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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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奇遇記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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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經深了。志民拖着沉重的腳步,慢慢地走出了F線地鐵在森林小丘站的出口。一起下車的乘客當中有好幾個中國人。他們個個和志民一樣的滿臉倦容,甚至連服裝也相差無幾——除了一條灰藍色的牛仔褲,就是一雙早已失去了本來顏色的髒球鞋。其實不用多問,只要瞧一瞧褲子上那些斑斑點點的油污,就知道大家都是剛從中餐館放工回家的打工仔了。志民想到這裏,忍不住想和那個擦身而過,看起來有些面熟的中年男人打個招呼,可是一看到那人睡眼惺忪的疲憊樣子,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才踏上外面的人行道,撲面而來的就是一陣毛毛雨,是那種能同時沾濕人精神和衣服的毛毛細雨。看不見,摸不着,但又無處不在。臉上那種冰冷濕潤的感覺讓志民一下子清醒了許多。抬起頭來,這才看到夜空中漂浮着一張似雲似霧的灰白色大網,把四周的洋房、草坪和靜悄悄的林蔭道都籠罩在了下面。寂寥的雨夜裏,這些平日裏看慣了的景物,在志民的眼中竟平添了幾分神秘的氣息。


一連幾天的陰雨天氣,使得紐約街頭的樹葉加快了變紅變黃的速度,這是秋天裏最後的幾個色彩繽紛的日子,不幸,也是最容易讓人傷感的時節。志民踏着沙沙作響的滿地落葉,一路走去。時時有紅的黃的樹葉從枝頭飄落下來,一兩片濕濕的落葉就貼在了他的衣袖和肩頭上,他也懶得去管。就這樣順着那條青石鋪就的小徑慢慢走到了家門口。


隔着白色的柵欄望去,客廳裏黑洞洞的,樓上房東太太露西的房間裏也沒有燈光。他忽然想起來今天是星期六,露西前幾天說過,她這個周末全家要到新澤西州去看女兒,還特別叮囑自己這幾天要多留神房屋的安全。看來,這個周末自己一個人又要守着這棟空蕩蕩的大宅子了,他的胸中忽然充滿了一種沒來由的惆悵。孤獨?來美國好幾年了,早已習慣了;寂寞?當然有,不過——去他的!自己是堂堂男子漢,甚麼不能忍受?想到這裏,他大步穿過草坪,掏出鑰匙開了大門。


他剛剛進屋,連外衣還沒有脫下,客廳裏的電話就響了。他拿起電話,裏面傳過來一個年輕中國女子悅耳的聲音:哈羅,請問姚嘉偉在家嗎?


志民一邊脫外衣,一邊回答:對不起,他上個星期就搬走了。


搬走了?搬到哪裏去了?對方顯然十分驚訝。


好像是搬到波士頓去了。我是在他搬走之後才搬進來的,就住在他以前住的房間裏。聽房東說他在那邊找到了一份新工作。

哦,是這樣……”對方失望地歎了一口氣,說了聲謝謝就掛斷了電話。


志民上樓來到了自己的小房間裏,剛剛從床頭的小冰箱中拿出一瓶啤酒,蓋子還沒來得及打開,電話又響了。他一把抓起電話,想不到裏面又是那個女人甜甜的聲音。


對不起,又打擾您了。她很客氣地道過歉,說道:我剛剛有件事情忘記了問您,還想再麻煩您一下,不知道您會不會很煩啊?


哪裏哪裏,我反正一個人也是閑着沒事,您盡管問好了。第二次聽見她富於磁性的聲音,志民不由自主地在腦海裡開始勾勒她的形象。苗條的高個子?還是嬌小玲瓏的身材?漂亮的面孔?也許只不過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臉?


我還想請問一下,姚嘉偉搬走之後有沒有回來過?另外,他是不是留下了在波士頓的電話和地址?


志民的思路被打斷了。他告訴對方,據房東說,那位姓姚的是和新的女朋友一起搬走的,而且走了之後再也沒回來過,也沒有留下任何新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之類的東西。遙遠地傳來一聲輕輕的歎息,對方再也沒有說甚麼,卻等了好半天才掛斷電話,連再見都忘了說一聲。


志民放下電話,心裏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他躺在了床上,卻翻來覆去地好半天也無法入睡。終於躺不下去了,他乾脆翻身起床,在床前那張小書桌前面坐了下來,眼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了桌子上的那一封還沒有拆過的信上。實際上不用拆開,他就知道信裏的內容,那個吸血蟲一樣的移民律師又來信要錢了。


一晃幾年過去了,綠卡還是遙遙無期,花在一家又一家律師樓裏的冤枉錢卻越來越多。要是早知道會是這樣,當初真地不該走這條勞什子的甚麼商務考察的出國之路。到如今跌進了這樣一個可怕的無底洞裏。回去吧,已經浪費了這麼多的血汗錢,怎麼能夠甘心?留下來吧,這樣沒日沒夜地在中國餐館的廚房裏打黑工,每天兩頭不見太陽,累得個半死不說,還要提心吊膽,唯恐被移民局抓到遣送回國——這種生活,跟做奴隸有甚麼兩樣?真的是無顏回去見江東父老了。自己在國內好歹也是個副科級幹部,手裏也算有那麼一點權,家裏生活過得比一般人已經要好許多了。真是的,當初怎麼就真地鬼迷心竅,拼了命一樣非要出國呢?


越想越生氣,越生氣越沒有睡意。他索性又拿出一瓶啤酒,一仰脖咕咚咚幾乎一氣喝乾,然後咣當一聲把空瓶子扔進了牆角的垃圾桶裏。反正今天這所大房子裏沒有別人,要在平時,露西聽見一點響聲都要上來看看,還要一天到晚地嘮叨走廊的燈沒有關,廁所的水龍頭忘了擰緊了這一類的亂七八糟的事情。人活着,怎麼會有這麼多煩心事呢?他不知不覺地伏在桌子上睡着了。朦朧中那個律師又來催着要錢,一怒之下,他把電話的插頭拔掉了,可是一陣又一陣的鈴聲就是頑固地響個不停,終於他睜開了眼睛,床頭的電話果然還在不停地響着......


他揉着滿是紅絲的眼睛沖了過去,一把抓起電話,惡狠狠地大吼道:這大半夜的你找誰?房東一家人都不在,無論你找誰,這裏都沒——”

下面的話還沒有喊出來,他忽然停住了。話筒裏竟然又傳來了那同一個女子極爲性感的甜甜的聲音,真是對不起,我就是剛才給你打電話找姚嘉偉的人。今天夜裏我心裏很亂,又失眠了,聽您的口音也是S市的人,咱們還是老鄉呐。不知道我能不能跟您隨便聊聊?


當然,當然。志民的酒意突然醒了一多半。這樣的雨夜,這樣空蕩蕩的大房子,這樣寂寞的心情,能有人願意和自己聊聊倒也不錯,反正明天自己正好不用上工。


我去過你們住的那裏,那個房間很小,看來您也是單身吧?那個女子問道。


是啊,志民躊躇了一下,還是說出了實情:我妻子和女兒申請探親已經被拒簽好幾次了,說她們有移民傾向。他忍不住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反問道:您呢?也是單身嗎?


本來......唉,說來話長了。對方也是一聲輕輕的長嘆,姚嘉偉本來和我好好的,幾年的同學和好朋友了,真想不到他突然失蹤了!


那你的家人呢?他們是在國內還是在美國?志民本來不是个好奇的人,可是今天晚上不知怎地話竟然比平日裏多了許多。


別提了,我先生和我一向感情挺好的,可是我出國不久,就聽說他和公司裏的女秘書好上了......”她頓了一頓,恨恨地說:天底下的男人哪裏有一個好的?馬上她又補充說到,哎呀,真對不起,我這可不是說你的。


沒關係,沒關係。志民並不在意。


謝謝你......”說着說着,她竟然小聲地抽泣起來。志民是個最最見不得女人眼淚的男人。再說,同是天涯淪落人嘛,這樣想着,他就盡量用所有能想得出來的溫柔話,像哄孩子一樣地來安慰對方。


終於她破涕爲笑,從電話另一端傳過來的聲音也更好聽了,你真是個好心的人,陪着我這麼個陌生人聊了半天,你連我的名字都沒有問過。跟你說心裏話,我現在覺得舒服多了,真地不知道應該怎樣感謝你才好——對了,我叫溫蒂,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志民告訴了他自己的名字。溫蒂想了一會,說道:吵了你大半夜,我心裏實在過意不去,你看這樣好不好?我今天燉了一鍋人參雞湯,非常好喝,也很補養身體,想請你趁熱嚐一嚐,也算我表示一點謝意吧。


志民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一個人在美國流浪了這麼些年,如今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關心自己,他感動地說:太謝謝你了,不過夜已經深了,再說……”


別擔心,我馬上給你送過去。路很熟,我開車又很快,十分鐘就到。還沒等志民轉過神來,溫蒂那邊已經 Bye - bye 一聲掛上了電話。

志民趕緊手忙腳亂地收拾自己那亂得跟狗窩似的小房間,頭腦中一陣子暈忽忽的。他停下來,用右手輕輕地拍了兩下臉頰,挺疼的,不像是在做夢。可又有一種做夢的感覺。這也太戲劇化了!太像小說中的情節了,怎麼可能是真的呢?


他還沒來得及清理好思緒,外面的車道上已經傳來了沙沙的車輪碾在落葉上的聲音。他急忙走到窗前一看,下面停了一輛白色的福特汽車。他三步並做兩步地沖到了樓下,剛打開大門,車裏已經走出了一位可人兒,想不到溫蒂的人竟然和她的聲音一樣地甜美。


不等志民開口,溫蒂已經笑盈盈地伸出了右手,你好,我是溫蒂。你一定就是志民先生了?


志民笑着點點頭,接過溫蒂遞過來的雞湯鍋,兩人一起進了客廳。燈光下,志民不覺眼前更是一亮。面前的她一身休閑運動裝,下面是一雙尖尖的平底鞋,整個人曲線玲瓏剔透,散發出一種成熟少婦獨有的風韻。


兩個人在客廳裏坐了下來,剛剛閑聊了幾句,溫蒂就站了起來,熟練地走進旁邊的廚房。一轉眼的功夫,兩大碗熱騰騰的雞湯就擺在了餐桌上。看着她在廚房裏走來走去,志民心裏忽然有了一種久違了的家的溫暖感覺。


溫蒂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子。兩個人一邊喝湯一遍閑聊,收拾湯碗的時候,她的豐潤的胳膊離志民很近,那股淡淡的幽香讓他心醉不已。回到客廳裏在沙發上坐下,志民打開了音響系統,一陣陣悠揚的小夜曲彌漫在了空中。奇怪的是,這樣兩個人面對面,距離又這樣近的時候,反而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坐了一會兒,溫蒂突然說:我想我該走了。


志民望着她,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來。此時他忽然有了一種遺憾。剛才溫蒂說她就要拿到碩士學位了,可自己來到美國後就根本沒有讀過一天的書。要不然,也許兩個人的共同語言就會多些。


剛剛站起身來,溫蒂說:我想再到他的房間裏去看一次,好嗎?


志民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人一前一後上了樓。進了小房間,看到小小的床頭櫃上的一個圓形的茶杯留下的燙痕,溫蒂的目光一下子凝滯了。志民沒有去打擾她,只是拿出一瓶紅酒,自己倒了一杯,然後默默地坐在桌子前面望着她。雕像似的她完全沉浸在回憶之中,好久都沒有出聲,那一張本來很好看的臉也被痛苦扭曲得變了形。


樓下的琴聲遠遠地飄了進來,悠揚,纏綿。外面瑟瑟的雨點敲打着窗玻璃,面前站着一位陌生的漂亮女子,她離自己這樣近,但又似乎很遠很遠——空氣中突然凝聚了一種讓志民產生沖動的濃度,他好像可以聽到自己的心潮澎湃,但他始終坐在椅子上凝視着她。


忽然之間,溫蒂抓起那半瓶紅酒,連連喝了幾大口,順手把瓶子一扔,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軟軟地倒在志民的懷裏,一面嗚嗚地哭着,一面嘴裏還不停地低聲說着:我恨,我好恨這個冷酷的世界,恨你們這些該死的男人......”


志民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地快,更沒有想到那樣文雅的溫蒂轉眼之間竟然變成了一個欲壑難填的蕩婦。她哭夠了,伸出兩只胳膊緊緊摟住志民的脖子,瘋狂地在他臉上親吻。幾乎喘不過氣來了的志民也只好抱住了她溫軟的身軀,漸漸地被她的熱情融化了。小房間裏的時間好像停滯了,甚麼律師、綠卡、中餐館地下室裏難聞的氣味,老板那尖刻的目光,有家難回的惆悵......此時全不復存在了。


等到兩個人終於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溫蒂匆匆跳下床,一面穿衣服,一面抱歉地對志民說:我必須要走了,今天一早還要去上課。


上課?志民不解地問:星期天還要去上課?


是啊,爲的是早一點畢業。她把長長的頭髮隨便向後一紮,看了一下手錶說:這樣一面讀書一面打工的日子太辛苦了,真恨不能早點結束才好。


不等志民回答,她俯下身給還躺在床上的志民一個長吻,一陣風似地下樓去了。等到志民下得樓去,車道上只剩有幾片枯葉在隨風盤旋。


重新頹然躺到床上,一夜瘋狂過後,志民覺得有一陣陣空蕩蕩的強烈感覺襲來,屋裏心裏都是如此。這不會是聊齋裏的鬼怪故事吧?想到這裏,他不由得大笑自己太愚蠢,瞧瞧這白色枕頭上的幾縷青絲,還有自己頰上留下的紅唇印痕,不都是實實在在的嗎?可轉念一想,要說實實在在有過溫蒂的存在,自己怎麼會連她的電話號碼也沒有?


有了!他從床上一躍而起,直奔樓下。客廳裏的電話上房東裝有來電識別儀,他立刻就從上面查到了溫蒂的電話號碼。到底是現代科技厲害,想那蒲松齡生在今天,他的故事一定也非要重寫不可了。笑過之後,他立刻就有了極爲強烈的願望,恨不能馬上再見到溫蒂。好不容易捱到了晚上,電話打過去,那邊沒有人接。一直連續打到深夜,還是如此。到了最後,志民實在忍不住了,從電話簿上查到那個號碼的地址,立刻坐地鐵趕了過去。


屋裏沒有人。第二天一早再去,還是沒人。幸好有位鄰居出門,攔住一問,沒有叫溫蒂的住在這裏。倒是有一位叫簡妮的女留學生,相貌也和志民口中的溫蒂差不多,在長島一所大學讀書,除了周末很少回來的。哪所大學?對方也說不準,好像是在州立大學的一座分校。好一個志民,不愧是在國內搞過組織工作的幹才,竟真能不辭千辛萬苦,從好幾所州立大學分校成千上萬名中國留學生中找到了溫蒂。只是因爲曠工太多,他連餐館的工作也丟掉了。


終於有一個周末他來到了那所學校的教學樓前面。坐在大草坪上等到最後一堂課下課後,果然看見頭髮在腦後像貴婦一樣高高盤起來,臉上還戴了一副黑色寬邊眼鏡的溫蒂和幾個黑白男女學生一起走了出來。他興沖沖地迎了上去,十分高興地連聲喊道:溫蒂,溫蒂,你好,是我啊!


還是那樣好看的溫蒂停了下來,用一種莫名奇妙的眼光看了志民好一會兒,這才慢條斯理地說:對不起,先生,您找錯人了吧?我叫簡妮。


如同挨了當頭一棒,志民一時間張口結舌,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等到周圍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溫蒂冷冷地說道:我們只不過——又何必如此呢?


說完,她挾起厚厚的書本,步態優雅地走了。




04/11/2004 


04/2021  选自 《羅馬擒賊記 —— 土下乡洋插队散文小说选》, Apple Book Store,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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