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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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禅诗《鹿柴》英譯研究資料(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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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與存有-王維輞川詩析論

蕭麗華

臺灣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摘錄轉載


https://www.chibs.edu.tw/ch_html/LunCong/098/098a-04.htm

     

      《輞川詩》的輯成與輞川別業的環境,在歷史上已極明確,但詩的精解及別業的旨義卻乏人深論。筆者以為輞川詩的美感來源及輞川別業營構的目的都與佛教有極深的關係。王維自三十一歲販依道光禪師[3] 後,精進佛理,詩文中也有不少論佛教名理的作品,輞川之作表面上雖只是自然山水的佈置與描繪,其內在實有王維清修的理想寓托。換言之,即輞川別業實際上如佛陀之鹿野苑,是王維心靈寓所,也是王維心中淨土,輞川詩的終極內涵,不只是山水自然形象,而是作者契道的心靈語言。本文之作,即希望借現象學的路徑幫助詮解出輞川詩的終極內涵,提供品讀這組詩的讀者,更深入的解讀方式。

       

       ...... 至於畫,只存目於「宣和畫譜」,多已散佚,但從輞川圖歷代題跋、品鑑的文字也可一窺輞川別業的風光。如「秦少游書輞川圖後」、「黃伯思跋輞川圖後」[7] 等,都有一番紙上神遊之趣。其中《容齋隨筆》記輞川圖軸云:「鹿苑即王右丞輞川之第也。」一段話最發人深思。洪邁與藍田縣鹿苑寺主僧的這番對話,令人聯想佛陀在波羅奈斯國,渡憍陳如等五比丘,說四聖諦法的鹿野苑,王維輞川二十景也有「鹿柴」之設,黃叔燦《唐詩箋注》還曾評析云:「反景照入,空山闃寂,真糜鹿場也。」[8] 糜鹿在佛家是「真性」的象徵[9] 。王維輞川的營構,不論從詩、畫或山水本身,處處都有禪者的痕跡,應是可以肯定的。

      ......        

      () 色空世界的辯證

        基本上王維受禪學的影響極深,「空寂」是他努力以趣的境界[42] ,儘以現象學的觀念來觀察其「居」「憂懼」「時間」「空間」等尺標是不足的,輞川詩中尚有許多好詩,只有透過佛家色空辯證的角度才能欣賞到箇中滋味。

        原始佛教三法印所謂「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即已展開色空世界的精義,色塵世界中諸事物,必定要經歷成、住、壞、空,剎那生滅的現象,一切均「如夢如幻如電如露」( 《金剛經》偈 ) 沒有真我在其中,禪者均明白其為幻心妄影之苦,只有涅槃寂靜才能真正達到清涼、安樂。十二分教不論般若經、華嚴經都以這種色空辯證為基礎,禪宗所謂「畢竟空」也是如此。

        色塵世界是因緣生,因緣滅,「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中論.觀四諦品二十四》) 王維在輞川詩中也充滿慧眼觀照下的色空對照,譬如〈文杏館〉之「文杏─梁」「香茅─宇」「棟裏雲─人間雨」,即是色塵世界物質變化的無常性。文杏異樹在因緣和合下被裁製成棟梁,香茅被結成屋宇,棟裏的雲化作世間的雨等等,就其物質的本質而言是一,但情境樣態卻已早經變化。〈茱萸沜〉同樣也寫出對色塵變異的觀察,詩云:

結實紅且綠,復如花更開,山中儻留客,置此茱萸杯。

據原田憲雄所考:「茱萸。……木高丈餘,皮青綠色。葉似樁而闊厚,紫色。三月開紅紫細花,七月八月結實似椒子。」[43] 王維寫茱萸花從「結實」( 三月 ) 到「花開」( 七八月 ) 到「茱萸杯」,冷眼看盡自然草木的生、住、異、滅。〈辛夷塢〉一首更是顯出如此的剎那生滅: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這首詩中,芙蓉花曾「紅萼」燦發,詩人卻在瞬間從其「開」寫到「落」。時間在王維這些作品中似乎已不分三月或七八月,也不分朝夕春秋,彷彿只一剎那,這些草木卻已然瞬息萬變,歷剎那千劫。英國詩人布萊克說:「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王維早已在輞川詩中的草木,寄寓著「諸行無常」「諸法無我」的道理。

        觀照色塵的變動除了看物質性的變異外,六塵中色、聲、香、味、觸法,都是絕佳材料,王維也早已剪裁入詩,譬如〈鹿柴〉一詩寫聲音、光影,〈木蘭柴〉一詩寫顏色,都有佳妙。〈鹿柴〉云: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反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此詩從「空」入手,空山「無」人,卻「有」人語,深林「無」日光,卻「有」反影復照,都有極深的趣味。唐汝詢《唐詩解》云:「『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幽中之喧也。如此變化,方入三昧法門。」李瑛《詩法易簡錄》云:「寫空山不從無聲無色處寫,偏從有聲有色處寫,而愈見其空。」[44] 這正是王維善用色空辯證的例子。本來本體空寂不離現象之喧,以耳根來說,王維曾說:「耳非住聲之地,聲無染耳之跡。」( 卷十八〈與魏居士書〉) 聲塵與耳根之間的細微體會,王維早已從禪佛得到深刻啟悟。色塵的陰蔭與光影也是如此,眼耳都是觀照的憑藉,只有從六根與六塵的對應加以觀照,方能細密覺知其中的喧寂或深碧、淺綠之素采。〈木蘭柴〉詩云:

秋山歛餘照,飛鳥逐前侶,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

鍾惺《唐詩歸》云:「此首殊勝諸詠,物論恐不然。」[45] 這首詩寫霎時所見,備極變幻,秋山殘照將歛那一剎那,山色瞬息萬變,光影、彩翠、山嵐,一片無以言說之境,因此鍾惺才說「物論恐不然」,在色塵世界精微的幻化中,不僅俗人眼不能見,即使如王維之能見,殆半也言語不能傳,只有高妙的詩人才能以有限寓無限,在剎那間寫永恆,展現色空世界的無盡藏。而此詩末句之「夕嵐無處所」更難以言詮,羅宗濤曾藉《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46] 來證此詩,正得其妙。

        輞川二十首,處處是色空辯證下的世界,〈欹湖〉的「湖上一迴首,青山卷白雲」,〈欒家瀨〉的「白鷺驚復下」,〈北垞〉的「逶迤南川水,明滅青林端」都是藉生滅變化之「色」來詮釋「空」。人住於世其實不曾真正居「住」,不曾實有,因為此世界因緣生滅,非永恆之地。因此王維在〈柳浪〉中揭示「無住」的真諦,他說:

分行接綺樹,倒影入清漪,不學御溝上,春風傷別離。

柳樹「住」於岸邊,分行綺麗,其影「住」於湖上,清漪動人,究竟那一邊最美最真?岸上與湖面何為真實?如果執實就難免為御溝之柳,灞橋傷別,詩人知道這顛倒的色與空全屬虛妄,因此說:「不學御溝上,春風傷別離。」這也是輞川二十首中,少有「存在」的「憂懼」,而多了一份清明與禪悅之因。

 

四、「不知此在」的語言與美感

        輞川諸詩中王維引領我們通向「空寂」的體會,但其究竟滋味仍是如人飲水,很難言說。前代詩評家對王維輞川諸詩有極高的評價,如黃叔燦《唐詩箋注》云:「輞川諸詩皆妙絕天成,不涉色相。」胡應麟《詩藪》云:「右丞輞川諸作,卻是自出機軸,名言兩忘,色相具泯。」[47] 這些說法都用了佛教「色」與「空」的術語,而且一致肯定王維已離色去空(「不涉色相」「色相具泯」,筆者程度有限,不能知道王維趣空的境界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突破了現象世界的困限,如上節所言「此在」之外,他不斷揭示「不知」「不可知」「不相識」「無處所」等「不知此在」的另一世界。正如藥山惟儼禪師所云:

老僧三十年前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箇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箇體歇處,依然是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傳燈錄》)

王維在山水中應已「有箇入處」,因此,他能入山水、出山水,在語言與美感上均有上乘的表現。葉維廉認為山水美感意識中「感悟」與「外物」之間有三階段,其最高妙的第三階段是「即物即真」「摒棄語言和心智活動而歸回本樣的物象」,他認為王維的詩「景物自然興發與演出,作者不以主觀的情緒或知性的邏輯介入去擾亂眼前景物內在生命的生長與變化的姿態。」[48] 葉氏這段話,已對王維在詩語言運用及美感捕捉上的成就作了貼切的說明。近人李淼曾用禪宗的視野指出王維山水詩中「大多見不到人,更沒有情語、俚語的些微跡痕」,是「自然本真的呈現」,顯然詩人「用心若鏡,應而不藏。」[49] 問題是禪主張「說是一物即不中」,空寂之美如何言詮?王維的語言運用為何能如明鏡般寫照自然山水的純然本真,使它看來「沒有明確的情理意蘊,又不是沒有意蘊」( 借李淼之語 )?

        海德格爾在〈賀德齡與詩之本質〉與〈詩、語言與思想〉中分別提到「語言」的意義,但他的「語言」不是指日常言說的工具,而是特指「詩」,他認為「思想的聲音一定是詩性的,因為詩是真理的言說」[50] 「詩人擁有最珍貴的語言,能脫離概念的假象,把原真的事物重現」。[51] 至於如何達到脫離概念假象重現事物原真,海氏並未提出。現象學文學批評的學者王建元曾指出:「山水詩應是一種表達『空間經驗』的藝術形式……中國山水詩的空間歷程,其藝術形式為一獨特的『時間化』temporalization ) 的程序。藉此『時間化』的程序,詩人獲得其知識論與本體論的根據,從而臻致一種超越性的 ( transcendental 美感經驗」[52] 換句話說,王建元認為中國山水詩的美感傳達來自於把空間時間化,如果這是詩語言的技巧的話,那麼我們在上節「時間與空間的體察」中已有所詮釋。

        我認為王維在表現山水本真的空寂之美方面,有其得自禪宗的語言表達方式,使他能如司空圖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嚴羽所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一般,表達出東坡所謂「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的神韻[53] 

        禪的境界不是知識論,因此語言必須是「非分析性」「非邏輯性」的[54] ,一方面要「不立文字」,一方面又「不離文字」[55] ,使文字可以展現出「空寂」之美中的神妙、深邃、自由與萬有的生機。六祖在這方面有極佳的提示。《六祖壇經?付囑品第十》曾指出「三十六對法」,包括:「無情五對」「法相語言十二對」「自性起用十九對」,其中盡賅天地自然、萬法微塵之一切相對矛盾的概念與名相,六祖本身說法也善用這種「對比映襯」及「譬喻象徵」的方式[56] ,對法顯出色空辯證,是針對世界之矛盾的根本呈現,譬喻象徵則對語言無法言說之境的「現量」或「比量」呈現。王維輞川詩就充分運用這種手法。

      

      ,,,,,,《心經》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論王維在語言上用對法、象徵法或空間時間等方式,主要的內蘊全來自於他對「空寂」的體認過程,因此輞川詩表現出「空寂」的美感,此空寂並非死寂或冷寂,而是活潑萬有、空靈自足的[60] ,因此輞川詩中才不斷出現「空悲昔人有」(〈孟城坳〉)「檀欒映空曲」(〈斤竹嶺〉)「空山不見人」(〈鹿柴〉) 等「空」字與「幽篁」「不窮」「何極」「不見人」「不可知」「無處所」「不相識」「寂無人」等語言相應成趣,予人從「此在」到「不知此在」,從「世界」到「非世界」的深層體會。清趙殿成評王維詩云:「右丞通於禪理,故語無背觸,甜徹中邊,空外之音也,水中之影也,香之於沉實也,果之於木瓜也,酒之於杜康也,使人索之於離即之間,驟欲去之而不可得。」[61] 此誠的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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