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安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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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安澜:壬寅祭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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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寅祭父亲


昨晚想睡觉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进入耳朵,似乎在喊我名字。我确定自己很清醒,没有服用迷幻药,我好奇的走出房间,却原来院堂门敞开着,外面的围墙门更是赤堂堂敞亮。我把门关好,拿电筒四处照了一下,这样才躺到床上。躺到床上以后,无可避免的想到了父亲。

到前几天的818日,父亲死了两年又四个月,开始的时候,我想把父亲的相片放一下,镶在镜框里放床头柜上。随着时日推移,一方面是懒,但更多是发现没有如此必要。父亲死后,我每有想法或想做什么,总有一个声音介入我的脑袋当中,给我提出看法和意见,我知道,父亲不放心我,时时刻刻在天上眷顾着我。在我和父亲、父亲和我相处的这48年里,有过无数次冲突,但知子莫若父、而且,我也一直自信的认为,知父也莫若子。但我这个自信,在818号的凌晨被打碎了。

因为帕金森病无法睡眠,我230就坐在老金油条店前的石阶上抽烟,4点过一点,苟爷叔过来买油条。在我很小的时候,上托儿所,因为某种机缘,苟爷叔会载我一程,如此几年,所以苟爷叔夫妻与我有亲。我喊了他一声,彼此对了根烟,在寒暄中无疑,主题转移到我父亲身上,此时,他突然冒出了一句,让我至死难忘的话,“嫩老子,吃了药干那个事情,伤身体个”。

我大吃一惊。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父亲会嫖娼。这倒不是说父亲的品行操守有多么好,多年父子成兄弟,我知道的父亲是一个有色心没色胆的父亲。在大集体生产队的时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起干活,父亲油嘴滑舌是众所周知的。但大家也知道他仅限于嘴皮子,也就是嘴皮子揩油,从来不会有半分咸猪手,七八年还没开放前,人与人走的近,社会活动的半径也小,谁一有小动作,马上整个全大队都会传开来,人的隐私都在阳光底下晒着,所以不可能有风吹草动。

后来分田单干,父亲进了搬运站当搬运工,赚的钱,每一个铜板里都充满着血和泪、和干净的东西。常熟有俗语,“吃么实凶、穿么对冲、嫖么虚空”。父亲吝啬钱财,因为赚的是血汗钱,虽然有那么几年,街上洗头房里频频招手,但我相信父亲,没有在洗头房门口软过脚步,父亲不会为了抖索那两三下,而使自己的血汗化为乌有。父亲是个顾家的人,尽管天天被娘骂的狗血喷头,有那么几次,喝了小酒以后,酒醉心上事,无数酸楚心头涌起,连冤带曲,哭的是一塌糊涂,但他擦干眼泪之后,一如既往,为儿女奋斗,为家庭奋斗,这是父亲一贯的宗旨,从没动摇过。父亲和娘不通顺,多次在我面前哭过。在父亲的哭泣里,小小的我,过早的领略了生活的艰辛。我看到父亲哭,对比娘的眼泪,小小的我,如何背得动家庭的负累,我烦心不已,慢慢种下了厌弃家庭生活的种子。在抑郁的家庭氛围中,逐渐养成了我好“拧”的脾气。凡事喜欢负气,一生负气负一生,这是我人生失败的总根源。父母打架或者吵架以后,每次我都劝父亲,在搬运站找间屋子,铺张床,置个煤气灶,但父亲毫不犹豫否决了。若干年以后,当我自己也结了婚,才理解父亲,夫妻之间不单有吵架,更有操逼在起粘合作用。听姑母有次说过,父亲年轻的时候,骑着永久牌自行车出过风头,参加这儿那儿的批斗会,“打到刘少奇!打到邓小平!”拳头举累了,口号喊累了之后,回到家来,好婆就给他做小夜饭吃。我由此想,得到过家庭温暖的人,尤其是这种温暖注入骨子里以后,很难轻易去除掉。反正我从父亲身上看到,注入骨子里的思想意识,特别是家庭观念,伴随了他的一生。

2010年,女儿到城里借读,需要缴纳借读费。父亲拿给我一万元。后来,学校的会计告诉我,“你拿来的钱都发霉了,纸张粘住,我手工点了三遍,才点清爽”。我只得堆起笑脸向她赔不是。其实,我内心却在泣血。我知道,父亲给我时把钱压在席子底下,天热,睡下去汗水浸入了席子,滴在了钱上面,久而久之钱就发霉,使纸张粘住了。儿子不长进,为女儿,不得不去掏老子的血汗钱,说出来真是羞愧难当。这样的父亲,怎么可能去嫖娼呢。我固执的认为,我了解父亲,了解父亲的全貌,了解的是百分百的父亲,而不是缺角少腿的父亲。

而我知道,父亲有个最注命的缺陷,说出来有些笑话,那就是父亲看到女人、特别是不认识的陌生女人、特别是不认识陌生的漂亮女人,或者是不认识年轻的漂亮女人,他会脸红,怕羞。我一直误以为怕羞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消退,仍而不然,这个天然的缺陷与父亲相伴始终。也不知道父亲当初是怎么去我外婆家做女婿的。有一次我两个女性朋友来看我,父亲半羞半臊地躲到灶脚跟前,为灶肚里添柴,假装饭镬上烧的热火朝天。我也部分继承了父亲脸红的基因,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我十打十的懂父亲,而且,懂父亲到骨子里。我是父亲的儿子,晚上睡觉,没关门窗,父亲喊我,我确信我没有迷幻,是父亲的某部分东西在我身上的复活。复活了父亲某部分基因的我,对父亲的面貌,随着岁月的深入,反而越来越清晰。也就无需为父亲造像怀念了。其实随着父亲的死亡,他的很多东西,都被复制在我身上,在潜滋暗长着。

但父亲跟苟爷叔也算是赤卵兄弟,苟爷叔几次指着我说,你跟父亲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苟爷叔把父亲的事告诉我,我知道他不可能冒我,随便乱说。父亲这一生,出卖苦力,赚血汗钱,不舍得用。临死前几天,我和娘帮他换纸尿裤,他一直有一个奇怪的动作,那就是捧着自己的卵袋死死不放,娘正在使力气,被他这么一挡住,就不好做手脚了。就骂他。这时的父亲,已口不能言。我看着他的可怜相,也一时无语。但父亲透出的目光,我能读懂,也只有我能读懂。

二千年的时候,女儿还很小,刚刚读书,还什么也不懂真是可爱好玩的年龄,有一次跑来故作神秘的对我们说,“好公床抽屉里,光碟多得来呀”。这小小的一件事,被小孩子以奇形怪状的神态、绘声绘色的声音说出来,特别好玩,特别有意味,我们都哈哈大笑。笑得人仰马翻。现在回过头来替父亲想想,真是替他心酸。二千年的时候,我已经有了电脑,已很少去触碰VCD光碟机。但众所周知,父亲床抽屉里,有很多黄色光碟,却因为没有播放机望而兴叹。一个正当盛年的父亲,没有地方发泄自己的欲望,父亲就这么一年一年、年复一年熬过来了。而我,连简单的一件事,把淘汰得光碟机,给父亲接到他的电视机上,这样的小事也没有为他做,而宁愿使废弃的VCD落满了灰尘。回想过往,我对父亲关心的太少,现在父亲死了,但内心的歉意却久久不能平息。许多年以后我才从父亲身上看到,父亲为子女做的地方多,而我为父亲想的、做的,很少。父亲临死前抱住卵袋,抱的死死的、紧紧的,儿子作为一个健壮的男人完全懂得,那是父亲对自己的一生在女色方面的抱憾,如果真的如苟爷叔所言,父亲在临死的两三年前有过那么一两次的嫖娼行为,那我真心替父亲高兴。父亲转变了自己的思想意识,找到了快乐。快乐是自己找的,自己找到的快乐完全属于自己。平头百姓的一生,都是一个字,“苦”!都是这个“苦”字底下的奴隶,父亲生前常唠叨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财主财主,都是从口上裁下来的”。父亲说,“无苦不来钱”,他的节约,有时近乎苛刻自己,在苟爷叔告诉我之前,我不知道、没想过父亲会嫖娼;在我知道了以后,我仍然不相信父亲会舍得去嫖娼,这个苛刻到近乎跳骚腿上去刮油的父亲,这个处处顾及家庭和自己脸面的家伙,会壮着胆子去嫖娼?!我承认,人之将死,会做出一些有违平常的举动,但如若父亲真的曾经出鬼过,我真心替父亲庆幸,父亲让自己在黄泉路上少了许些遗憾,而使我这个无能的儿子,多少也减轻了许些自责,为自己对父亲这一生做的太少,“养不孝而亲不待”,人前没有侍奉好父亲,人后没能发达显贵,光宗耀祖,使父亲的颜面增光添彩。父亲一生最得意的就是生了儿子,最失意的就是生的儿子太没出息。父亲常半开玩笑说儿子是“学摇船朋友”。何为“学摇船”,要使生产队的水泥船航行在水面上,就两个动作,“推”和“扳”,“推扳”两字组合起来念,在常熟语境里,就是没出息的意思。我知道,父亲不是真心的看不起他的儿子,而是恨铁不成钢,一直希望着我有一天能出人头地。

仍而我终究辜负了父亲的期望,现在他死了,我连出人头地得欲望也随之熄灭了。父亲在世,出人头地给父亲看,现在他不在了,出人头地给谁看呢。父亲、儿子接骨连筋,心灵相通。可以说,父亲的形象,在我内心永不没落。大概十年前,女儿给我下了个通牒,说“你过了五十,搬楼下去住”。当时,我正当壮硕,对于她的无礼要求,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女性的幼稚,我也不知道怎么驳斥她。我很想告诉她,造这幢楼房的时候,你不但还不知在哪里,而且我跟父亲,也就是你好公,挑黄沙,挑沙泥,挑砖块,“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父子俩做搭档,做过许多个全夜。有几次做到凌晨两三点钟,我做游乡木匠,尚有时间躺一小惚,但父亲在出尽船舱里的货之后,还要打扫船舱,再去还别处的水泥船,父亲整夜没得睡,第二天还要做搬运出苦力。女儿无法理解上一辈的苦,上一辈的苦,也无法传导到女儿身上。我和父亲在劳动中建立的感情,那种同心协力得心应手的默契,无法传导给女儿那一代人。父亲最得意的就是生了儿子,父亲曾经有过的生命痕迹,现在传递到了儿子身上。那种父子之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情,接下来就只能绝迹了。

818日已过去了多日,苟爷叔告诉我的,一直萦绕在我心中。这个事,打碎了我的认识,开启了我的好奇。难道死亡,能颠覆一个人一生一世固有的人生观价值观,使一向胆小懦弱的父亲,会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勇敢的弄到“伟哥”,跨进洗头房?!去寻找像他孙女一般年龄的女性服务?以我对父亲过往的了解,我无法相信。在跟父亲相处的这48年里,我们父子之间也会谈及女人和性,虽然父亲嘴皮子滑溜,虽然有人、有许多人一再提及父亲年轻时出风头的样子,说他嬉皮笑脸乃至偶尔也会老不正经,但这些都是父亲浮泛的表面戏,这样说的人,大多是父亲的泛泛之交,他们不真的了解父亲。父亲吝啬钱财,见女人脸红,这两样致命伤,足以摧毁父亲跨进洗头房的勇气,使父亲这一生在两性问题上裹足不前。综合父亲以往给我说的他对女人的理解,我有理由判断,父亲此生就经历过娘一个女人。这也就是父亲天天跟娘吵架而不离不弃的原因。因为他就娘一个性伴侣,而且是一生唯一的一个。这也是娘反过来接受他的原因。父亲曾经在特别高兴时在我面前失言,说在干那事时屁股沟里的汗像小溪一样,父亲这样说的时候,娘当然不在跟前。当然,父亲尽管没有指明性对象,但我知道是谁。男女两个人操逼棋逢对手,性和谐是婚姻的重要基础。父亲常自谓“识字不多,用字不错”。父亲是乡土哲学家。他说过许多对女人的看法。父亲用的是粗鄙俚语,我在这里不能写的太放肆,让读的人误以为我不尊重女性。但我得坦承,他的见地是有道理的,说出了这个世界的本质。譬如他说女人与谁都可以,又谁都可以与此女发芽;又譬如他嚼调皮说,“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是夫妻”;又譬如他来情绪时劝我说,“某某,你讨媳妇讨个中等的即可,太漂亮了你守不住”。父亲和我谈天论女人,都是在情绪高涨时,而我一般只是在默默的听他说,不发表任何意见。譬如父亲说的,我可以告诉他书上早就有“人尽可夫、人尽可妻”的说法,你这样说并不新鲜。但我从没有一次打断过父亲,一是父亲难得有好情绪,尊重父亲;但主要是,父亲有另外的注命伤,嘴上没有门闩。父亲这个人,谁只要跟他对根过手烟,就能跟你聊上半天,什么掏心窝子的话都能跟你说。在有过几次被父亲出卖的经历之后,我学会了闭口不言,但父亲说的话,我却能为他把好门闩。父亲自以为传授给我的是人生金诀,自以为对我推心置腹,殊不知他这种祥林嫂式的推心置腹我老大不屑。看我不接茬,觉得一个人说独角戏没意思,所以有时会无趣的骂我:

“三斧头敲不出一个闷屁”。

 

呜呼哀哉

续飨

 

癞痢头儿子:钱进

 

2022828

29日凌晨011时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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