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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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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死亡

waiting to die J

冬日的晨光透过落地窗,斜洒在客厅的地板上,带来一丝柔和的温暖。天气预报说,这一周都会是晴天。对于温哥华来说,这样的日子少之又少,仿佛大自然赋予了冬日一份珍贵的明朗。

昨天我和部落婆从海外归来,旅途的疲惫尚未消散。我靠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指尖感受到微微的暖意,但内心依旧空落。拿起手机,翻看社交群的消息——有人离世,有人病危住院。屏幕上的文字冷漠而无情,透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

我的视线转向电视。新闻报道正在播放:重返白宫的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对加拿大、墨西哥和中国加征关税。预计第二天国际股市将暴跌;巴勒斯坦的哈马斯又释放了几名被扣押的以色列人质。世界依旧喧嚣,但这些消息对我而言却遥远得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无法激起我继续关注的任何情绪。

天天在等死。我喃喃道。

这句话仿佛成了我的一种仪式,不知从何时起,已悄然融入我的生活。如果有一天我忘了说,想起来后还要补上这句话,仿佛只有这样,这一天才真正开始。部落婆曾嫌这句话晦气,总是皱着眉头制止。可日子久了,她也不再计较,或许是听得多了,习惯了,或许是渐渐理解了我的心思。

是啊,又是新的一天开始。我清楚地知道,每一刻我都在走近生命的终点。既然如此,就不能虚度光阴。虽然“天天在等死”这句话听起来冷漠,但它其实是我内心深处的警钟,不时提醒我,不要荒废时光,而要在这静静流淌的岁月里活得更有意义。

时间,这个无形的侵蚀者,悄然吞噬着我不经意间流逝的岁月。它带走了我的青春、梦想、恋人、婚姻、家庭、精力与健康,留下的,唯有步步逼近的生命终点。我不愿承认,却无法逃避——死亡的阴影正悄然笼罩着我。我常在脑海中浮现生命终结的画面:是如烛光般缓缓熄灭,还是如秋叶般无声飘落?抑或,借助药物或武器,亲手画下一个残酷的句点?哪种方式才是最轻松的解脱?这些问题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回首往昔,时光如细沙般悄然从指缝中滑落,悄无痕迹。上世纪八十年代,我随那股出国留学潮来到了温哥华读研。那时的我从未想过,这座城市或许会成为我生命的归宿。从读研到移民,从毕业步入职场,再到如今退休,尽管几经搬迁辗转,我始终未曾离开这座城市。我的经历与这座城市的街头巷尾早已紧密交织,难以割舍。人生的轨迹总是难以预测,我无法预知,自己的脚步将停驻何处,生命的最后一页又将落在何方。

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加拿大,我的职业生涯始终游走在社会的边缘,穿行于那些被忽视、被误解,甚至被放逐的人群之中。我与他们为伴,与他们对话,聆听他们的故事,感受他们的挣扎,甚至目睹他们的死亡。正是他们的世界塑造了我的眼界,渗透进我的言语,悄然改变了我书写中英文的方式和用词。对我而言,社会的边缘恰恰是生活最真实、最鲜活的地方。那些不为人知的经历,那些小人物的故事,往往比浮华世界中的名人传奇更能触动我。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那些原本属于他人的困境、痛苦与无奈,开始悄然渗入我的生命。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意识到自己需要放慢生活的节奏,思考如何安排余生。五年前,先后送走父母后,这种思考变得愈加清晰。人生的步伐不再仅仅是向前奔跑,下一个离开的人,也许就是我。那一刻,我决定放慢脚步,开始减少工作,每周只上三天班。这不仅让我逐渐适应生活节奏的变化,也让我更好地面对自己的未来。

但生活总是在你自以为掌控一切时,突然给你一记重击。三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眼疾打破了我的平静生活,视力受到了严重威胁。经过四次手术后,我勉强保住了部分视力,虽然还能驾驶汽车,但却不能从事剧烈运动。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体会到了命运的无常。此后,我处理掉了多余的物品,包括房产、汽车,以及积累了几十年的书籍和与亲友的书信。我开始频繁地思考生命的尽头,开始面对那些曾经刻意回避的终极问题。对生命的反思改变了我的心态,也改变了我对时间的态度。我减少了工作,每月只去四五天,直到正式退休的那一天。

从最初的规划,到逐步减少工作,再到完全离开职场,这五年是一段精心安排的过渡期。它让我有足够的时间与过去告别,平稳地走向人生的后记。

在退休之前,我已经为自己的生活做好了安排。根据健康状况,我决定一半时间安居家中,另一半时间漂泊海外。过去一年,生活基本按照这个计划展开。我和部落婆在海外走走停停,绕行了大半个地球。我们在北京小住过一段时光,在不同国家的酒店和民宿里停留度日,还在四艘邮轮上漂流了两个多月。旅途中,我们四次短暂回到加拿大,每次都是为了复查眼睛和领取药物。

忙碌让我忘却了“天天在等死”的日子。然而,一旦空闲,思绪便不可遏制地回到生命的尽头。无论身处何地,我总是让自己沉浸于各种杂事之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驱散那种“天天在等死”的想法。阅读一直是我的习惯,但如今它变得复杂。它填充了时间,却不再带来曾经的满足。相反,它常常引发更深的思索,把我推入胡思乱想的境地。阅读时,故事情节牵动着我的心境,但我并不喜欢轻松的喜剧,反而更偏爱那些沉郁、悲凉的文字。或许,这也许是一种无声的共鸣。

我无法与人诉说这种挣扎,陪伴我多年的部落婆无法理解我的精神世界。我知道她在努力,她以沉默的陪伴回应着我的焦虑,和我一起度过日复一日的光阴。她和我一样,也喜欢行走,去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风景。但她的精神世界,终究与我的不同。

晨光悄然从客厅里退去,我走向阳台。阳光洒落,明亮而温暖,可我的心却感受不到它的热度。远处,美国华盛顿州的贝壳山Mt. Baker静卧在白雪覆盖之下。近处,河流蜿蜒而过,穿越几个依旧葱绿的小岛,汇入海湾,向着西面的太平洋缓缓流去。水面泛起粼粼波光,却无法在我心中激起一丝涟漪。曾几何时,这片风景曾让我心生欢喜,仿佛每一寸光影都藏着过往的悸动。而如今,它却只是静静地铺展在眼前,沉默而冷淡,如同一幅无人问津的旧画。

部落婆轻轻推开落地窗,探出头喊道:“该去看医生了。”

我走回屋,部落婆又在整理旅行箱,熟练而安静。时间过得真快,仿佛刚到家没多久,又要启程了。等我看完眼科医生,取完药,两周后我们又要“离家出走”。可这一程,究竟是旅途,还是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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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草庐隐士

    好文!能说一下是什么眼疾吗?视网膜脱落?我也做过眼科大手术,非常理解你的心情,谨祝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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