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 世界乒乓球日的联想
我打了几十年的乒乓球,直到今天看到一位老球友的短信才知道每年的四月六日还有一个 “ 世界乒乓球日”。据说是世乒联和全世界乒乓球迷们的盛大节日。我在意外过节之余,想起了一篇自己的电子新书《罗马擒贼记》中和乒乓球有关的旧作,贴在这里, 与万维的乒乓球爱好者们分享,也算“联想”中的联想吧,
國球的悲劇——從莊則棟想到榮國團
(一)
不久前,傳來了前世界乒乓球冠軍莊則棟去世的消息。從中文報紙的照片上看,這位當年的乒壇「小老虎」顯得老多了,胖多了,額頭中間的頭髮也更加稀疏了。歲月就是這樣無情,哪怕你是連續三屆的世界冠軍,威震天下的猛將。傷感之餘,我不由地回想起了一些和打乒乓球有關的往事。
我從上小學時起就迷上了乒乓球,幾十年來一直樂此不疲,最大的原因就是在1961年的第26屆世乒賽上,莊則棟帶領國家隊的「五虎上將」風捲殘雲,橫掃了世界乒壇。這是繼1959年容國團首次代表中國獲得世界男子單打冠軍之後,再一次舉國歡慶的體壇大事,立刻掀起了一股巨大的全民乒乓熱潮,我也被捲入其中。這些年來,無論命運讓我流浪到地球上的哪個角落,我都能很快地在當地找到打球的地方,而且以球會友,不久就結識了一些很好的球友們。古人說「書劍飄零」,我的行囊中有書無劍,卻少不了那塊無數次被汗水浸透,一直陪伴我闖蕩天涯的心愛球拍。
熱愛打球的一個最大好處是保持了身體的健康,這正是人生最大的財富,周圍的幾個比我年長的老球友們便是最好的明證。他們大都在七十幾歲以上,從工程師,醫生,教員到商人都有,球場上個個如生龍活虎一樣。多年來經常在球場上奔跑着長抽短吊,左推右攻,讓他們看上去至少都比實際年齡年輕十歲甚至更多。其中一位河南老乡马上就79岁了,经常我一进俱乐部大门, 很远处就听见他在场上独有的大声吼叫,不过那当然不是在输球的时候了。和二十年前我们在另外的俱乐部打球时相比, 现在他唯一的改变是更喜欢打双打,还是从来也不会先说那句,咱们歇会儿吧。想想看,在大家都各自十分忙碌的美國,有多少人能像我們這群老球迷一樣,基本上每週都能见面,一起在俱樂部裡揮汗如雨,已經堅持了二十幾年? 前天一位老球友還對我說,他在疫情初期不能出门打球,已经憋出毛病来了!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冒险也要去打球,面对太太的担心和再三阻拦,他抗议说,“ 我不打球就会消化不好导致胃病复发,你是让我生病还是去俱乐部呢?” 更有意思的是他自己就是医生。得到赦免后一溜烟赶到球场里,假如再赢了球, 他脸上那开心的笑容简直就和小孩子一样...... 可以說, 小小銀球和它帶來的快樂,已經融入了我們的生命之中。
我喜歡打球,自然也關心一些有關的人與事。記得二十幾年前,在法拉盛台灣會館裡第一次見到了莊則棟。當時我坐在觀眾席上遠遠地看過去,他正在向球迷們披露自己當年橫掃天下,攻無不克的一個主要秘密武器:一上來劈頭蓋臉就是幾輪不同方向的大角度重力扣殺。先用他自己獨特的兩面攻打法佔據主動,當對手措手不及,正在窮於應付的時候,他在下一輪扣殺加力的那一瞬間迅速調整了握拍右手中指和食指的位置,使球的方向和力度發生了悄悄的變化,而對手卻根本察覺不到,還在用同樣的方式還擊,自然造成失誤了。正因為如此,許多時候對手輸掉了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明明看起來是同樣的來球,剛剛還接得到,一轉眼卻就接不到了。
這就是他奉為圭臬的「快、準、狠、變」中的「變」字戰術。
表演的時候到了,見到觀眾裡沒有人敢應邀上去擔任陪練,我舉手上台,光榮地陪着他給大家表演了幾個回合。結束後,許多觀眾紛紛擁上前去希望得到他的簽名,合影留念並購買他帶來的球拍。他溫和地微笑着,盡量滿足大家的願望。我一向沒有追星的習慣,不知為了什麼,當時忽然很想問一問他,為什麼在追述自己英雄業績的時候,從來沒有提起過他的恩師,當年中國國家隊的教練傅其芳,更沒有一個字提到過乒壇「祖師爺」,對他的成長至關重要的中國第一位乒乓球世界冠軍容國團呢?想了想,卻沒好意思提問。
據我所知,五十年代早期中國隊標準的打法是「快、準、狠」,直到一九五九年榮國團為中國獲得了第一個世界冠軍不久又擔任了國家女隊教練之後,中國國家隊才根據他的經驗把戰略調整為「快、準、狠、變」。一個「變」字,帶來了巨大的變化和更多的赫赫戰果。可以說,莊則棟能在26,27,28連續三屆世錦賽中獲得男子單打冠軍,中國隊至今仍繼續稱霸世界乒壇,開路先鋒容國團和主教練傅其芳功不可沒。
又猶豫了好一陣子,我終於也沒有提出上面的問題。但是吃水不忘挖井人這句老話一直在我的腦海裡迴盪。
如今看着報紙上莊則棟人生不同階段的那些遺照,我忍不住想起不久前在中文報上看到的另一篇報道,說文革中曾頗有嫌隙的莊則棟和中國的第一個世界女子單打冠軍邱鐘惠宣佈已經「了結前嫌」,還共同組織成立了一家《國際乒乓球俱樂部》,以促進中國的國球大業的持久輝煌云云。
不管兩位名將曾經有過什麼矛盾,和解畢竟是好事。問題是人不能忘本。邱鐘惠曾是容國團的得意門生,在他長期苦心孤詣的指導下才獲得佳績;而當年國家隊的「五虎將」無論是莊則棟,還是徐寅生,李富榮等,哪一個不曾得到過容,傅兩位的「師道真傳」?可惜的是,容傅兩位的英名早已經被人們遺忘,如今海外年輕一代的乒乓球愛好者們,許多人甚至不知道這兩位乒壇巨人曾經存在過。
其實,出現這種情形也不奇怪。我們那一向「尊師重道」,「飲水思源」的禮儀之邦早已名存實亡,加上政治上的敏感和別的種種原因,莊則棟和別的名將們一向很少或根本不曾提及恩師們,倒也可以理解了。
文革中莊則棟曾經飛黃騰達,成為炙手可熱的政壇新貴,容、傅和姜永寧三位則先後被迫自殺,遺孀們還受到株連和種種虐待與傷害。同為乒壇名人,遭遇卻有天壤之別。多少年過去了,由於當局的迴避和淡忘政策,黑白不辨,是非更仍然不明。如今連前蘇聯克格勃的絕密檔案都逐步開放了,但是我們三位國寶級教練在人生之路最後幾天的真實遭遇還是遠遠不為世人所知。在那瘋狂的歲月裡,大權在握的莊氏當時是如何對待恩師的,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了。就算他個人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兩位恩師的事情,在他貴為部長級別的體委副主任之後,起碼應該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善待一下在其管轄之下,遭遇更為悲慘的恩師們的遺屬吧?可惜,這些本應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在莊氏後來出版的《創與闖》一書中似乎也根本沒有提及。
文革時期,當時的國家乒乓球隊的徐寅生等人到處大講特講「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如何指導我們打乒乓球」,把單純高尚的比賽競技政治化庸俗化。最荒唐可笑的是他們從來不說大賽中輸掉了的時候,是否應是毛思想的慘痛失敗?這樣的人永遠緊跟當時的政治形勢表演,總能夠一帆風順,而且一直擔任體委系統的高官。至今這些人也好像從來沒有公開反思過類似於「皇帝的新衣」的那一出出「活學活用」鬧劇。
即使到了今天,類似的鬧劇還在不停地上演。莊則棟去世後中文報紙上刊出了他的一幅書法:潛伏美國,報效祖國。據說是寫給他的兒子的。我見到這張被媒體大肆渲染為莊氏“愛國情操”的“書法珍品”照片後,心裡好一陣難過,我們偉大輝煌的中華文明怎麼會墮落到了如此地步?
(二)
我從來也沒有機會親眼看到過容國團打球,但我和無數的同齡人一樣,都是因為榮國團開始引起的全國乒乓熱潮而迷上了小小的銀球,而且多年來一直樂此不疲。
容國團一九五七年從香港回到內地打球,一九五九年在第二十五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上實現了報效祖國的誓言,獲得男子單打冠軍,成為了中國有史以來的第一位世界冠軍。
可憐的是,他滿懷報國壯志回來,剛剛開始大展身手,就遇上了文革竟被誣為特務嫌疑。一九六八年六月二十日,這個為中國立下了豐功偉績的一代球王,再一次遭到北京「體委紅旗」及「清華附中紅衛兵」打手們的殘酷批鬥,毒打和種種人身侮辱。那天深夜,他趁看守們打麻將之機,悄悄來到關押處附近的湖邊,在一棵大樹上用平日裡鍛鍊用的一根尼龍繩上吊自殺了。
他的主要罪名包括:
(1)參加反革命小集團,因為和容過從甚密的國家隊教練傅其芳,姜永寧也是廣東老鄉,又都從香港回來,都有所謂的海外關係,均已列為「特嫌」。傅、姜兩人因遭到精神及肉體上的殘酷折磨毒打,已經先後自殺;
(2)容國團五七年從香港回國時,因為他是單打冠軍,廣東省體委極力想爭取他加入廣東隊,特別通知深圳海關不用檢查他的行李。如今紅衛兵硬說他借此機會「偷運武器入境」;
(3)是國家體委黑幫賀龍,榮高棠等的「鐵桿保皇派」;
容國團對偉大領袖還抱有天真的幻想。在被批鬥期間幾次上書中央要求讓他參加比賽「為國爭光」,在自己的遺書中還高呼毛萬歲。今天看來,更令人多了幾分悲哀和感慨。假如他當年決定留在香港和海外打球,一定不會有這樣的下場。可惜,歷史是沒有假如的。
他的身後留下了愛妻幼女。妻子本是國家隊田徑名將,倆人是同鄉同行更鶼鰈情深。可嘆一代奇才生不逢時。容慘死後妻女成為「現行反革命」的家屬更備受凌辱。
如今時過境遷,據說容氏故鄉珠海市已經為他樹立了一座銅像。但願那不是為了增加當地的旅遊資源的一項炒作。因為,真要紀念這位乒壇巨人的話,在銘文上為何不敢刻上他真正的死因呢?隱瞞真相不但會欺騙後人,我相信,容國團的英靈也不會安息的罷。畢竟,國球的悲劇,是國人的悲劇,也更是國家的悲劇。
更令人氣憤的是,在文革這部瘋狂的絞肉機之下,國家隊裡那些直接間接害死容、傅、姜等國寶的大小兇手們,從來也不曾有一人受到應有的懲罰,有些人還一直是體育界的紅人。在「一切向前看」,「文革回憶宜粗不宜細」,迫使人們忘記過去的時代裡,三位乒壇巨人的冤魂不會瞑目的。
頗為諷刺的是,近年來國內拼命提倡的是「不忘初心」。那麼多的乒壇國寶們的冤案是否藏在乒乓球界紅人們「不忘」的初心裡面呢?
在這中國體育界越來越和骯髒的政治、金錢,以及假哨、假球興奮劑之類醜聞糾纏不清的時代,但願世人永遠記得榮國團,這位第一次真正讓中國人在世界體壇上揚眉吐氣的民族英雄和一代球王。
04/06, 2021 重新修訂
戏赠老球友Dr.Pan
左守右攻手未软,长抽断吊气时喘。
相约战成八零后,笑到最后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