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国人遇到的逻辑问题——矛盾、白马非马和革命
1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其实,没有人例外。
语文老师说,语文最重要,不会语文,你连题目也看不懂,还想答题啊;数学老师说,数学最重要,不识数,就是现代文盲;物理老师说: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给学生讲编程之时,我说:所有问题,都是语言问题。语言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每一个学科,事实上,是关于某一个领域的语言,是在用这一领域的语言,讲这一学科的故事。数学,是关于数的语言;物理,是力的语言,化学是分子的语言,等等。
然而,计算机出现之后,出现了一种趋势,即:任何一种学科,都在数量化、模型化和程序化。换言之,计算机语言已经成为一种“一统天下”和所有学科的共通语言。
这极大地调动了同学们的学习积极性。因为,谁不想一统天下啊!
对逻辑,窃以为:人类社会的所有问题,归根结底是一个逻辑问题。
诸君可能不以为然。
我就狐假虎威,用一句名人名言吧。
黑格尔说:任何科学都是应用逻辑,是逻辑规律在某一个具体领域的变装。后一句,是我说的。
2
历史上,中国没有逻辑学,但不是没有逻辑。自相矛盾的故事,可见、可证。
故事出自《韩非子·难一》:楚人有鬻盾与矛者,誉之曰:‘吾盾之坚,物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於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应也。夫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
韩非子这样调侃楚人,不知道楚国人会不会群起攻之,曰:辱楚。
白马非马,是古人遇到的另一个著名逻辑问题;提出这一问题的,不是无名氏,而是在中国思想史上,以诡辩著称的公孙龙。
不过,公孙龙的诡辩,技术含量并不高。
从逻辑上讲,这就是一个名词之内涵和外延问题。马、白马,是两个名词;马的内涵小,而外延大;白马内涵大,外延小。在集合论里,白马非马是一个集合关系问题,白马的集合包含于马集合。仅此而已。
公孙龙和古人,将这一简单问题搞得如此玄虚,小题大做也,无他!
3
中国历史上,第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改朝换代。
然而,改朝换代是不合逻辑的。
为什么?
改朝换代有一个基本假设,即: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是好的,他们是坏的。革命的目标,是要用好的替代坏的;用革命的我们,替代反革命的他们。只要革命成功了,我们上了台,一切都会好起来。
于是,中国历史之易姓革命,纷至沓来,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江山代有强人出,各领风骚几百年”。但是,频繁“革命”带来中国社会的进步了吗?没有。对此,清末著名维新人士谭嗣同无比沉痛地指出:两千年之政,秦政也。连推翻了满清的孙中山,也不得不感叹: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何也?
因为,“革命”的假设是不成立的!人性相同,所有人一样地高尚,有行善的意愿;也一样地卑劣,有作恶的冲动。每一个人,既有神性的光辉,也有魔鬼的阴暗。在世界上,不存在只作好事的“君子”,也不存在只作坏事的“小人”。
假设不成立,之后的推理,也就全盘崩溃了!
实际上,对“革命”的怀疑,早在汉初景帝之时,就有人发现了。
《汉书儒林传 辕固生传》记载:
辕固,齐人也。治诗,孝景时为博士。与黄生争论于上前。
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杀也。”
固曰:“不然。夫桀纣荒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因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弗为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而)〔为〕何?”
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贯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不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南面,非杀而何?”
固曰:“必若云,是高皇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
于是,上曰:“食肉毋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不为愚。”
遂罢。
译为白话,如下:
辕固生是齐国人,也就是现在的山东人。山东乃孔孟之乡、儒学发源地,所以,辕固是儒家一派的。
辕固对《诗经》很有研究,汉景帝时期,在朝廷当博士。
有一天,辕固生和黄生,在汉景帝面前,争论上了。
黄生说:“商汤和周武,并不是奉什么天命,而是杀害夏桀和商纣的凶手。”
辕固说:“不对。夏桀和商纣,是有名的暴君,荒淫无度,祸乱天下,坏事做绝,人心失尽。民心皆归汤武,汤武替天行道,顺应民心而杀掉桀纣;人民不用强迫,自动归顺了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为帝王,不是受命是什么?”
黄生说:“破帽子,也该戴在头上;新鞋子,也只能穿在脚上——为什么?这是规矩。夏桀和商纣,虽不仁义,可毕竟是帝王;汤武再贤明,也是臣下。现在,人主有过错,臣下不是帮助他改正错误,而是因为他的过错杀死他,并取代他的位置面南而立,不是杀戮是什么?”
辕固说:“照你这么说,本朝高祖皇帝取代暴秦,反倒是错的了。”
本来,汉景帝在一边听着,眼见自己的祖宗高祖刘邦,也被扯上了。只好加进来,发表总结陈词。
汉景帝说:“没吃过马肝,不算没吃过肉;研究学术,不讨论汤武革命,不算是笨蛋。”
就此打住吧。
“辕黄之辩”凸显了儒学的重大Bug:一方面,宣扬“君权神授”、“君君臣臣”和皇权至高无上;另一方面,却赞扬“汤武革命”,“彼可取而代之”,“皇帝轮流做、明天到俺家”,则是对皇权的极大蔑视、威胁和挑战。如果皇权至高无上,就不应该有任何一种力量挑战它,更不要说取而代之了;要是谁都可以“替天行道”,刘邦朱元璋之类的泼皮无赖二流子,都可以坐在皇位上,皇权神圣就成笑话了!
所以,中国人老“革命”和改朝换代,还是逻辑没学好。要是学好了逻辑,就应该明白,“革命”有一个致命的逻辑背反:革命者的最终结局,必然是走向革命的反面,成为下一个反革命。明白了这一点,或许,“革命”热情就没那么高涨了,更不会没完没了地“将革命进行到底”了。
反之,日本天皇“万世一系”,也许是日本人逻辑学明白了。在日本,天皇至高无上,是神权在世间的总代理;其他人不管多厉害,也只能受命于天皇,从天皇那里获得合法性和授权。你要是能干,干得好,你就接着干;干不下去了,就把权力还给天皇,例如幕末时期,德川家族之大政奉还,就是将国家的管理权还给天皇。
交代一下,“革命”一词出自《易经》,不过,在近代复活,却源于日本。
清末革命党人之前把自己的反清行为称作“造反”、“起事”、“光复”,孙中山流亡日本,看到当地报纸称“支那革命党首孙逸仙抵日”,眼前一亮,从此用“革命”一词并在党人中推广使用,国民革命时代这个词,在全国得以普及。其实,“革命”出自《易经》:“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但这个词,在中国人生活中已经消失,日本人采用此词对应英语的“revolution”并赋予现代意义,将其用活。
4
古代中国,没有逻辑学,然而,古人一样会碰到逻辑问题。
在有些逻辑问题上,古人的表现是完美的,比如自相矛盾的故事,精彩之极。
也有乏善可陈的,如白马非马,最多,是一个没有技术含量的诡辩。有人会说,这是以现代标尺苛求古人。我不那么认为,因为,比公孙龙更早的亚里士多德,关于逻辑和学科分类的著作,对此分析已臻完善。
不过,值得称道的是,公孙龙用“白马非马”的说辞,把秦国守卫忽悠得找不见北,使公孙龙和他的白马顺利混进了函谷关,颇有鸡鸣狗盗之功效。
逻辑既有“鸡鸣狗盗”之效,也关乎“改朝换代”等重大问题。
对此,“辕黄之辩”进行了卓有成效的论辩,要是继续下去,古人是能发现“革命”的内在背反的。然而,汉景帝打断了这一辩论,并使之成为思想禁区,任何人不得越雷池一步。
如果,鄙人所言“人类社会的所有问题,归根结底是一个逻辑问题”成立的话,则中国社会之停滞和落后,实乃逻辑欠缺造成的。
或者说,中国社会的所有问题,是“辑不如人”造成的;辑者,逻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