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完整听过这场媒体热议的访谈后，我发现除了“不道歉”之外，还有不少其他媒体尚未报道的相关内容。下文访谈中的话，引号内是原文翻译，其他是编译（有些不同时段的话依照意群进行了整合）。如果读者只对这个核心问题感兴趣，亦可参考公众号【新华二代在德国】的最新推送，我在下文中也会部分引用其译文。】

在卸任德国总理约半年之后，默克尔在首次公开接受采访——面对数千观众，在柏林剧院的舞台上。

谈话从前总理的退休生活谈起，其中包含了党内竞争、德国国内政治，一直延伸到跨大西洋关系和全球气候变化……但毫无疑问，大家最想听的是她对俄乌战争的看法。毕竟她是与布丁“打交道”时间最长的大国领导人之一，而她坚持与俄罗斯发展经贸联系的做法在战争爆发后也受到更多人的诟病，甚至视之为“对俄绥靖政策”。

人们期待默克尔能对此说点什么。

默克尔坦诚自己最迟在去年10月已经在罗马听美国方面说起俄罗斯发动入侵的可能性。她当然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于是在任期的最后阶段，与俄方、美方、欧盟各国、德国内部各方沟通。

然而各种沟通都没有起到所期待的作用，而且那时布丁已经变得难以接近，大家跟他说话都非常小心，“你们对那张长桌子有印象吧？”

可惜，这一切努力都未能阻止这场悲剧发生。“对俄方来讲，也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这时采访者问了一个“刁钻”的问题：当您看到局势一天天发展，“您是有一种无力感呢，还是，嗯，庆幸自己已经置身事外？”

默克尔说，令自己感到欣慰的是，至少德国的政府换届时的移交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她与下一任总理朔尔茨之间相互信任，所以朔尔茨在危机时刻到了之前，应该已经对政府的工作方式以及与盟友的沟通方式所知甚详。当然，自己知道现在他现在面临的问题有多难。

默克尔在一再将今年在乌克兰发生的一切称之为“悲剧”，可无论这背后有怎样的历史原因，都不能成为布丁的借口。她斩钉截铁：尽管事件的细节还有待历史学家澄清，但现在就一清二楚的是：“布丁于2月24日发动对乌克兰的袭击没有任何合法性，它是一次违背国际法的血腥攻击，不可原谅！”

因为，布丁的开战决定“动摇了我们欧洲自新世纪以来和平生活的基础”，违背了当今国际法的基本原则，领土归谁所有，不能再由几个世纪前的依据和战争来决定。

那么她如何解释悲剧诞生的原因？

对这个问题默克尔抛出了一个令人精神一振的说法：冷战从未结束过。

她回忆起，2007年初，布丁在索契第一次当着欧盟代表团的面说，对他个人而言，“苏联解体是20世纪最糟糕的事情”，而听闻此言默克尔对自己说，苏联解体是她人生最幸运的时刻，因为她终于有自由去干让自己感到快乐的事情。“那时候我就看出，（我们与俄罗斯之间）有一个巨大的裂痕，可以说，多年来我们在某种意义上并没有真正的终结冷战”。

默克尔谈到，克里米亚的侵夺发生后，欧盟委员会曾经多次讨论是否停止对俄罗斯的制裁，或是延长，或是加重？但这场战争显示，不管我们怎么做，布丁的执念都不会变：“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家门口出现一个想要走另一条路的国家，在他看来这是一条受西方影响的道路——其实我的看法与他完全不同。”无论如何，这也不是俄罗斯入侵的借口。

是否还有另一条避免战争办法？

主持人提到，不少人认为默克尔不该在2008年与法国一起阻止乌克兰加入北约，如果那时就加入，俄罗斯是不是就不敢动了？

对此默克尔不敢苟同："我个人的判断是非常明确的，如果乌克兰在2008年就想加入北约，战事的发展或许会迅速，当时乌克兰的状况远不如今天，更不具备今天的抵抗能力。"【1】而自己参与的《明斯克协定》给了乌克兰应对战争的时间。

她认为季莫申科、尤先科的改革并不成功，民主制度在乌克兰没有扎下根，国家其实由寡头统治。但问题在于，布丁不会愿意让乌克兰在朝向民主的道路上发展下去。不要说北约，布丁甚至不会让乌克兰加入欧盟，因为他视欧盟化为北约化的前奏，必欲除之而后快。

她承认，理论上每个国家都应该有自主选择道路的权利。但现实世界有其残酷的一面。“乌克兰的悲剧在于，不能像（等到了苏东剧变的）我们那样选择走自己想走的路。” 它正在经历的是东德在1953年、捷克斯洛伐克在1968年所经历的痛苦，“我们现在需要做的是，尽可能减少这方面的痛苦”。【1】

到此时【56:54】，默克尔方说出了各大媒体争相转载的标题：“尽管确实有人要求我道歉，但在这部分事情上我是不会道歉的。”不能因为外交活动不成功，就认为它错了。

为此她还有对俄关系引出了对政治和外交更为深入的思考。

她与布丁都成长于冷战铁幕的东侧，都当过少先队员、共青团员。自己从小钦慕俄罗斯文化，在青年时代就曾造访苏联，到过索契。“我或许知道布丁是怎么想的”，但绝不认同其价值观。她同时声明，作为一个政治家自己会严格区分在文化上对俄罗斯的喜爱，与处理作为一个政治实体的俄罗斯之间的关系。

此外，政治活动并非仅仅涉及价值观，它还涉及利益，即便我们与俄罗斯有很多分歧，但我们还是要尝试尽一切手段与之共存（掌声）。“我的心永远在乌克兰一边” ，但德国必须采取现实主义的态度去行动。

然而，2014年的克里米亚事件之后，“我与布丁的关系完全改变了”。之前我们还互相送些私人礼物，在那之后，“有了一道深深的鸿沟”分歧已经难以化解，两国间仅能维持最低限度的外交活动。“我告诉自己，现在与之打交道的是一个要伤害我们的人。”

现实主义意味着什么？

默克尔认为，它首先意味着认识到俄罗斯是德国的周边国家，是一个幅员辽阔、地跨欧亚、资源丰富的核大国，无论是从前、现在还是将来，德国终究要与俄罗斯打交道。如果政治上无法交往，至少要保持贸易关系。

即使要制裁俄国，也必须用现实主义的态度协调各方关系，要在世界经济中去看这个问题。（...）我们必须一直观察，看看我们自己能做什么，我们的实力究竟如何。怎样吧欧盟团结到一起，这极端重要”，欧盟内部对制裁不齐心，制裁就难以起作用。【1:15:02】

但同时，现实主义也意味着去思考“我们怎样才能变得强大，正如人们早就说过的，这是布丁唯一能够理解的语言”。“自2015年以来我一直劝我们的内阁里盟友党派增加军费”，但进展困难，好在这个问题现在终于解决了。

关于欧洲人对俄罗斯的态度，默克尔还强调不会因为现在的事情厌恶俄国文化和物品，自己反对抵制俄罗斯歌剧演员。她认为“有许多俄罗斯人反对布丁，这其中所需要的勇气超乎我们想象。有些人被迫离别故土，这些人应该受到我们的尊重而非歧视。”

那么默克尔退下来之后在干啥？

在冬天流连于寒风凌冽北海岸边，边散步边听《麦克白》【可惜主持人没有深挖这个瓜】，去意大利参观米开朗基罗的作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