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现代鸦片战争（上）

美国现代鸦片战争 （1）魔鬼降临

你知道吗？

·       自从2000年以来，有超过50万的美国人死于类鸦片药物的毒品过量

·       在2019年有7万美国人死于毒品过量，其中70%的案例与类鸦片药品有关

·       每年有数以百万记的民众对类鸦片药物上瘾

·       每隔25分钟，就有一个受母体影响而对鸦片成瘾的婴儿在美国出生

·       美国联邦政府预计今后为了防治类鸦片成瘾的费用，会超过一万亿美元

一场浩荡的现代鸦片战争，此时此刻正在全美国范围打响。鸦片是成瘾类毒品的一种。一提到全美范围的毒品泛滥问题，你可能会想到墨西哥走私犯，街头黑帮，南美毒枭。但这一次鸦片战争的主角有点不同，这次坐庄的，不是南美毒枭，而是大集团制药公司；发送毒品的，不是街头黑帮，而是医生和药店。

这所有的一切，要从一个叫Sackler的家族和这个家族一手创办的普渡制药公司(Purdue Pharmacy)开始说起。Sackler家族的发家史，始于Sackler三兄弟. 三兄弟在纽约法拉盛长大，父母是来自东欧的移民第一代，家境贫穷。但是三兄弟都很有出息，会读书，三人先后都从医学院毕业。长兄Arthur Sackler，是整个家庭的掌舵人，他率先进入了纽约的一座大型精神病院做医生。很快，两个兄弟也追随哥哥的脚步，进入了同一家医院。在那所精神病院，Arthur Sackler开始接触到一些最前沿的科学理论。其中一个理论是，所有的脑神经刺激都来自于大脑分泌的某种化学物质，精神病人的病因就是因为大脑里面的化学物质分泌失衡。现代制药已经能够人工制造出各种不同的化学物质，那么也许有一种人工的化学药物能够治愈精神病人。抱着这种理念，Arthur Sackler在1952年买下了一间很小型的制药公司 Purdue Frederick，并改名为普渡制药。这家小制药公司一开始只生产一些非常边缘化的产品，像除油蜡之类的。

在Arthur买下这制药公司之后，利用自己精神病医生的特长，普渡制药开始生产一些精神科类抗焦虑药物。Arthur更是利用他对医生系统的了解，开创了他的商业帝国之路。Arthur是第一个运用广告投递方式对医生来推销自己的药物的公司。Arthur会请一些医生，来为他的药物站台宣传。他的运作方式在今天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在当年却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很快普渡制药就因为销售这种抗焦虑药物而大发其财，而Sackler家族也赚得盆满钵满，一跃成为美国最富有的家族之一。在这种抗焦虑药物的推广当中，有相当一部分的病人展现了对药物成瘾。而当政府开始调查这种药物成瘾给病人带来的危害时，Arthur Sackler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病人，号称是病人失控才会对药物成瘾。

在1987年Arthur Sackler去世的时候，普渡制药的商业帝国已经初步成型。继承这个商业帝国的，是Arthur 的侄子，  Richard Sackler。Richard Sackler是个妥妥的富二代，还是一个很努力的富二代。他本身也是医学院毕业并且拿到了行医执照。Richard并不满足于现状，他是个凌晨仍然秒回邮件的工作狂。Richard Sackler一心一意要把普渡制药的版图继续扩大。

在1990年，普渡制药的明星产品，一种叫MS Contin的药物专利马上就要过期了。MS Contin是生产出来作为一种癌症晚期患者的镇痛药使用的。MS Contin本质上其实就是吗啡，但是普渡制药通过一种特别的化学手段，让吗啡的药力不会在服下时瞬间释放，而是在一个长达8-12小时里的时间内慢慢释放出来。当某种药物的专利一过期，很快仿制药物就会被生产出来并充斥市场，原药物公司的销售利润将大幅跳水。为了保持公司的盈利能力，普渡制药需要一种新的明星产品。

普渡制药于是发明了止痛药Oxycodone。 Oxycodone的发明是借鉴了MS Contin的路子，通过化学分子控制，让口服的镇痛效果不会瞬间全部释放，而是缓慢地在8-12小时内释放出来。区别是，MS Contin的药物核心是吗啡，Oxycodone的药物核心是比吗啡强烈百倍的鸦片！至此，美国鸦片战争的魔鬼已经从实验室中诞生了。

1994年，普渡制药开始向 联邦食品药物管理局(FDA)申请药物许可。普渡制药的前一个明星产品MS Contin，受众是被疼痛困扰的癌症晚期患者。这个受众群体是非常小的。想要让一种药物的销售增加，必须要扩大这种药物的受众群体。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普渡在提交给FDA的Oxycodone申请上，Oxycodone被定位为治疗普通的疼痛患者的药物，而非像前一代产品MS Contin一样只针对癌症晚期患者。为了要实现这一点，普渡制药必须提供证明来这种止疼药对于普通疼痛患者有效并且不会形成依赖上瘾。但是普渡制药并没有这种大规模药物实验的证明，怎么办呢？普渡制药深谙朝中有人好办事的道理，他们找到了在FDA做药品审批工作的Curtis Wright。 Curtis Wright和普渡制药的高管一起花了三天的时间。Curtis Wright手把手地教普渡制药的高管们起草了Oxycodone的申请书。紧接着，Curtis Wright作为FDA的审批者，亲自批准了这份申请。在FDA最终批准的文件里，甚至还有这么一句：这种缓慢释放药性的功能，将会有助于病人摆脱药物成瘾性。(Delayed absorption as provided by OxyContin tablets, is believed to reduce the abuse liability of a drug.)这相当于给Oxycodone这种药物打了一个金牌广告。试想一下，一种止疼药物，还能自动让患者抵抗上瘾，并且获得了FDA 的背书，这被称之为神药也不过分。

当然，Curtis Wright的帮助并不是无偿的。在Oxycodone被批准上市后，Curtis Wright辞去了FDA的工作。Curtis Wright在另一个公司工作了短短一年,就再次跳槽去了一个新的东家。他的新东家正是普渡制药。他在普渡制药的起薪是37万美金。就这样，在贪婪腐败的Curtis Wright帮助下，美国鸦片战争的魔鬼轻松地穿过了联邦食物药物监管局的栅栏，开始走进千家万户。

美国现代鸦片战争 （2）止痛浪潮

90年代的美国医学界，一种新的思潮开始泛起：消除病人疼痛，被视为医生的主要目的之一。这种理论认为，生理上的疼痛，会给人造成心理创伤。一些学者和医生，甚至创造出了疼痛指数，并认为疼痛指数应该成为病人的第五大体征。前四大体征是医学界公认的：心跳，血压，体温和呼吸频率。

这种思潮的背后，是普渡制药这样的大公司在推波助澜。那些为这种疼痛治疗站台的学者，表面上独立，但实际上都参加了无数地，由制药公司赞助的各种“研究计划”。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些学者更加不遗余力地推动这种理论，目的是影响更多的医生，给病人开出更多的止痛药方。

普渡制药的销售代表，当时人人随身带着一盒录像带，随时给医生们播放一段精心录制的录像。在录像里，几个患者纷纷吐露心声，止痛药让他们摆脱了烦恼，获得了新生。普渡制药的销售代表们对医生宣称OxyContin非常安全，安全到了没有“最高用药量”这一说法。也就是说病人愿意吃多少就可以吃多少。为了消除医生对止痛药的成瘾性的忧虑，录像带里的患者甚至现身说法，不少人说自己每天需要吃1200毫克的OxyContin！大家不要忘记，OxyContin的内核，就是鸦片。那么1200毫克这个数值有多夸张呢？根据美国疾病控制中心(CDC)今天的指导，每个有需要镇痛的人的类鸦片药物的摄入量，每天最高不应该超过100毫克。 当然，在 2000年初时，美国疾病控制中心还没来得及发出这样的指引。

事实上大多数医生和CDC一样，对于即将到来的灾难一无所知。通过知名学者和领军医生的站台，大部分医生被洗脑，接受了需要对任何的疼痛都要进行治疗的概念，并且深信自己开出的止痛药，不会让患者上瘾。普渡制药公司和他们操纵的学者们，为了向医生们证明止痛药不会上瘾，他们甚至发明了一个新词“假性成瘾” (Pseudoaddiction)。Pseudoaddiction这个词一直在2000年之前都不存在，直到某个医生在一个案例中首创出这个词。这个词的理念是，当某些患者表现出对药物的成瘾性行为时，患者并不是真的成瘾，而是“假性成瘾”，应对方法也很简单，只要加大处方量，患者的成瘾性行为就会消失。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天才到极致也白痴到极致的发明。让一个毒瘾发作的人摆脱毒瘾发作的行为的最快方式，当然是给他点毒品让他嗨起来。“假性成瘾” (Pseudoaddiction) 的概念马上被普渡制药抓住，并大力推广让所有的医生都知道。当医生面对患者日渐增加的止痛药需求，医生们最后仅有的那点药物上瘾的担忧，也会被这个“假性成瘾”的概念冲刷得一干二净。

普渡销售代表在一个接一个地征服每一个家庭医生诊所，让医生不遗余力地开出止痛药方。普渡制药有多赚钱呢？在2000年的时候，普渡制药的明星产品OxyContin年销售额超过10亿美金，一跃成为美国销售额最多的药物，甚至超过了往年的常胜冠军药物：伟哥。在那年，普渡制药发给员工的年终奖总额达4千万美金。

普渡制药的销售代表成为了医生最喜欢见到的人，医生把他们称为“摇钱树”(Easy Money)。因为医生发现只要给病人开上一剂OxyContin， 病人就像被安装了标准程序一样，从此定时地来访问医生并且非常准时地要求医生继续开药。一个94年刚入行的销售代表回忆说，我刚入行的时候，部门主管告诉我，只要你够努力，你能够在这里赚到所有你想赚的钱。我们的销售提成是上不封顶的。这名销售代表在入行的第一年就赚到了17万美金，而在他普渡制药工作的最后一年，他获得的报酬高达30万美金。

就这样，打着止痛药的幌子，本质是鸦片的OxyContin通过医生的手，源源不断地流入千家万户，让无数地人对类鸦片药物开始上瘾。

美国现代鸦片战争 （3）求助无门

前文说过了，OxyContin的本质其实是鸦片，只不过通过化学方式控制药力释放的时间。在普渡制药公司和一些游走在灰色边缘的家庭医生的合作下，这种类鸦片药物开始进入各个社区。很快，一些患者开始对药物上瘾。而一些原本的瘾君子，也慢慢听说了这种能够合法获得的毒品。在一些医生诊所，每天能够开出60-80份处方的OxyContin。有的诊所门外，你会看见有明显毒瘾特征的人们排着长队在等待医生开处方药。在OxyContin的药品包装上，标明着“切勿破坏药物外衣”。但对于一个瘾君子来说，这无异于一片包着鸦片的糖果，上面写着“打开我你就能嗨一把”。

美国对这种类鸦片药物的滥用有多广，我们不妨从另一个角度来观察一下。OxyContin的核心成分是鸦片，而鸦片产自于罂粟。作为一个守法的制药集团公司，普渡制药是不可能从金三角这种黑市地带买罂粟原材料的。普渡制药的罂粟原材料必须产自合法合规的国度。2000年前后，美国制药业对鸦片的需求已经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为了获取足够的鸦片原料，医药公司奖励澳大利亚农民十几万现金，免费假期，还有全新的奔驰汽车，来换取农民把田里原先的土豆换成罂粟作物。如今在澳大利亚有七万四千公顷的农田，被农民全部种上罂粟，只为了能够提供足够的鸦片原料来供美国制药公司制造止痛药。

上图为澳洲种植罂粟的工业化农场

第一个发现并正面这种类鸦片药物危机的，是一个叫做Art Van Zee的医生。Art Van Zee是住在一个名叫圣查尔斯(ST Charles)的小镇上的家庭医生。Art Van Zee在小镇上行医几十年，几乎认识小镇上所有的居民。很多居民的一家几代人，都是在他那里看病就诊。在2000年初，Art 医生开始注意到，有很多年轻人开始滥用OxyContin。他越来越频繁地在半夜收到家长的求救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个因为服食OxyContin过量而陷入昏迷甚至最终死亡的青少年们。在本地一所中学所做的一份匿名调查问卷结果显示，9%的初二学生，和高达25%的高二学生，曾经服食过OxyContin来追求快感。面对越来越多的青少年滥用药物的情形，Art医生深感无助，他开始写信和写邮件给普渡制药公司。在信中他明确地指出，越来越多的青少年对OxyContin滥用成瘾，而最终成为吸毒者。毒品给整个小镇带来了犯罪，在圣查尔斯这种本来就公共资源匮乏的小镇，毒品给这里带来的影响几乎是毁灭性的。

Art医生接二连三发出的求救信并没有得到普渡制药的帮助。普渡制药回信说他们“密切关注”这种情况，但同时把自己的责任撇的干干净净，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制药公司，无法控制别人非法使用这种药物。Art医生被迫无奈，在镇上举行了一次公开演讲，主题就是：我们如何对抗社区的OxyContin药物滥用问题。 演讲的那天，几乎小镇上所有的人都来了，整个会议厅坐满了人。每一个家庭都意识到，他们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从青少年到老年，一不小心就会被拖入到这种类鸦片药物的滥用当中。这次演讲终于惊动了普渡制药公司。在演讲发生的一周后，普渡制药公司派人和Art医生见面。普渡制药公司的人并没有多少心思想帮忙，他们直接拿出了支票本，号称可以赞助十万美金给Art医生让他来组织一个帮助社区的活动。Art医生拒绝了，他需要的是制药公司从源头上控制这种药物的滥发，而不是十万美金。

Art医生开始了征集签名运动，让大家签名一起呼吁联邦食品药物总局FDA把OxyContin禁止掉。很快Art医生就征集到了足够的签名，他发起的运动引起了国会参议院的注意。参议院邀请Art医生前往参议院参加一场关于OxyContin药物滥用的听证会。Art医生以为自己发出的声音终于被政策制定者听到了，OxyContin的问题终于可以被讨论甚至解决了，但事实证明，来自小镇的Art医生还是太天真了。

在听证会的一开始，代表康涅狄格州的参议员 Chris Dodd一上来就对Art展开猛攻，他质问为啥Art医生认为普渡制药公司需要为药物滥用而负责？毫无准备的Art医生被质问得措不及防。Art医生只能回应说因为普渡制药公司生产并推广了一种非常容易被误用成瘾的药物，所以应该负责。Chris Dodd成功地搅局并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把听证会变成了药物滥用是个人问题还是公司问题的讨论。在讨论中，Chris Dodd甚至嘲笑了Art医生一把，问他“这就是你们山里人的看法吗？”

听证会结束了，最后什么都结论都没有得出，什么行动都没有产生。几天后，这件事情彻底地消失在公众的视线当中。Chris Dodd为何要如此卖力地帮普渡制药开脱？因为他所在的康涅狄格州就是普渡制药总部所在地。普渡制药并没有忘记对Chris Dodd的在听证会上的帮忙，很快就对他投桃报李。在第二年的参议员改选当中，Chris Dodd从普渡制药获得了相比其他参议员多十倍的政治捐献金额。

（未完待续）

注：药物服食过量(Overdose)是美国疾病管理中心定义的死亡原因。正常服药的人里面极为罕见会出现Overdose致死的情况。99%的Overdose死亡病例，都是因为吸食了过量毒品或相当于毒品的类鸦片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