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浑沌之死”到“等待戈多”
在华夏典籍中,若以个人喜好论,或首推老庄。
从老子的拙朴古典、内敛克制、冷静观照、光明澄澈;到庄子的空灵浪漫、汪洋恣肆、放浪形骸、傲慢逍遥。两者一抑一扬,一顿一挫,洋洋洒洒,相辅相成,终成为公元前“轴心时代”光照世界的闪亮双子。
庄子擅用寓言。偶翻蔡志忠漫画《自然的箫声》,恰至《应帝王》浑沌之死一段(中学课本中该有),庄子说: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初看起来,倏和忽似乎是出于友情,乐善好施,以好心为始,却在“助人”之中致人于死。然而,庄子在这里想要表达的其实是“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的政治哲学。
所谓“自然”,即“标准”.
如果问:何谓标准?
在庄子看来,于形而上,或指终极之“道”,也就是绝对真理;于形而下,则或指顺民、无治。所谓不扰民、不干预,以百姓的意志为意志,此正与老子相合。
浑沌何许人?据汉东方朔所撰《神异经》:“昆仑西有兽焉,其状如犬,长毛四足,似熊而无爪,有目而不见,行不开,有两耳而不闻,有人知往,有腹无五臟,有肠,直而不旋,食物径过。人有德行,而往牴触之;有凶德,则往依凭之。天使其然,名曰浑沌。”
所以,浑沌是位有头无窍,有足无爪的神仙。
此种形象仔细想来,确实极似老子所言中至高无上的道。道之本者,自然也。故而浑沌更可理解为盘古开天辟地之前这世界存在的初始状态。
如果说浑沌即是道的化身,而道乃创天地之始,与万物同一。道永恒,天地永恒,则浑沌永恒。
然而,浑沌却死了,为倏、忽所杀,这岂不荒唐!
由此联想到尼采曾宣称的“上帝死了”。按尼采的意思,上帝对人类明察秋毫,可是人类“高贵”的灵魂岂可受上帝的支配和监督呢?倘若这样一个证人活着,人类岂不是裸露于天下,这如何让人受得了?所以,这个上帝必须死。于是,人类自己谋杀了监督者,而上帝恰恰死于对人的同情与怜悯。自此,人自身成为试图主宰一切的“上帝”。
“上帝死了”,一切目标、意义、参照、善恶全部可以推翻,人们得以释然,并为此欢呼雀跃,人生终于可以在自由意志的支配下不受约束地尽情挥洒,于是,价值危机、信仰危机来了,人类进入了迷失。
然而,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如何会死?
岂不知,那死去的并非真正的上帝,而只是在一些人的心目中根据自身需要去塑造的“上帝”而已。
米开朗基罗《创造亚当》(1508年,西斯廷礼拜堂天顶,画中右侧部分极像人类大脑的形状)
当浑沌被人为地分割、解构时,也就失去了浑沌原本的样子。据考,倏、忽,与老子的“恍惚”同源,恍为观念,惚为意念。倏忽即观念、意念相驳杂。“倏忽”又可解为顷刻、瞬间。倏、忽有七窍,有七窍意味着具有了区分的能力。有了区分,无论“物”或“我”便都成为有限。
然而,有限如何得以把握整体?当人们试图用自己有限的观念和意念去理解、去改造无限的存在时,结果注定是悲剧。
其实,我们在判定一件事的是与非时,必然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参照某一标准。对此,人们常常会用自己认为“对”的标准,也就是自己的标准,作为行事的依据,进而施于他人,如同倏与忽这般,根据自己认为“对”的标准,继而想要有所作为地去改造浑沌,结果却造成了浑沌之死。
再比如,有人认为所谓的“大国重器”当然是指飞机大炮、卫星火箭、航空母舰、核能力以及各类尖端武器等等;但也有人认为,“大国重器”更应该是小民琐事,百姓生活。对小民而言,幼有所教、病有所医、老有所养以及每个人可以有尊严地活着,岂非天大的事?
多年来,我们始终处在一个习惯于宏大叙事的历史与现实之中,小民琐事与百姓生活往往被忽略,更难以作为重大问题决策的基础和前提。可见,标准因人而异。
在这个世界上,相信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一套思想观念,并将其当做判断是非的最终标准。例如,儒家有儒家的是非标准,墨家有墨家的是非标准,法家有法家的是非标准,等等。那么谁是谁非呢?倘若人人都坚持自己的看法是最好的,并在彼此交往中都想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让别人接受,却又谁都说服不了谁?结果必然是,轻则观点撕裂、彼此纷争;重则刀枪相见、你死我活。
于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中庸》,反复强调不要固执己有。所谓君子,是在不断的修身养性中生存,这是一个生生不息的过程,最后达到天人合一状态。这其中有着很深刻的内在力量,那就是宗教的力量。(谢文郁语)
可惜作为人,仅凭个人强烈的自由意志,只会无奈地看到:随着时间的推移,距离天人合一境界渐行渐远。
想到了黄培炎。沈钧儒次子沈叔羊在重庆作一画,上有茅台酒瓶与酒杯,遂请黄炎培题字。黄记起红军长征时有报纸称红军战士在茅台池中洗脚,便以此为题调侃:“喧传有人过茅台,酿酒池中洗脚来。是假是真我不管,天寒且饮两三杯。”
董必武在重庆画展见此画与诗,欣赏之至,买下来拿到延安给了毛泽东。毛也喜欢,将其挂到中共中央会客室,黄访问延安时得见。
那是在大约80年前的1945年,是年7月,黄炎培在延安考察期间曾对毛泽东说:我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单位都没有能跳出这周期律的支配力,大凡初时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也就渐渐放下了。有的因为历时长久,自然地惰性发作,由少数演为多数,到风气养成,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无法补救。也有为了区域一步步扩大了,它的扩大,有的出于自然发展,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强求发展,到干部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环境倒越加复杂起来了。控制力不免趋于薄弱了。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律。中共诸君从过去到现在,我略略了解的了。就是希望找出一条新路,来跳出这周期律的支配。
当时,正踌躇满志的毛泽东当即豪迈地作答: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律。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这话可谓豪气冲天,听罢不免令人激动万分。
只可叹:历史给所有单纯善良的人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当今之下,举目四看,比比皆是的惨状不忍卒读!
这国,这世界,还有救吗?
于是人们开始寻找上帝,希冀从上帝那里获得答案。然而,单凭人的理性与知识,真的能够找到上帝吗?
话剧《等待戈多》
由此想到了爱尔兰剧作家贝克特的话剧《等待戈多》,该剧于1953年首演。
全剧只有两个主角,都是流浪汉,他们在二幕(代表着两天)剧中自始至终等待着一个名叫戈多的人,然而戈多是谁,他们不知道。由于贫困潦倒,他们希望戈多的出现能使他们得救。然而,戈多始终没有出现,只是他们不断地被告知,戈多明天准来。
记载中的1957年11月9日,《等待戈多》在旧金山圣昆廷监狱演出,观众是1400名囚犯。演出之前,导演与演员们忧心忡忡,他们担心这群世界上最粗鲁的观众能不能看懂《等待戈多》?令人跌破眼镜的是,该剧竟然立即被囚犯观众所接受,一个个感动得痛哭流涕。
据说此剧喻示着人生是一场无尽无望的等待,迎合了“二战”后资本主义世界普遍空虚绝望的精神状态。
那么,戈多究竟是谁?
有人说,戈多就是上帝(God),也有人说,戈多象征“死亡”。于是有人问剧作家,贝克特苦笑:“我要是知道,早在戏里说出来了。”
这一回答或许道出了该剧的真实含义,即人对生存在其中的世界,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
我到愿继续将此剧作如下演绎:
其实,戈多来了!从第一幕(即第一天)就来了,而且天天都来。可惜的是,他的到来并非按照等待之人所期待的方式,这使得两个流浪汉无法认出他,甚至可能粗暴地拒绝了他,从而使这种等待成为一种徒劳。
实际中,人们更愿意相信理性,预设标准,主观判断,进而贬低信仰。可悲的是,人的理性恰恰是有限的,不可靠的,这使得人们往往无法真正认识真理。所以信仰强调:除非真理自己向人彰显,否则,人无法凭借自身的理性标准去认识真理或追求真理。
我们正处在这样的光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