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電子版《 羅馬擒贼记 》 土下鄉洋插隊散文小說選》自序
不久前一個夏日的黃昏,我站在法國諾曼底海岸的沙灘上。隔着風急浪湧的海峽,无法看到遠處的英國,可是,我聽見了歷史沉重的腳步聲。七十余年前,腳下這一片看似普通的奧馬哈海灘上,發生了一場慘烈的決定人類命運的登陸大血戰,無數盟軍士兵血染沙灘。我轉過身去,綠草如茵的巨大美軍陵園裏,以行軍隊形莊嚴排列着九千多個白色的十字架。每一個十字架的下邊,安葬着一位戰死在歐洲登陸及隨後歷次戰役中的美軍將士。他們大都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這樣年輕的人,是不甘寂寞的,哪怕是在死後。
藍天,浮雲,綠草,碧樹。他們長眠在這美麗但卻遙遠的異鄉,每日裏面對着自己倒下的戰場,相伴的只有陣陣濤聲,獵獵海風。他們過早地倒下了,但他們的生命沒有白白浪費,他們的二十幾年活得值得。“不由得我想到了自己二十幾歲時的生活。我是老三屆,一九六六年初中畢業前夕正好趕上文革。在學校裏被痛苦地折騰了兩年之後,六八年秋下鄉到了黃河岸邊的故鄉。兩個人的知青戶安在一間四面透風的破草房裏。一口鐵鍋兩只碗,再加上兩雙筷子,這就是我們的全部家當了。在戰天鬥地的口號驅使下,我們和社員們一起,冬天要在寒風裏跳進爛泥中挖河,那冰碴子和刀子一樣鋒利,割得人滿腿都是血口;夏天要在火一樣的驕陽下鋤地,高粱花子鑽進滿是汗水的脖子裏,又癢又熱又刺人,那種滋味,沒有親身體驗的人,很難想象。 最可怕的,還是割稻子的季節。因爲是用黃河水灌淤改良後的鹽礆地,稻田裏全是沒膝深的淤泥。光腳跳下去,一下子踩到爛泥下面暗藏着的尖利稻茬,那真是鑽心似地痛,割稻子的男女老少們沒有一個人不是傷痕累累,叫苦連天。就這樣勞累了一天還不算完,到了晚上,還要在昏暗的油燈下聽幾乎是文盲的隊長宣講階級鬥爭的理論。
那時我常想,二十歲的日子不應該是這樣度過,我不能就這樣白白地浪費我一生中最寶貴的青春年華。於是我開始了自學英文。偷偷從家中帶去的幾本英文小說和我最喜愛的《普希金詩選》,還有父親的《古文觀止》,本來都是幾次抄家和破“四舊”忍痛焚書時的漏網之魚,結果都被我翻來復去地直看到稀爛爲止。鄉下沒有電,種的又是水田,蚊子特別多,晚上只好點上一盞如豆的煤油燈坐在蚊帳裏看書。早上起來,鼻孔裏和破蚊帳頂上一樣,都被燈火熏得黑黑的。
當時做夢也想不到的是,一九八零年代初的留學大潮,竟然把我卷到了大洋彼岸。已經在黃河岸邊滾了一身泥巴的我,現在居然又要在紐約的摩天大樓群裏討起了生活。混跡於完全不同的另一個社會的最下層摸爬滾打,歷經了無數次的鼻青臉腫之後,我突然發現,當年插隊的苦沒有白吃,而那一點點曾經在村辦中學裏誤人子弟的破英文,更是又一次地救了我。從這種意義上來講,我不得不感激過去一提起就恨得牙癢癢的下鄉運動來——沒有它,也許我仍然是一個除了一雙白嫩的手和愛花零錢的習慣之外,幾乎一無所有的懶散城市青年而已。 洋插隊轉眼也已近四十年了。回首往事,能不依依!異鄉風雨無情,這其中的酸甜苦辣,又怎是一個愁字了得?說來慚愧,我既沒能成爲跨國公司派駐中國的高級代表,皮包中夾着動輒上百萬美元的合同在太平洋兩岸飛來飛去,也沒能趁着網絡熱股的東風,自創公司,一夕之間成爲華爾街上的高科技新貴。月下獨酌,常常也只有對影長歎一聲,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當年出國時我是口袋裏只有三十美元,兩手沾滿粉筆灰的中學窮教書匠。來到美國之後,販夫走卒之外,我在曼哈頓第五大道豪宅內陪伴過垂暮之年孤獨淒清的百萬富翁,還做過記者、編輯、大學堂教習和中小學教員,至於在自費留學生的必修課堂——中餐館裏飽受的煎熬就不用說了。至今我還記得另一個學留生小廣東的話:“那些沒在雨天晚上騎車送過外賣的人,和我們看到的不是同一個美國……” 那天晚上他在送外賣的途中遇劫,回到店裡時滿臉是血。
如果說出國之前是兩袖清風,如今倒真是清風兩袖了。終於,我在“我在遠離鬧市的山林之中擁有了一片月白風清,遠離喧囂的小天地。這裏海拔九百多英尺,依山面湖,沒有了曼哈頓的萬丈紅塵,更沒有了百老匯大道上永遠像螞蟻一樣忙碌的人群。這裏有的,是可以讀,可以飲的夏日黃昏,唯一攪亂了庭院裏的安詳和靜謐的,是玫瑰花叢中亂舞的蜂蝶。這裏還有的,是大雪紛飛,山風呼嘯的冬夜。早上起來打開被半人高的雪堆封住的大門,燦爛的陽光下,白的刺眼的雪地上常看到許多清晰的鹿蹄和奇奇怪怪的指爪痕跡,偶爾還有兩行熊媽媽歪歪斜斜的大脚印,一直通向後院的山林……
我最愛的,還是春秋雨霽的夜晚。燈下讀書倦了的時候,推開書房的窗子,簷下竹影搖曳,湖上月光粼粼,偶爾有槳聲劃破了寧靜的水面,被驚擾的天鵝們發出一陣陣不耐煩的叫聲。這樣的夜晚裡,“我常常會回想起當年在黃河岸邊鋤地割麥時的烈日,還有離開那僅有一間教室的鄉村小學的前一天,我給孩子們上的最後一課。洋插隊後那些风霜雨雪中在紐約街頭擺地攤送外賣的日子,更是時時湧上心頭……”
本书中所收大多就是這樣的夜晚無聲的紀錄。有的小文散見於海內外的報刊,有的只在網絡上發表過。無論做人還是作文,我一向堅持自己的原則,講真話,否則寧可不講。茫茫人海,知音幾何?能知我心者更稀。如果這數十篇小文能在無際的網絡世界中覓得一二知音,余願足矣。
12/30,2020 70歲生日之夜
紐約 Stormville 山中 聽泉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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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 From: 慕白(詹望): “ luomaqinzeiji ” Apple Books. https://books.apple.com/us/book/%E7%BE%85%E9%A6%AC%E6%93%92%E8%B3%8A%E8%A8%98/id15524556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