他听说过这个东西,应该就是人们常提到的黄鼠狼。
他立即返回屋内,找到哥哥,趴在他耳边小声问:“哥,你带枪了吗?”
崔开元点点头问:“带了。你要干什么?”
“我在后面看到一只黄鼠狼,怎么样?打不打?
崔开元在重庆时见过黄鼠狼。他说:“走,看看去!”
趁着没有人注意,他们悄悄溜到后院,来到断墙处,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没找到。过了一会,崔开元说:“大概是跑掉了。走吧,回去吧!”
崔开明有点失望,他在往回走的时候,不甘心地回头又看了一眼,顿时大喜,停下脚对哥哥说:“哎!来了,它又来了。快把枪给我!”
崔开元回头顺着崔开明的手指,的确看到一只黄鼠狼,从砖头堆里钻出来,站在那里不动。他从腰里抽出手枪递给崔开明。
这是一支苏联产的TT-33型手枪,装8发7.62毫米手枪弹。崔开元离开兰州的时候,朱兆英送的那条狼狗开清带不走,就送给了在兰州农民银行工作的茅以元。茅以元则送给他这支手枪作为交换。他拿到枪后,找了个荒地试打了几枪,感觉还不错,因为口径比他自己的勃朗宁小、重量轻,这次旅行就把它带在身上。看到崔开明一脸兴奋,也没多想就把枪交给他。
崔开明接过枪来,拉动枪机上膛。哥哥在一边叮嘱:“你当心啊!这枪没有保险,一扣就响。”
崔开明举枪瞄准。哥哥又说:“两个手握住枪,除了右手食指动,别的尽量不动,瞄准就开枪。”
话还没说完,枪就响了。这个中学生好像有点天赋,只一枪就打中,只见那只黄鼠狼原地跳起来,摔在地上不动了。
两个人兴奋地跑过去查看战利品。他们不知道已经闯祸了!
听见枪响,周围的人都跑出来看出了什么事,正好看到兄弟俩站在死去的黄鼠狼旁,崔开明把手枪还给哥哥,哥哥放回腰里的枪套里。看到来了不少人,他们丢下黄鼠狼的尸体,悄悄地回到屋里。
过了一会,有人拍大门,崔伯仙的大女儿崔国珍跑去开门,只见几个人跨进院门,为首的一位,手里提着那个刚被枪杀的“黄仙子”。
大妈一看,忙上前问道:“朱二爷,这是怎么回事?”
朱二爷回答:“怎么回事?事情大了!”说罢他径直走到崔开元的面前,问道:“是不是你们开的枪?”
崔开元看看弟弟,说:“是我们开的枪。怎么啦?有问题吗?”
朱二爷回头问大妈:“大龙家的,他们是什么人?”
“这是我家三爷的两个儿子,刚从外头回来,又不懂我们高邮的规矩···。”
朱二爷打断她的话:“不管他是哪个,打死黄大仙还得了啊!我们祖祖辈辈供着的大仙,还要靠它来保佑我们,怎么就开枪打死了呢?大龙家的!你看这事情怎么了断?”
旁边的几个人也喊:“一定要赔我们!要赔我们才行!”
大妈打躬作揖赔礼说:“我给你们赔礼了!这样吧,他们刚刚回来,等我们忙定了,我叫大龙请几位吃饭。到哪块吃,全由朱二爷来定。好不好?”
这边汪嘉玉看见来了人,知道是自己儿子惹的是非,问大儿子说:“开元呐!是你吗?怎么一进门,屁股还没坐热就跑去玩枪呀?”
崔开明:“妈!不是哥哥开的枪,是我。”
汪嘉玉说:“你们也太皮了!我去找你爸爸来。”
大龙和三龙出了厢房,来在院里。大龙说:“各位稍安勿躁。朱二爷,有什么事找我就行。他们才来,哪块晓得这是黄大仙?我们过后再说,先让他们安心休息,好吧?”
朱二爷:“不能过后再说,我们现在就商量一个赔偿的方法。等你家客人走掉了,我们又不晓得到哪块去找他们。”
崔叔仙见状,走上前行礼说道:“这位朱二爷,初次见面,还请多多包涵。小孩子家不懂事,冒犯了大仙,我这里赔罪了!”说完他又了鞠一躬,接着说:“既然二爷想现在就赔偿,那就现在赔。敢问朱二爷,怎么个赔法能让大家满意呢?”
朱二爷看看跟着他的人问:“你们说怎么赔?”
大家说:“你朱二爷看哪样子赔,就哪样子赔。”
朱二爷:“既然如此,我就开个口。这样,你们家出钱盖一个大仙庙,把这只黄大仙就埋在庙里,让它来保佑我们南门街的平安。另外,再办十桌酒席,算是给这边的老邻居赔礼。如果你们答应了,这个事就可以让它了结。”
崔叔仙笑笑说:“谢谢朱二爷宽厚仁慈、高抬贵手!我们一定照办!”,又对他大哥说:“看来我们刚才讲的不能算数,只好多办几桌酒了。再有劳你想想看,酒席在哪里办为好。”
他大哥回答:“好吧。不要怪孩子,不知不罪!不要扫了他们的兴致。”
崔叔仙点点头,转过脸对朱二爷说:“等我们准备好,即刻去请朱二爷和各位街坊。抱歉,抱歉!得罪,得罪!”
送走了朱二爷一行,他转过头教训两个儿子说:“你们一来就惹祸!把枪收好,不要再让我听到枪响啦,听到没有?高邮是个小地方,别玩得太过份,我十年才回一趟高邮,你们让我安稳一点行不行?真是的!”
两个男孩子自知理亏,点头应承。
蔡亚东听不懂高邮话,只好问妻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崔国英翻译给他听,他对崔开明说:“你行啊!一枪就把高邮给打翻天啦!”
没办法!高邮的说法叫定法不是法,计划改变。崔开明一枪把六桌酒席打成二十桌。崔叔仙和他大哥一商量,两个酒席一次办,干脆就在街旁露天办寿宴,让大家一起来为老母过大寿。
这一番闹腾,在高邮就成了不小的新闻,自然就让县府知道了。新四军去年攻下高邮以后,在高邮建立了政权,但几个月以后,黄伯涛的二十五师便占领高邮,共产党的人就往北撤退了。这是高邮历史上的一件大事,被后人称之为“北撤”行动。共产党走后来了新县长,名叫张冠球。他是跟着二十五师过来的,原先他们老张家是高邮湖西的一个大地主。
张县长不知从何知晓,高邮一下回来两个大人物,他一大清早就赶到招待所去拜访。听说崔叔仙不在,就问崔家大女婿在不在。蔡亚东知道瞒不住,就公开了身份,陪张县长他们几个县府的人一起步行去崔伯仙家。
街坊邻居看到县长在崔叔仙面前不停地点头哈腰拍马屁,也搞不清是为何,反正是有好戏看。
张县长和崔叔仙、蔡亚东寒暄过后,就问看热闹的人:“那天,因为黄大仙的事,带头索要赔偿的是哪一位?”
有人回说:“那是朱二爷。”
县长说:“朱二爷在不在?找个人去请他来见我!”
马上有人飞快跑去把朱二爷找来了。
县长问:“你就是朱二爷?可认得我吗?”
朱二爷:“回县长话,小的认得。”
张县长:“认得就好。我再问你,可认得他们两位?”他伸平手掌,指着崔叔仙和他的女婿。
朱二爷摇摇头说:“不太认得,只听说是大龙家的兄弟,在外面发了财,回家探亲的。”
张县长冷笑一声说:“哼哼!你就知道发财。我告诉你,他们是国军的高官。这么说吧,前些时打下高邮的二十五师师长黄伯涛中将,听说过吧?”
朱二爷已经不淡定了,点点头。
张县长:“这两位和黄将军不相上下,这下子懂了吧?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来要挟他们,我看你们是受共匪蛊惑太久,赤化了是不是?”
朱二爷一听“赤化”二字,马上腿软,说着就要下跪,被蔡亚东一把拉住,对他说:“不要紧,别害怕,站着说话就行。”
“都怪我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饶我这一回。”朱二爷还有边上的几个人,都吓得不轻。
高邮这地方不似别处,日本人打败了,共产党杀过一批汉奸。共产党撤退了,还乡团也大开杀戒,杀了一批共产党。共产党打游击,又杀了一批县府的人。你来我往,死人无数。这个张县长是个狠人,杀共党毫不手软,跟共党沾点瓜葛的,都叫你小命难保,更别说是“赤化”。他们当然害怕,脸色都变了。
崔叔仙觉得没必要弄成这样,对张县长说:“县长先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家小孩子淘气,打死了他们供的黄大仙,我请大家吃个饭、赔个礼,本是应当的事情,不必大惊小怪。朱二爷你回去吧,没有事的,啊!”
张县长:“今天是看在崔经理的面子上饶你一回。下不为例啊!”
随后,张县长进家里和崔叔仙等聊天。他强烈建议崔叔仙把一家人接到上海或是镇江去,虽有整编二十五师的一个旅驻扎在高邮境内,但不知能坚持多久,共产党随时会打回来。时局动荡,高邮太不安全,还是先离开为最妙。要是共产党再回来,你们母子想见面就难啦!
崔叔仙觉得县长说的不无道理,于是就跟大哥商量。
大龙想想说:“本来你在川沙的时候就说要接我们过去,妈妈舍不得高邮才没走成。你在重庆的时候又说过一次,她还是不肯走。这两年高邮也确实不怎么太平,乱得很,死起人来,都是一批一批的,吓死人了。我们离开高邮跟你到外头去见见世面当然好,就怕老娘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同意。”
崔叔仙说:“好办呐!我去问妈妈就是了。其实我在来的路上就想到了,你们若是搬到镇江来,我回上海的时候,正好给我看着家,两全其美,不是吗?”
弟兄两个来找妈妈,问她愿不愿意走。
说实话,老太太事先并没想到,她的生日能让家里这么热闹。她在高邮生长快九十年了,第一次如此风光,别提多有面子、多高兴了。到这时才发觉自己的小儿子原来这么有出息,连县长来了,都要赔笑脸的。所以听说要把她和大龙一家都带到小儿子家去过,老太太也就不再反对了。她眼看着大龙一家辛辛苦苦地在高邮过了大半辈子,能让他们也出去享福,老太太情愿放弃对故乡故土的留恋。所以,就这么决定,我们搬!
隔了两天,等太阳偏西,在南门大街的街边,崔家摆了二十桌酒席。县府政要、亲朋好友、街坊邻里都按时到场,总共来了近两百人,大家一同为崔家老太太庆祝九十大寿。人们在露天摇着芭蕉扇,一边吃喝,一边畅谈,热闹非凡。
酒席在入夜后就散了。酒足饭饱的客人各回各家,只有汪菊生和汪嘉珍两家人没走,他们回到大龙家坐了下来。
分别多年,这些至亲老友,需要好好一诉衷肠。
他们先听崔叔仙把他离开高邮以后的这十多年里的经历大致介绍了一遍。
汪菊生感叹:“早就觉得叔仙聪明,有志向,可我是真没想道,你能当这么大的官。还为我们国家做了这么多的事情。真是佩服你呀,叔仙!”
崔叔仙还是要谦虚一下,毕竟都是少年时代的朋友:“哪里哪里!我不算什么的。”
汪菊生:“你过谦了。高邮虽小,报纸还是有的,我们没少在报上看到你的消息,一直为你高兴呐。”
汪嘉珍附和说:“这是真话,二哥生前还说过,他不如小妹那么慧眼识英雄,当年还不赞成你和嘉玉的婚事。嘉玉呀,你的眼光也确实是好!”
汪嘉玉笑笑说:“不要看他崔叔仙现在风光,你知道我跟着他吃了多少苦吗?数都数不清!说到二哥,你们不要怪我。二哥过世的时候,日本人正在上海到处抓叔仙,他只能东躲西藏的,我们没法回高邮。现在想起来,心里头还是难过。”
汪菊生:“我父亲的事,小姑姑不要往心里去。战乱之中,身不由己。再说,那时候叔仙能躲过日本人的追捕,顺利到达武汉,已经很不容易了。”
汪嘉玉:“前几天听张县长说,我们汪家的景况不如以前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究竟过得怎么样?”
“药店都在开着,但生意大不如前。主要是···。唉!”汪菊生欲言又止。
她姐姐小声说道:“日本人来了之后,生意就不大好做了。抗战胜利了,我们中国的军队打到高邮,也跟汪家要钱要粮,不给是不行的。军队派船把家里的家俬呀、存货呀什么的全搬走了。说是光朝船上搬,就用了七天七夜。是真的吧?菊生。”
汪菊生点点头说:“真的,全都搬空了。”
崔叔仙:“现在生活上有没有问题?”
汪菊生:“生活上没问题。药店还在做着生意,我还在做眼科医生,日子是过得去的。唯一有点不放心的,是我那儿子曾祺。他从西南联大出来,尝试了几份工作,好像都不称心。前两天接到他的信,说想到上海这边来看看有没有好一点的机会,我也搞不清他的具体想法。叔仙,上海的情况你比我了解,你看这个事情他做得对不对?”
崔叔仙:“离开昆明到上海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西南联大的那些教授可能是名气太大,尽教学生一些所谓的进步思想,弄得学生都不好好上课,总是跟在他们后面瞎起哄,反对政府。这么大一个国家的政治,不是单靠几个学生头脑一热就能做得好的。到上海来挺好,让他来找我,我会根据他的喜好把他的工作安排妥当。你放心吧!”
崔叔仙过于主观了。他并不清楚,汪曾祺两年前就不是学生了,而且也没有参加过那些学生运动。只因为当时的新闻把西南联大的教授和学生的学运炒得沸沸扬扬,所以他才认定,汪曾祺也一定参与其中。这个错误的判断,导致后来汪曾祺到上海来见他的时候,心中的确产生了一丝不快,甚至没有接受崔叔仙要帮他找工作的好意。不过,这也促使汪曾祺离开上海,走上了别样的人生之路,并最终成为一代文豪。
有人曾撰文说,汪曾祺就因为这件事,从此不再与崔叔仙来往。这是误传,几十年后,汪曾祺回到高邮,曾登门拜访他的小姑爹崔叔仙。二人互赠墨宝,并相约共进早餐。县里的领导请吃饭,汪曾祺全都推掉了,却在“五柳园”的早茶桌上,和崔叔仙相谈甚欢。说起当年的事情,全都忍俊不禁,笑声延绵。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情。
崔叔仙在母亲的大寿顺利结束后,就带着一家人先行回镇江,派周文到上海留守,他们在镇江等待老母亲和大哥。大龙一家则立刻着手处理搬家的事。一个多月后,崔叔仙派车来接,在高邮的一家老小全都搬到镇江来,住进东德馨里。这时候,大龙的大女儿崔国珍已嫁给一位赵先生;小女儿崔国娣则嫁给了一位吴先生。赵先生和吴先生皆在镇江的银行谋到职位,皆大欢喜。
过了一段时间,汪菊生也到镇江来,还是做眼科大夫,任职于省立医院,是院长周复康帮的忙。
汪嘉玉离开高邮前,也劝说姐姐姐夫到镇江或是上海去,省得留在高邮不安生,但姐夫不愿意。
汪嘉玉的姐夫前文提到过,崔锡麟第一次赴沪期间,就是他从高邮发来电报将其唤回,从而改变了他日后的命运。
崔叔仙的连襟名叫熊佩珩,字楚仲,是高邮中学的化学老师。
你可能会疑惑,当年因为崔叔仙是个教师,汪家人便不同意他和汪嘉玉的婚事,而姐姐汪嘉珍也嫁给一个教师,怎么就没有问题呢?
还真没问题!因为这熊家可不是一般人,那是高邮城里的大财主,妥妥的一个名门望族。
熊楚仲的父亲名叫熊勉斋,年轻时留学日本学习司法,归国后在浙江高等法院任职,一开始是刑事法庭的推事,后来担任检察长。1923年,浙江省立第一师范两百多名学生集体砒霜中毒致死案,举国轰动,主审推事就是熊勉斋。推事即现今的法官一职。
熊楚仲也是个全才,他在浙江大学数学系毕业后,先在泰州教书,不管是数学,化学、物理,英文,样样都能教。高邮中学建立高中部的时候他回到高邮,在高邮中学教授化学,直到退休。
高邮文人陈其昌在其《烟柳依依》一文中,曾这样描写他:
···化学老师熊楚仲每每上课,只带书(不看),没有备课笔记,第一句话便是:“上一节课讲到什么地方呢?” 有学生提醒,熊老师便侃侃而谈、谆谆教诲,课就是这样“流淌”出来的。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大师级的熊老师,既特立独行,又追求舒适。高邮中学的化学课堂便是他的舒适区。因此,当汪嘉玉劝他离开高邮时,他婉言谢绝了。
汪嘉玉虽然不想勉强他,但是还是对姐姐说:“姐夫不想挪动,我就不再劝你们了,你家韵秋和小刘要是愿意的话,就到镇江来吧?”
熊韵秋是汪嘉珍和熊楚仲的大女儿,刚和小刘成婚。汪嘉珍回去和他们商量过后,这对小夫妻来到镇江找小姨。他们最后决定也留在镇江生活。
因为奶奶、大龙一家,加上熊韵秋夫妇都住在镇江,崔叔仙和汪嘉玉也就经常在镇江住,上海反而住得不多。有必要时过去住一段时间就又回到镇江来。
崔家人每到吃饭时,都是由崔叔仙亲自上楼把奶奶搀扶下来,老太太不动筷子,谁也不许动。哪怕是像钱大钧、吴国祯、刘峙、汤恩伯、李延年这样的军政高官来家里吃饭,也不例外。
两年后,奶奶忽然说,一辈子没在老二家住过,想到兰州住一段时间。崔叔仙怕这一路山高路远,老太太吃不消,可他老母亲说:“你怕我死在路上啊?不会的,我过去住个一年两年的就回来。你就放心吧!”
崔家老太太,当年吴巡抚家的千金,晚清进士崔瑞亭的结发之妻,崔哥的曾祖母,后在兰州离世,享年93岁。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曾祖母的名字。她一生只有姓,无名。
《万维》崔哥_CuiGe的博客:https://blog.creaders.net/u/33152/
《湖天一览楼》的专属网站:https://hutianyilanlou.wordpress.com/ 可获取完整内容以及相关影像资料。
版权所有 不容侵犯!
Copyright ? 2023 Edward Xiaonong Cui
All rights reserv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