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想象以及如何可能
有时会这样想,生活中凄惨可悲的事太多了,沉闷无聊枯寂的梦想太多了,所以,如果我要写作,我就会避免写到那些不能给人带来快乐的事情,不写那些一见之下就令人冷落的故事,不写,就是不写,即使那里面包含着人生最透彻的真理,也不写。但是,我又无法控制地会去注意那些令人不快的事,仿佛不快是我欢乐的源泉似的。或许,可以这样解释困局,不快的事将我固定在这个尘世之间一块狭小的地方,我一活动,这块狭小的地方也跟着移动,毫无办法,我仿佛在一块土地上扎下了根,那块土地留有我的标记,有适合我自如活动的场所,根系和土地结合的很好,能适时地生叶发芽,开花结果,如此等等。
实际上,我活得不错,我的日常生活看上去显得无忧无虑,没有什么特别憎恨的事物,也没有什么特别爱的事物,这样说,是非常恰当的。我觉得别人或许会被某种事物激起特别强烈的感情,特别专注的热情,我觉得非常奇怪,陷入那种迷雾般的不可理解之中。某种说法也许比说出的东西显得更加扑朔迷离,这是我出于本能觉得奇怪的,在这方面我把自己训练的特别小心,什么都追随而去,会使我迷惑不解。我越来越不相信发明一个说法比事物实际的情形更值得观察和注意,说法有时只是一种标签,而这种标签使人远离事物的真正的确定性,从而变得只是一种单纯的情绪而已。
对火一般的热情,无论什么人,我总是怀疑,从不轻易予以置信。如果他是特别的人物,处于特别的事情当中就另当别论,那样的人,带着一股风生活着,从不显示给人一种冷静的外貌,从不失缺他的理智,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生活的完满的反映,从不离开他能掌握的事物,是的,他掌握事物,而不是沉溺在事物当中,他不是事物的奴隶,而是一个伸手抓取事物核心的力量的人,他是核心,而不是支离破碎,靠支离破碎来伪装自己,装饰自己渺小心灵的人。他时刻聚集着自己,积聚着事物的力量,寻找事物的源泉,最深的源泉,以便把自己整个地融入其中,把自己从这一行为中彻底摆脱出来,成为事物的核心,是事物本身。
只有很好地,认真细致地认清了某种事物,我才能有力地表现某一事物。但是,前者所要付出的实在是太多了,简直没办法形容这种付出。有时,我支着脑袋想,我到底知道些什么呢?我知道事物的细节,却对事物所从属的整体不了然,我对整体了解清楚了,却对事物的细节,那些迷繁的状况把握不定。某些时候,我相信偶然,认为一切都是偶然的,尽管这样,我有一种融入事物本身之感,可是,这是巧然的情况,丝毫也不能获得理解和思考的自由,我只能放弃这种偶然的偏信,而相信这不是一条可以畅通的道路。不能突破,就是静止的,最重要的就是突破,即使不能获得别人的理解,也必须在某种程度上去获得突破,摆脱习惯的常态,某种熟手般的志得意满。
如果我要真正写一点文学性的东西,我就会要求自己用图像来思考,而不是用语言的逻辑和事物的逻辑。用图像思考就是一个人的想象力。这何以可能?我觉得是可能的。这就要求我对自己的逻辑冲动加以抑制,而以图像来展开自己的一切思想,一切感情和情绪。严禁自己对观察和经历的事物做出逻辑分析和逻辑总结,而是用图解的方式,用图像的譬喻来领会和解释。任何说法在图像中都会获得一个相应的形象,某个说法就是图像的一种抽象,而回到写作中,图像比语言更加准确地接近事物本身的情形,语言的概括力和灵活性因为图像的存在而显得更加清晰和准确,描述其关系就更加准确,更有活力,更有新奇之感,有着更加丰富的选择,思维的速度更快,更让人觉得妙不可言,难以道出。
我们考察经验的情形,部分也是如此。我们回溯自己的生活,会发现处处影影僮僮,它们存留在特定时间和特定情绪的特定的地方,时而,多彩多姿,时而,隐匿难现,尤其是,当我们处于过分逻辑化的思考之中的时候,它们似乎就被深沉地抑制住,而不能随心所欲地浮现,在这里,我们想获得一种轻松自如的想象的自由时刻是那么难,那么艰辛,很有一种江郎才尽之叹,其实,正是那种逻辑化的,长期的被动的受训所形成的思维障碍所不能获得突破所致的困局,那里充斥着数不清的废话和短命的冲动以及局限在毫无目的的游荡着的格言和哲理,它们仅仅局限在僵死的语言的外壳下,保持着一种惯性的运行,毫无活力,毫无新奇,承担着内心冲突的情绪以及压力,可是,仅仅局限在自我之中,一种自造的幻境和束缚之中。
如果,图像不是作为一种偶尔为之的诗意的活跃的舞蹈,而是作为我们日常生活的思维习惯,作为一种为了灵魂权力的斗争的力量,那会发生一种什么事情呢?我觉得那样的生活从根本上就是一种文学生活的基础根据,是文学这些作品树木的原始森林,我们阅读和理解生活就有一种完完全全的深入童话之感,生活就是童话,至少是童话的形式在决定我们的写作的可能性。我们可以回味一篇好的童话所带给我们的新奇感受,这和我们经历的生活,观察和认识到生活是完全不同的,那里,万事万物都有和人有一样的感情和思想,树木会说话,昆虫会歌唱,大地会移动,伸手可以摸着月亮,那是怎样一种活的世界!作为写作者,难道他不是一个瞬时就变化万千的精灵么?这才是真正的文学的灵魂,一个物活论者,一个搭建舞台的人,一个预言者,一个神明,怎么形容也不过分,他从他的日常生活中发现了天堂,他深爱着一切尘世生活,并将它们提升到更高的境界。
人失去了想象力,对文学写作来说,等于失去了一切。真正艰难的认识就在于这种想象力的培养被当做一种个人的天赋而不是一种谁也具有却有意忽视,没有专门去做自我训练的普通才能。我也不认为人人都可以培养训练成具有高度想象力的人,这和人的悟性,语言才能,情绪记忆能力,以及专门的兴趣有很大关系,但是,我相信这是可以历经长期训练而获得的一种才能,一个常年阅读小说的人很容易想象出描述的场景,一个经常阅读诗歌的人,形象思维的跳跃能力就不是常人可及的。但我要说,想象力的成熟离不开相应的理智的细腻和成熟,否则,图像就是空洞的,游移不定的,难以把握的,肤浅的,就像滑稽闹剧一样,在你的脑子里什么结果也不会有,只有一片图像的混乱,那就像一个臆想狂的脑子,虽然每时每刻新奇不断,可是不会有任何寓意,没有深刻的意味,那就毫无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