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莎士比亞:德維爾文學評傳(一)
真正的莎士比亞:德維爾文學評傳(一)
11 月 9, 2024
green hill near body of water
(【評論雜文】第 116號 ) 傅正明
莎士比亞著作權從Shakspeare 到真正的Shakespeare 的重心轉變,被莎學界喻為從地心說到日心說的轉變。此後的文學景觀,不妨借用莎劇中的一句台詞的誤讀來描繪。在《亨利六世(上篇)》中,一個人物說:「一隻眼睛的太陽在俯瞰整個世界。」(The sun with one eye vieweth all the world. I.iv.)如果把此語視為類似於中國回文詩或倒裝句,也可以讀作:舉世都在仰望一隻眼睛的太陽:莎士比亞真身這顆宛如獨眼龍的偉大的文學太陽!
孟子早就提出了文學鑑賞的「知人論世」之原則。《莎士比亞身分鑑定》(Shakespeare identified,1922)的作者盧尼(Thomas Looney),堪稱最早秉持類似原則的傑出莎學家。在他看來,像常見的文學創作一樣,莎劇的故事情節及其詩歌中的人物應當與作者生平有吻合之處。盧尼開宗立派不久,便被普遍視為莎學著作權問題的經典著作,蜚聲世界。英國作家高爾斯華綏(John Galsworthy)把盧尼此書稱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偵探故事」。盧尼堪稱福爾摩斯式的文壇偵探大師。
盧尼之後,B. M. 瓦德(Bernard Mordaunt Ward)在 1928 年出版了第一本德維爾傳記《歷史文獻中的十七世牛津伯爵》(The Seventeenth Earl of Oxford (1550-1604) from Contemporary Documents),面世後一直被視為一部信史。莎學家索布蘭(Joseph Sobran)1997 年出版的《假名莎士比亞》(Alias Shakespeare: A Selective Critique),上承盧尼的方法,融偵探和舉證於一爐,足以讓讀者折服。後起之秀安德森(Mark Anderson)2005 年出版《別有名字的莎士比亞》(Shakespeare by Another Name),是更為翔實的德維爾傳記之一。莎氏著作權牛津派,由於後繼深入挖掘史料,學者雲集,已經從邊緣走向聚光燈下,成為世界文壇關注的中心。
德維爾於 1550 年出生於埃塞克斯郡的海丁厄姆城堡(Castle Hedingham),父親是約 翰.德維 爾,十六世牛津伯 爵(John de Vere),母親是伯爵的第二任妻子瑪格 麗.戈爾丁(Margery Golding)。父親還有一個小女兒,即德維爾的妹妹瑪麗(Mary de Vere)。牛津家族擁有十個大莊園,德維爾的父親有專營的劇團,使得他從小對戲劇耳濡目染。1554 年底,年僅四歲的德維爾在他父親的安排下開始師從開蒙老師──政治家和學者史密斯爵士(Sir Thomas Smith,1513-1577),從小學習希臘文和拉丁文。1561 年 8 月 14 日,即德維爾 11 歲那年,伊麗莎白女王在巡遊英格蘭東部郡縣時訪問了海丁漢姆城堡,約翰.德維爾接駕洗塵,女王在這裡下榻六天,期間搬演了假面劇,還有各種娛樂活動和盛大宴會,女王第一次見到了可愛的小德維爾。根據英國牛津學院(Oxford Institute)的主管斯特萊茨(Paul Streitz)的《牛津:伊麗莎白女王的兒子》和其他著作的說法,德維爾的身世不同尋常,親生父母另有其人。1548 年夏天,14 歲的伊麗莎白作為都德王朝的公主在英格蘭切生特(Cheshunt)小城曾經被她的繼父西摩(Thomas Seymour)男爵勾引,德維爾就是他們的私生子。西摩和伊麗莎白公主的關係,不少細節和傳聞有歷史資料,至少可以證明少女伊麗莎白受到西摩的性騷擾,是否發生性關係並生下私生子,私生子是否是德維爾難以確說。
此外,在家庭親戚的背景中,值得一提的是,母親的弟弟,即德維爾的舅父,亞瑟.戈爾丁(Arthur Golding,c. 1536-1606),古羅馬詩人奧維德《變形記》的英譯者。德維爾與舅父關係親密,有時住在同一府邸。如所周知,《變形記》對莎氏全部著作的影響異常深遠。德維爾的另一位長輩是亨利.霍華德,薩里伯爵(Henry Howard,Earl of Surrey,1517-1547),十五世牛津伯爵的女兒法蘭西斯德維爾(Frances de Vere)的夫君,即德維爾的姑父,英國貴族,政治家和詩人,被譽為英國式十四行詩之父。德維爾的妹妹瑪麗後來嫁給英國外交官威洛比勳爵(Peregrine Bertie,13th Baron Willoughby de Rresby),此人出任過伊麗莎白女王派遣丹麥的使節,與德維爾有交往,也有恩恩怨怨。
1562 年,即德維爾 12 歲那年,他的父親約翰去世,母親帶著德維爾的妹妹很快就改嫁了。年幼的德維爾可能既不了解父親,不知家底,也不再親近母親。家庭財產除了母親帶走一部分外,使用權委託給父親的已經成年的侄子,即德維爾的堂兄諾福克公爵(Duke of Norfolk)和羅伯特.達德利,即後來的伊麗莎白女王的寵臣萊斯特伯爵。牛津家族莊園的肥水,從此落在外人田裡。莎劇《哈姆雷特》被視為最富德維爾的自傳性作品,弒兄奪位國王的人物原型可能就是涉嫌謀殺德維爾父親的達德利,他同樣從牛津家族那裡盜竊了一筆遺產。哈姆雷特王子與母親的關係折射了德維爾與他的母親的關係。
根據英國王室的委託和安排,德維爾離開母親後,踏上新的人生旅程,來到倫敦,由伊麗莎白的重臣伯格利勳爵監護教養。莎劇《終成眷屬》的開場白中,喪父的主人公伯倫特似乎有德維爾的影子,他在遠離家門時說道:「我要走了,夫人,我為亡父再次哭泣;但我必須聽從陛下詔令,我正在接受他的監護,永遠臣服。」
在可以稱為養父的伯格利的塞西爾府邸(Cecil House),德維爾在當時最著名的老師門下進一步接受良好教養,學習法語、義大利語等多種語言,先後到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求學,對文學、哲學、法學和天文學有廣泛的瞭解,為日後成為騰飛的詩人作家作了鋪墊。少年時代,德維爾就加入了「雅典娜頭盔榮譽騎士團」(the Honourable Oder of the the Knights of Helmet of Athena),練就馬上揮舞長矛的精良武藝,可謂文武雙全。
德維爾在王室監護下長大成人後的最初幾年間,他並未得到伊麗莎白女王的垂注,因為女王那時寵愛的是萊斯特伯爵、埃塞克斯伯爵和哈頓爵士(Christopher Hatton)。在她的授意下,他們先後入選進入至高嘉德騎士勳章團(The Most Noble Order of the Garter)。依照歷史學家的記述,女王縱容萊斯特伯爵掌控了牛津家族的遺產、私有土地和森林的管理權,他損人自肥,導致牛津家族日益衰落。德維爾成年之後多次上書申訴,女王置若罔聞,拒絕回復。
儘管如此,為了贏得女王信任,1570 年,時年 20 歲的英武青年德維爾上書要求從戎服役,女王派遣他隨軍參加平定蘇格蘭天主教貴族叛亂的戰役。在蘇格蘭的見聞和戰鬥經歷,為他日後的《麥克白》戲劇情節提供了背景。
次年回國後,德維爾 21 歲那年時來運轉,雙喜臨門:他在白廳皇家騎士馬上長矛比武大會中獲得冠軍,成為伯格利的乘龍快婿,與他的獨生女時年 15 歲的安妮.塞西爾(Ann Cecil)結婚。當時出入伯格利府中的文友菲里普.錫德尼對安妮也有愛慕之意,但伯格利最終選擇了德維爾。伯格利的次子,即安妮的哥哥,後來權重一時的羅伯特.塞西爾,從此稱德維爾為妹夫。次年,德維爾入選嘉德勳章騎士團,成為宮廷寵兒,逐步接替養父成為女王身邊的重臣,並且以其實力足以控制女王的王牌間諜華興漢。同時得寵的哈頓爵士成為伊麗莎白女王的保鏢隊長,因為卑鄙斂財,德維爾深感不滿,從此兩人結為冤仇。
此時,德維爾政壇文壇兩棲,繼承了父親創辦的劇團,有時在宮廷演出假面具,大約在 1573 年至 1575 年間成為伊麗莎白女王的情人。根據科爾(Mary Hill Cole)在《袖珍女王傳》(The Portable Queen)中的記述,1574 年伊麗莎白曾經到英格蘭西部的巴斯溫泉浴場(Thermae Bath Spa)。德維爾在途中的布里斯托爾(Bristol)為女王陛下接駕,然後與女王一行同往,8 月 21 日至 23 日在浴場住宿兩晚,同時瞻仰古羅馬神殿遺跡。這一經歷可能為莎氏十四行詩的最後兩首「沐浴詩」提供了靈感的源泉。
德維爾可能借用劇作家和諷刺詩人馬斯頓(John Marston) 的名字或和他合作寫了諷刺詩《斥惡行》(Scourge of Villanie)。詩中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其中幾行可以視為對維爾(Vere 或 Var)這個名字的詮釋和對德維爾的讚美。因為最後一個字母e 是不發音的,根據拉丁文詞源,這個名字兼有春天和寧靜的意思,「你的聲望遠遠飛揚吧,/我最親愛的!/這寧靜的名字/一個字母不發音。/我永遠榮耀你純真中和的文風??」(Fly far thy fame, / Most, most of me beloved! / Whose silent name / One letter bounds. / Thy true judicial style I EVER honour …)忠實於原作的拙譯,可以令中文讀者聯想到德維爾奉行的古希臘中道哲學和類似於中國文化中「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雋永意味。
1575 年初,即德維爾 24 歲那年,他得到女王許可出訪歐洲大陸。如所周知,義大利背景對莎劇具有重要的創作意義。《羅密歐與茱麗葉》、《維洛那二紳士》、《威尼斯商人》等莎劇的情節背景,都在義大利。在義大利旅途中,德維爾最欣賞的自然風光和人文風景應當在是年 2 月到次年 3 月之間,德維爾及其隨行人員往返於義大利,途中在巴黎停留,拜會了法國國王亨利三世和王后。在此期間,德維爾獲悉妻子安妮為他生了一個女兒,他十分欣喜,給女兒取名伊麗莎白,並在一本拉丁文《新約》的空白頁寫下一首拉丁文詩,用 Ever 來替代自己的名字,寄給妻子。詩中有一行英文,他希望作為自己的座右銘——「真理的始終的情人維爾」(Ever Lover of the Truth/Vere)。這一史料對於鑑定德維爾假名莎士比亞寫作具有異常重要的意義。此外,在法國期間,德維爾特意到德法交界處的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拜訪新柏拉圖主義的教育家斯圖爾姆(Johannes Sturm,1507-1589)。德維爾早就翻譯過他的拉丁文著作《貴族金庫》(Nobilitas literata)。貫穿於莎劇和詩歌中的新柏拉圖主義觀點,以及對亞理斯多德在《詩學》中提出的藝術模仿說的新詮,顯然受到斯圖爾姆的理論的影響。
義大利古城曼托瓦(Mantua),是羅馬田園詩人維吉爾的故鄉。德維爾在那裡參訪了總督府(Palazzo Ducale),並且欣賞到拉斐爾的弟子羅馬諾(Giulio Romano)的〈特洛伊大廳〉(Sala di Troia)栩栩如生的戰爭壁畫。當批評家看到莎劇《冬天的故事》第 5 幕第 2 場提到羅馬洛大師創作的那尊王后雕像(the statue of Hermione),大都嘲笑「村夫」莎士比亞沒有知識,因為那時的英國人從英文書本上得知羅馬諾並非雕塑家,只是一個畫家。可是,「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假名莎士比亞的德維爾,拜謁了義大利外交官卡斯蒂廖內(Baldassare Castiglione,1478-1529)的墓地,在墓旁看到羅馬諾創作的卡斯蒂廖內雕像。後來,德維爾委託一位翻譯家把卡斯蒂廖內的《廷臣論》(Il Cortegiano,1528)翻譯為拉丁文,並為此書撰寫了導論,以便更好地在歐洲廣泛傳播。此書後來果然轟動一時,成為王宮廷臣必讀的道德修養課本,作者倡導的中道哲學對莎劇有明顯的影響。
在伊麗莎白時代,義大利戲劇家阿雷蒂諾(Pietro Aretino)的《看馬官》(Il Marescalco)等喜劇作品,很晚才譯成英文。德維爾精通義大利文,莎劇《皆大歡喜》或多或少受到其藝術風格的影響。因此,早在 1580 年,霍華德(Henry Howard)和阿倫德爾(Charles Arundel)就批評德維爾熟悉阿雷蒂諾喜劇中的「淫穢」(bawdy)內容。
美國著名律師和學者羅伊(Richard Paul Roe)在義大利花了二十多年時間尋訪莎劇中以義大利為背景的場景原地,結果清晰地揭示了作者在義大利的見聞,出版了《莎士比亞義大利指南》(The Shakespeare Guide to Italy)一書。此書為牛津派提供了不少值得注意的佐證,例如,羅伊通過《仲夏夜之夢》與義大利的地名和建築物的關係,論證該劇的背景並非設置在希臘的雅典郊外,應當是在義大利的「小雅典」(little Athen)──曼托瓦附近的薩比奧內塔(Sabbioneta)小城郊外,只有到過該地的人才能寫出那樣的細節。
德維爾顯然參訪了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著名的威尼斯畫家提香(Titian)的畫室,欣賞到幾幅描繪維納斯和阿都尼畫作。莎氏長詩《維納斯和阿都尼》有三處寫到阿都尼戴著一頂「帽子」(bonnet),一種有帶子並能遮住耳朵的童帽。這種款式僅僅出現在提香的畫作中。沒有去過威尼斯,沒有拜訪過提香的畫室,就不可能寫出這樣的帽子。
(注:本文為傅正明新著《愛文的天鵝:誰是真正的莎士比亞 ?德維爾筆名背後的秘辛》(台灣唐山出版社,2024年)第三章<牛津伯爵:從邊緣到注目的中心>連載之一,略有刪節,原作注釋省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