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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谈日本咏月诗的佛心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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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谈日本咏月诗的佛心禅意

傅正明

华府新闻日报 11 月 9, 2023

spruce on snowy terrain in winter park

【评论杂文】第92号 作者:傅正明

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日本短诗,包括俳句,和歌,连歌,堪称交流信息、沟通心灵的中日文化交流的鸿雁之书和轻骑快马,并且赢得西方世界的推崇。
  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获奖演说题为《我在美丽的日本》,他在评介日本艺术的主要审美意象时,引用了矢代幸雄博士的话:「雪月花时最怀友」。 此句实际上语出唐人白居易《寄殷协律》 :「雪月花时最忆君。」我把它衍译为一首短诗:

雪紧思寒友,月圆恨别离,
    花开人老处,情怯客归时。

衍译注重反讽的对比,有苏轼把酒问月「何事长向别时圆」的人生感歎。末句增添,化用唐人宋之问「近乡情更怯」的诗句,表达归客思亲忆友,担忧物是人非的乡愁。

赏月与「通灵」和「物哀」


  在日本神话中,月亮被称为「月读」(月読 つきよみ),即月神。如弓之弦月,称为「月弓尊」。月读之性别无定论,或说是男神,或说乃日神(天照大神)之胞妹。因此,日本人赏月就是神秘主义神学中的通神,即与神灵交密契的殊胜体验,同时诱发审美中的「物哀」,即审美兴起的感歎。
  许多日本诗人都有神秘主义倾向。依照日本的数秘术(numerology),一首和歌的「一」,加上诗行的叁十一音(5-7-5-7-7),等于叁十二,等同于佛的叁十二相,即佛与转轮圣王的身体所具足之叁十二种外貌特徵。
  例如日本歌仙之一绝代佳人和泉式部的一首和歌,拙译如次:

    かくばかり风はふけども板の间もあはぬは月の影さへぞ泄る
    风狂难掩月,屋破沐清辉,
    梁木漏光处,通灵连九陲。

  原作语言素朴,直译是:狂风席捲时,梁木的缝隙中却有月影渗透进来,明辉漏了进来。弦外之音是,月光是诗人在破屋中病榻上的一丝慰藉,宛如黎明之神的使者。因此,中译增添的「通灵」,亦可解读为「通佛」。
  禅师亲月通灵,在日本最为常见。例如鎌仓时代的道元禅师在《坐禅御咏歌》更好地彰显了开悟的胜境,笔者衍译为词体《浣溪沙》:

    浊りなき 心の水に すむ月は 波も砕けて 光とぞなる
    开悟如同月映流,清光未湿水泉游,江波不碎桂香浮。
    一尺方塘栖玉兔,九霄新镜挂银钩,草头凝露报金秋。

诗人把开悟喻为「月映流」的妙处在于,开悟并非一撮而就,而是如流水般不断觉悟和变易的过程,开悟状态的「真知」,也可能只是一种镜花水月的幻见,因为在佛教禅宗看来,一切皆假有。此外,在诗人眼里,没有圆月与新月之别,两者都是美,从而消解了诸如圆缺、真假等一切二元对立。

  月亮堪称人类追求的终极目标的象徵。月亮同时也是催人抵达这一目标的助缘,儘管皓月默默照射却一言不发。日本现代诗人种田山头火的一首咏月俳句写于二十世纪叁十年代战乱时期,「爆撃」一词似乎语带双关,短诗出以一个问句:

    月のあかるさはどこを爆撃してゐることか 
    响亮月朗引爆,何方默炸轰雷?

依照佛家慧见,问题即答桉。禅宗有默照禅与话头禅之别,默照禅可以追溯到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的公桉。维摩居士在《维摩经》中对「什麽叫入不二法门」的发问「默然无语」,后世因此有了「一默如雷」之喻。种田山头火的这首俳句,以月为象,以审美中的通感或联觉,把无声的月光变为如雷的轰鸣,换言之,他从月光中「看」到了雷声,启迪了他的顿悟,生动地表现了「一默如雷」的悖论。

  诗人望月提问兴歎,这一「歎」,就是日本美学中常说的「物哀」(物の哀れ)。物哀之概念本身带有悖论色彩,人们面对各种审美对象触景生情引起的各种感慨,都是物哀,因此,「物喜」也是「物哀」。日本俳圣松尾芭蕉写月俦的一首俳句,表达的是悲愁的「物哀」:

   俤 や 姥ひとり泣く 月の友
   望月此山上,犹闻老妪哭飞轮,月俦伴孤魂。

  这首俳句写诗人来到信州更科(现长野县)时,看到了姨捨山上一轮明月,想起昔日一位老妪在月下独自流涙的情景,不禁惆怅起来,寄望世人以月为友,缅懐她的音容,有类似于苏轼思接古今,「一樽还酹江月」的沉鬱。但诗人祭奠的,不是英雄人物而是平头百姓。
  写得更为悲凉的,是江戸时代的诗人水田正秀的一首俳句,衍译如次:

    蔵焼けて 障るものなき 月见哉  
    茅庐焚火烈,顷刻随烟灭,
    我立霄泥间,更亲头顶月。

  这种从富有到赤贫的灾变,在现代社会也不罕见。由此可见,在人类的困境乃至绝境中,在无边的黑暗中,无私遍照的月亮可能是潦倒之苦主羁旅之过客的唯一伴侣。诗人在此境地中表达了一种十分豁达乐观的心态。
  与上述两首俳句迥然不同的,是德川时代的诗人松永贞德的一首俳句,表达的是望月时喜悦的「物哀」:

    七夕のなかうどなれや宵の月
    看今宵,仙凡皆乞巧,盼月老。

  七夕,又名乞巧节,源于中国古代的传统节日,其形成与牛郎织女的传说有关。月老同样源于中国传说。日本也有乞巧节,但风俗略有不同。东京大神庙,堪称求姻缘十分灵验的东京月老庙。

缺陷美、朦胧美与亮丽美

  但是,即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一到婚姻中,爱情就趋近坟墓。此乃人生一大缺陷。月亮同样有缺陷,除了亏缺之外,就是经常云遮雾盖的朦胧。然而,朦胧不但是一种美,有时甚至更美。松尾芭蕉就有这样的审美体验:

    云をりをり人をやすめる月见かな
    澹云织面纱,着意遮蟾华。
    朦胧月不见,我更近禅家。

  在诗人眼里,月是美的象徵。原诗只有月亮是人格化或神格化的,因为她在凝视飘来的澹云。译诗着一「织」字,把澹云也人格化了。诗人似乎觉得,在审美体验中,我只有从对美丽事物的迷恋执着中跳出来,才能回归自我。诗人眼前的无月状态,类似无我境界,无我,即发现真我的殊胜体验。
  平安时代的诗人左京大夫顕辅的一首和歌(《百人一首》第79首),描写的也是朦胧月,原意是:儘管夜月在秋风层云的缝隙处,却仍然透露出一线银辉。网路一家中译为:「秋风飒飒吹悠远,月在浮云隙处明。」下句显然借用宋人道潜《江上秋夜》的一行诗:「月在浮云浅处明」。译者仅改动一字,恰到好处。与朦胧相对的亮丽是一种不同的美。杜甫咏月名句「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追求的是亮丽美。这就启发我想到,假如扫除层云,月亮岂不更明亮?我因此把上述和歌衍译为一首五绝:

秋风にたなびく云の 絶え间より もれいづる月の かげのさやけさ 
    秋风逐云卷,天地缁衣玄,
    月边除雾障,银泻更明鲜。

  由此可见,在日本诗人眼里,月亮虽然美,却并非绝对完美的意象,因为依照他们的审美观点,像中国美学所提示的那样,金无赤足,人无完人。这种白璧微瑕的缺陷美,更贴近现实。但在现实生活和艺术领域,人们仍然孜孜不倦地在追求完美。
  如前所述,在道元笔下,新月像满月一样美,但在另一首诗中,「玉弓」却成为诗人感到害怕的一个有缺陷的意象:

    山ずみの友とはならじ峯の月 かれも浮世をめぐる身なれば
    玉弓张岭嵴,不似我同修。
    月亦浮生象,轮回永不休。

道元此诗写得灵活如弹丸。禅修的最高境界是圆融,新月的寓意不同于满月。因为其所宗之禅法认为,语言是死的,佛性是活的。常见的隐喻同样可以因心境而活用。诗人不在意月亮之美,因为它也可以象徵浮生,因此借月亮表达了与浮生相对的永恆的嚮往。

在道元之前,平安时代的女作家紫式部在天皇一次寿庆宴会上有人请她即席咏月,她口占的和歌似乎意涵深远:

    めづらしき光さしそふさか月はもちながらこそ千代もめぐらめ
    月入金樽后,推杯把盏时,
    满朝皆喜庆,即席赋禅诗。

  高朋满座,推杯把盏,也许可以视为轮回或兴衰的隐喻。但诗人不能煞风景,却巧妙地暗示了宇宙的玄奥和时间的推移。


错觉美喜剧美与悲剧美

  以科学的眼光来看,太阳升起降落,月亮圆缺盈亏,都是地球转动给人类造成的错觉或幻觉。但是,没有错觉便没有诗语,也就没有诗了。人类并不因为新的科学发现而废除永恆的诗语和诗歌。存在主义哲学家齐克果在《哲学断片》中指出:「诗是认知之前的错觉(illusion),宗教是认知之后的错觉。在诗与宗教之间,生存的世俗智慧在搬演聪明的喜剧。」在某种意义上,禅就是一种面对人生苦谛的严肃的玩笑,带有悲喜剧的特徵。
  朱元璋堪称一个有「生存的世俗智慧」的人,在建立明朝后大力推广佛教。「映水有钩鱼怯钓,含山无箭鹤惊弓」是他《新月》中的一联,颇富禅意。诗人的错觉投射、移情到鱼鹤身上,因此赢得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美。其灵感可能来自王维《鸟鸣涧》的名句:「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在诗人的揣测、移情中,鸟之所以惊月,也许是因为有弓箭的错觉。
  在日本咏月诗中,也可以发现类似的美。例如,上文提到道元有时害怕新月「玉弓」。在江户时代的着名才女千代尼的有首俳句中,月亮不是错觉中的弯弯鱼钩,而是上钩的银鱼,诗人则是垂纶的钓客:

    钓竿の纟にさはるや夏の月 
    月约黄昏后,夏装素彩入江游,上我垂纶钩。

  此诗显然有性暗示。首行译语,借用「人约黄昏后」的诗句改动一字。一个「约」字就把月亮人格化了。诗中「我」,读作男性女性皆可。如果读作女性,那麽,这个主动「猎豔偷情」的诗人更富于现代浪漫气质。在诗人的错觉中,不是水中月影而是真实的月亮,成为与钓客有约的情人,读来情趣盎然。
  经常借错觉和比喻来说法传道的佛陀,堪称东方第一伟大诗人。依照佛经典故,群猴见井底月影却视为实体,就是一种错觉,富于喜剧性。猴王为防止世间长夜暗冥,命众猴在井树上以手攀枝相接捞月,树枝折断,结果「此诸痴猕猴,为彼愚导师,悉堕于井中,救月而溺死!」其故事除针砭痴愚无知以外,往往「镜花水月」合观以喻事物之空假本性。可是,日本临济宗禅师白隐慧鹤用猴子捞月的题材作画赋诗,却别出心裁,反其意而用之,根据英译转译如次:

猴子水中捞皓月,死而后已救清香,

虯枝紧扣不沉井,因幻得真彰佛光。

  诗人褒扬猴子之悲悯情怀和牺牲精神,化喜剧为悲剧,化滑稽为崇高,弘扬了佛家度人救世的伟大精神。
  略微类似的是,日本现代诗人高滨虚子一首写水中月的一首诗借错觉把月影变成一个崇高的意象:

    海に入りて生れかはらう胧月
    朦胧月沉海,玉兔水淋淋,
    通晓兵家术,求生作死拼。

  实际上,高滨虚子并非战士诗人,更不是好战之徒。1944年9月,诗人为了躲避战火而移往一个偏僻城市,在那里以丽日明月为伴度过四年和平宁静的时光。他的纸上谈兵,表明诗人深谙《孙子兵法》中「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军事哲学思想。这样一轮月亮,彷彿是一个巾帼英雄的形象,经过浩瀚的精神洗礼而赢得新的生命。
  但是,当我们回到本文开头提出的月神究竟是男神还是女神的问题,那就不妨说:月亮是一个雌雄同体的意象,它不是生理意义上的阴阳人,而是文化意义的刚柔相济,这是人类追求的永恆之美。

注:本文笔者的日本短诗汉译部分篇什由武洋先生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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