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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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人生舞台》之七《后台》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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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人生舞台》之七《后台》             作者:弘魁

    金木水火土  命运我做主    我行我素我自知  苦亦甘来甘亦苦                人生一出戏  唱唸做打舞    歌罢曲终人散尽  细品功过荣与辱

第十章:只知道色胆包天,不懂得奸情仇大

三十六岁本命年夏天我回北京,吃过中午饭母亲坐在椅子上,我坐小板凳和母亲聊天。这时有人叫了一声王月亭,我回头见是杨振湘愣住了。他看见我也哎呦一声,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母亲给他使眼色让他进屋,他进屋在椅子上坐下来。我心里很纠结也很气愤,原来这么多年你们一直保持联系!看他轻车熟路的样子,一定是常来常往。你们也太欺负人啦!我父亲在政治上受打压受歧视,在家里还要忍受你们的侮辱!而且三个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并且有了下一代,你们还在偷情,太不像话了!我真想抽出屁股下的板凳,朝老杨头上砸过去,打他个头破血流,看他敢不敢再来!转念一想我要是闹起来,母亲的老脸往哪儿搁?还怎么见人?怎么在这大杂院住?我心里矛盾得很,肚子气得鼓鼓的。母亲却拿眼睛瞪我,让我出去给他们腾地。你休想!没门儿!这样,三个大活人四十分钟一句话也不说。母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老杨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母亲。最后母亲给老杨使个眼色,老杨起身默默走了。这下,母亲可就把我恨死了!

我在天坛跳锅庄舞认识的舞友郭佑仁,他对我说:老赵,性格决定命运,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性格太软弱。你妈那事儿要是换上我,我他妈二话不说,进厨房我就抄菜刀,非劈了老丫挺的不可!我说:难道你就不给老妈留点儿面子?那可是你的亲妈!他反驳我说:对!你倒是给你妈留面子,可是反过来你妈逼着你自杀!我顿时无语。杨振湘前脚走,后脚母亲就蹿了,她用手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什么绝情说什么,让我学舌都学不上来。正在这时老二的前妻进了门,那时他们还没离婚,看见母亲骂我她上前劝解:妈您别闹了,我大哥正闹离婚,本来就够烦的,您别给大哥添乱了。母亲说:离婚上山西离去,跑我这儿干什么?他爱离不离!他死不死呀!咳,小子,我还告诉你说,你现在就给我死!我就是死不待见你!死眼看不上你!老话儿说的好:孝顺孝顺,顺者为孝。你要是我儿,我叫你死你现在就给我死!马上就给我死!二弟妹赶紧劝解:哎呦妈!您可别介,亲妈可不能说这种话!我知道您这是气头儿上,哪有亲妈不心疼儿子的?大哥这么瘦,您疼还疼不过来呢------母亲说:你快拉倒吧啊!谁疼他呀?我是他亲妈倒不假,可是我后悔啦!不错,他这条小命是我给的,但是现在我不愿意要他啦!我要收回!我现在就希望他死!越快越好!他不死我就不痛快!弟妹说:哎呦妈!您看您说的这是什么话?世界上哪有亲妈希望儿子死的?您快别说这话了,这话太伤人!过后您会后悔的。母亲咬牙切齿地说:我才不后悔呢!后悔就是当初生下他我没掐死他!我现在就是要让他死!小子我告诉你说,我现在出去溜个弯儿,待会儿回来你要是还没死,你就不是你爹的种!你就不配姓赵!你就不是人!说完愤恨地走了。二弟妹赶紧问我:大哥,怎么啦这是?家中丑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咬住嘴唇不说话。母亲的话语这么恶毒是我没有想到的,所以母亲说的这番话,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弟妹见什么也问不出来,只好跑出去劝母亲。

我决定了,我死!顺者为孝,我要听母亲的话,谁让我是她生的呢?我抬头看看墙上的钟表,已经五点十分了,赵馨五点半放学,我有安定医院刚开的两瓶安眠药,到五点二十我就吃药,吃完药再看一眼我那撂不下的女儿,然后去小屋睡觉,神不知鬼不觉就走了。人都说孝顺孝顺,顺者为孝。今天母亲也说了这句话。你既然看不上我,看见我就生气就恼火,那我干脆死了让你痛快,我顺着你还不行吗?而且我也不愿意当她的儿子,一是不光彩,母亲偷野汉子养野种,不是贤德女性;二是我没有得到她多少疼爱,她不配做一个母亲。我不嫌她穷也不嫌她丑,她长的不如父亲,但是我嫌她人性不好!如果我死在她前头,转世投胎肯定不会到她肚里,我就可以换一位母亲!主意打定我把两瓶安眠药吃了,但是空瓶不能乱扔,必须放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转来转去,我看电视机后边落了很厚一层土,定是许久没有打扫过,放在这里任何人都不会想到,就把空药瓶放那儿了。过一会儿,二弟妹不放心跑回来,她见我一直看钟表盯着脸问我:大哥,你是不是干了傻事啦?我摇摇头说:没事儿你甭管。她不相信在屋里到处找,终于找到两个空瓶子,她瞪着眼睛说:大哥!你怎么那么傻呀?她让你死你就死?哎呦呦,这可怎么办?我赶紧叫妈去。说完她跑出去,一会儿拉着母亲回来了,路上婆媳俩说什么我没听见,只听见走到屋门口,弟妹小声对母亲说:妈您别闹了,我大哥喝了药啦!说着婆媳俩进了屋,母亲面无表情地说:哼哼,他早就该喝!弟妹掏出空瓶带着哭腔说:妈您看看,整整两瓶!二百片,要人命哪!母亲咬住牙说:他喝得少!弟妹地一声大哭着说:哎呦喂!世界上怎么还有这样的妈呀?怨我见识少,真是没见过!说着跑出去叫人。屋里没了人,母亲走到面前恶狠狠地对我说:我是你亲妈一点儿不假,但是生了你我后悔啦!现在我就要收回你这条小命!你给我死去吧!见阎王爷去吧!我一言不发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一会儿,弟妹叫来四、五个男人,都是街坊和邻居。大伙儿七手八脚要把我弄到三轮车上去,我死活不从,我想拖延时间成全母亲的愿望。众人弄不住我,你看我我看他一筹莫展。弟妹哭着求大家:我求求诸位哥哥啦!快点儿吧,工夫大了要出人命呀!喝了二百片哪!西屋牛二哥说:这小子瘦得杆狼似的,还真有劲!这回咱们一人抓一条大夯,大伙儿一起上啊。于是每个人捉一条胳膊或大腿,这才把我提溜到三轮车上。在三轮车上我还折腾,马上有一个人骑在我的肚子上。来到建工医院急诊室,大夫让我张嘴给我洗胃,我不张嘴。大夫拿来一把螺丝刀对我说:你要是不配合我可就撬啦?我一撬你这嘴牙就全没啦。我心想:命都不要了还在乎牙?我依旧死活不张嘴,并且在病床上挣扎,要挣脱他们的按压。忽然屁股上被人打了一针,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听说,洗出来的全是奶白色的液体,药片全部化开了,如果不是弟妹发现及时送医院,我真的没命了,所以说我的救命恩人是二弟妹。建工医院的大夫说:自杀是精神病我们这儿不收,你们送安定吧。此时,三个弟弟下班来到医院,他们打车把我送到安定医院,安定没有床位不收。二弟跪下抱住医生的腿说:大夫,求求您救救我哥吧,我哥这辈子太不容易啦!医生说:不是不救是没床位,我给你们写个条,你们送双桥吧。弟弟们把我送到双桥精神病医院。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睁开眼,房间是四白落地,我躺在一张病床上,扭头一看对面坐着一个老头儿,见我醒了他问:你醒啦?想喝水吗?我摇摇头,更加头昏脑涨。仔细回想,昨天我喝了二百片安眠药,他们认为我自杀属于精神病,所以把我送医院来。我问老头儿:大爷,这是哪儿呀?老头儿说:双桥精神病医院。果不其然,我没有精神病,因为我妈看我不顺眼嫌,她不愿意要我这个儿子,她逼着我死。俗话说,爹老子娘老子都是老子。老话讲:君让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让子亡,子不亡是为不孝。我的命是我妈给的,我妈生了我后悔啦,她想要收回我这条命。我只好还给她,谁让我是她生的呢?欠账还钱理所当然。另外,我不愿意当她的儿子了,我想换个好母亲。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尽管我每天过的都是身体痛苦,心情也不好受的日子,但是我还有希望啊!我想办法去治病,天天喝苦药汤;忍气吞声想办法,解决我和老婆的不和谐;而且我俩不和睦是我看不上她。再说我有亲生女儿,我还想看着她长大嫁人,等着她生外孙。如果我活到八十岁,可能还会看到外孙子结婚,等等。人生的路还很长,喜事乐事好事多着呢,我怎么舍得去死呢?不是母亲逼我,我才不会死呢。即便下决心去死,我也要等女儿回来,再看一眼我的宝贝女儿,所以我才一个劲儿看墙上的钟表,不是这样二弟妹还发现不了呢。后来看见电视里直播,有人在高楼上要自杀,下边有人看热闹起哄,真是不应该!我是过来人深有体会,凭良心讲:不是任何人都有勇气自杀的!人如果没有走到绝路上不会选择自杀!自杀的人不应该受到歧视。你不一定有他那种决绝的恒心!不一定有他敢对自己下手的狠心!恒心也好狠心也罢,都是因为彻底寒心!假装自杀的除外。我想:不行,这回没有死成母亲肯定不开心!我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成全母亲!我既然决心要死,那就是谁也阻挡不了的!我要用生命来证明自己不是吓唬人,也绝不是欺骗,我这个人不是孬种!这时我没有想起任何人来,也没有想到女儿,不知是头一天的药物作用,还是此时此刻顾不上她。这回怎么死呢?在医院里有什么条件能利用呢?我看见头顶上的暖气管,对,就是它。这回来个快的,上吊不需要几分钟,顶多三分钟就能走人。办法想好了,可是怎么做呢?同病房的老头儿串门去了,我翻身朝床下看,床下有弟弟给我留下的毛巾、肥皂和洗漱用品,两条毛巾足够了。我悄悄下床走到门口张望,楼道里空无一人。我赶紧跑回来,用牙咬住毛巾用力撕,把崭新的毛巾撕成长条接好。我再跑到门口向外张望,楼道还是没有人,我赶紧关门跳上窗台,把毛巾在暖气管上打一个圈,把头伸进去后,脚离开了窗台。过了大约一分钟,忽然听见有人大声叫喊:哎呀,不好啦-------我的眼皮下意识地抬了一下,看见是谁在叫喊。后来是谁把我解下来怎么解的,我就不知道了。从此医院把所有门都卸了,怕我藏到里头再自杀。给我加大药物剂量,使我什么也想不起来,除了吃饭就是睡觉,站着也睡坐着也睡,躺下睡得象死人一样。

第二次自杀的消息传到家里,父亲伤心地哭了,说:看来他不是吓唬人,他是真活够了!其实除了母亲,全家人都不知道我自杀的原因。这下屎盆子扣在孙莲青头上!一个电报母亲把莲青叫到北京,逼问她是怎么欺负我的?还说我儿子插队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年的罪,他都没想过死!李xx把他甩了,他也没有自杀。为什么跟你结了婚,他就不想活着啦?你是怎么折磨我儿子来?你给我如实招来!吓得莲青什么话也不敢说,母亲说他现在住院了,这可是你表现的机会,你去好好伺候他吧。当时医院给我吃的药很多,一次大概有四、五十片,一下倒进嘴里是咽不下去的,得分两次才能咽得下去。有些药副作用很大,需要配合各种维生素。我吃了药跟傻子一样,走路摇晃,跌跌撞撞,下脚没谱儿。吃东西没够,吃什么也不肚胀,真是奇怪极了!天天不拉屎也不憋得慌。眼看人就胖了,像气儿吹起来一样。原来总是手脚冰凉,现在不仅不凉还热乎乎的。莲青每天送来一瓶酸奶,我一气儿喝光,喝完酸奶还要吃水果,特别大的巴西香蕉,我一口气吃六个。莲青天天来看我,我是医院的特殊病人,坐在接待室里,莲青给我洗头洗脸洗脚,剪指甲,我象小孩子一样由她摆弄。直到第九天我才拉出大便来,是几粒算盘珠一样的黑色粪便,跟羊粪蛋一样。入院体检护士告诉我只有九十三斤,还不如女护士重。一共四十八天,我从九十三斤长到一百三十四斤,几乎每天一斤。浑身肉皮紧绷,脸上光溜溜显得特别年轻,三十六岁象二十六岁。护士不许我整天睡觉,赶着我在楼道里跑步,所以肌肉也丰满了。住院的病人每星期洗一次澡,男护士带着十个患者轮流去洗。带我们的护士是河北保定的小伙子,他把我们领进浴室,脱衣裳时他望着我坏笑,我不知道他笑什么傻呆呆地站着。他忍不住走上前来摸了一把,笑着说:赵师傅的鸡巴真大,长的真好看。原来如此,我转身洗澡去了。男病房有多少病人我不清楚,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给我吃的药物剂量也逐渐减少。从四、五十片减到二、三十片,最后减到十几片,只剩下镇静剂和各种维生素。家属送来的东西,比如水果和香烟,由医院放在库房保管,上下午各一次发水果和香烟,晚上睡觉前还可以抽一次烟。

病人中有两个人比较霸道,一个叫郭大路一个叫马大路,谁是郭大路谁是马大路,到底我也没弄清。只知道一个是小白脸,一个是黑大汉;那个小白脸长得挺精神。胆小的人悄悄告诉我,千万不要惹他们,只要是精神病院都有牢头狱霸,他们跟护士勾着,打了你抢了你,告诉大夫也白搭。我知道但是并不怕他们,不搭理他们。他们也感觉到了,因为每次发香烟和水果,胆小的人不敢马上吃,都捧在手掌里站在墙根,如果他们看上谁的水果或是香烟,全部拿走那人也不敢吭声。我领到水果和香烟马上吃马上抽,一点儿给他们的意思都没有,我觉查到他俩恼怒了。我们在乒乓球室吃饭,前边的十个人可以坐长凳在球案子上吃,其他人只能蹲在地上吃。那天我是第一名,自然可以坐着吃饭,心里很高兴,我坐在球案子上等着。这时郭大路和马大路来了,毫不犹豫地把饭盆放在我的饭盆前边,我看了他俩一眼,把他俩的饭盆放在我的饭盆后边,他们又放到前边我又放到后边,不容我转过身来,一只拳头打在我的太阳穴上,一个人抱住我的腿使我动弹不得,另一个就在我的脸上乱捶,顿时把我眼睛打肿了,眼前昏花什么都看不清。大夫和护士闻声跑来,把我拉进病房,把饭菜端进病房,让我在病房里吃,但是我坚决不吃。大夫说:我叫他过来给你赔礼道歉。说罢把小白脸叫了过来,他仰着脖子得意地说:嘿,爷们儿,还生气哪?得了吧嘿,干嘛那么小心眼儿?说完转身走了。这无异于火上浇油,这哪儿是道歉?这不是督火儿吗?我就不信,非得跟你干一场!有本事一对一,俩打一个算什么能耐。想到这儿,我抄起酸奶瓶子找他去了。进他的病房,这孙子居然躺下睡觉了,直挺挺睡得挺香。我叫他妈你睡!打了我你竟然舒舒服服地睡觉?这回我他妈让你睡死!我举起酸奶瓶子朝他脸上乱砸,一边砸一边骂,只见鲜血喷溅在墙上、被子上,还溅到我的脸上。他叫不出来声来,只是合着眼双手乱抓。人们闻声跑来把我拉出去,两个男护士把我锁到医生办公室里。

院方先把伤者送到附近的外科医院,一直忙到晚上大夫才回来对我说:你看你,还是知识分子呢?怎么能打人呢?你不知道你打得多严重!上下门牙全掉了,鼻梁骨砸折了,脑门破了一个大口子,缝了十一针!这还是大伤,小伤就难以计数了!你说你,怎么这么不吃亏呀?唉,这下你不能住院了,家属肯定不干,我们跟人家也没法交代,挺漂亮的小伙子叫你打得破了相。你等着吧,我打电话叫你们家把你接走。这时候莲青已经回山西了,还是母亲来接我,一见面母亲就说:你这个要命鬼呀!你可真是不让人松心!你说你也不害怕,往后要是在大街上碰见,人家还不除没了你!我冷笑一声说:一回我就叫他知道谁也不能欺负!下回要是有缘还能碰见,妈您放心,他远远看见我就拐弯儿钻胡同了。我不怕死还怕他?母亲不留我,给我买了火车票,让三姨家的表弟周劲松送我回山西。回到报社张国柱见了我说:咦,这不是一条好小伙子!确实,从结婚以后我一直消瘦,最后瘦得皮包骨!睡觉的时候,无论怎样躺都不能超过五分钟,因为硌得肉皮疼。一米七三只有九十三斤,象一个活着的木乃伊。即便是那样我也照常上班,星期天照样骑自行车出去搜罗古玩,一骑就是百八十里地。现在回想,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白天黑夜睡不着,时时刻刻肚子胀,吃饭只能吃几口,全仗着年轻,只有这一种可能和解释。

回到临汾以后,虽然还吃双桥医院给的药,但是效果全然不同,只见身上的肉又一点点地消失,没过两个月又变成皮包骨了。后来我分析原因,还是跟老婆吵架生气!俩人别说话,说话就吵架。女儿暑假来临汾,带来纸张和笔墨,我愿意看女儿画画,她画好我去给她装裱。那时候我的工资只有七、八十块钱,装裱一张画要十五元,每次起码是三张。装裱好拿回来轮番挂在墙上,邻居和同事来了都说好,女儿很高兴,我自然更是得意。有些画被人要走,虽然有点儿心疼,心情也是快乐的。有一天午觉醒来,我想让莲青和孩子多睡一会儿,就悄悄去上班,干完手里的活儿,跟同事打个招呼我赶紧回家,想多跟女儿待一待。到家四点十分,大门却锁着,我想一定是莲青带孩子去了单位。我掏出钥匙开门,拧了几下却打不开,仔细一看原来她换了一把锁!我有些生气,吃饱了撑得换锁干嘛?没办法我只好在墙根儿蹲下等。等到五点王秘书下班回来,见我蹲在墙根儿就问:咋?忘记拿钥匙啦?我说不是,莲青换了一把锁。王秘书说好好地换啥锁子?这莲青也真是地,走咱屋坐着去。我跟着王秘书去了他家,嘴上虽然和他聊天,耳朵一直听着门外动静。王婶儿做好饭,六点半全家人都回来了。王秘书说也不是啥好饭,一起吃吧。我说还有中午剩下的,我还是回去吧。说罢离开王秘书家。但是没钥匙怎么进得去?我心里十分恼怒。你既然换了锁子,倒是早点儿回来?你不回来我怎么进家门?我烦躁地蹲在墙根儿又等了一个多小时,她娘儿俩还不回来。我没耐心了,捡砖头把锁砸开,热了一点儿饭菜自己闷着头吃。

吃半截儿她娘儿俩回来了,女儿叫我也懒得答应。莲青见我脸色难看,气势汹汹地问我:怎么啦?干嘛呀?耷拉着脸给谁看?瞧你这份德性!这句话激怒了我,我问:你说怎么啦?你吃多了撑得?为什么换锁?她理直气壮地说:我找不着原来的锁子,就随便拿了一把,怎么不对啦?我说你既然换了锁,为什么路过报社不给我送钥匙?你既然没给我钥匙,为什么不早点儿回来?她说谁知道你那么早回来?我不就在单位多待了一会儿吗?我问:是一会儿吗?你看看几点啦?她扭头一看墙上的表八点了,自知理亏她不吭气了。我说女儿来了,你想多跟女儿多待会儿,难道我就不想?没想到她恶声恶气地说:你想去吧!我又没拦住你!气得我用手指点着她的脑门说:你回来晚了你换了锁,让我在外边蹲了仨钟头!难道你还有理啦?她面无愧色地说:我怎么没理啦!谁知道你爱蹲着呀,既然爱蹲着你就蹲着去吧!去去去,还上外边蹲着去!这句话真把我气疯了,我把饭桌籀了,抓住她的脖领子,我抡起拳头打,一边打一边骂:我叫你他妈有理!我叫你犟嘴!我叫你胡搅蛮缠!女儿吓得哭喊:爸爸别打妈妈啦。不是女儿在场我非好好打她一顿。我怕吓坏女儿,躺到屋里独自生闷气。她在外屋收拾完也和女儿躺下了,那晚一家人都没吃成饭。第二天下班,她早早把饭做好,连筷子都摆放好,自己在里屋躺着。我坐下吃饭没有搭理她。第三天仍旧如此,只见她给我做好饭,并不见她吃饭。女儿走到我跟前小声说:爸爸,妈妈三天没吃饭了,你叫她吃饭吧。我看女儿可怜巴巴的样子于心不忍说了一句:出来吃吧。她磨磨蹭蹭走出来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端起碗来吃饭。一看她那倒霉样子我就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进里屋躺下。她就是这么一种推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性格,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多时候不知为什么,她不容许你有一点儿好心情,只要你今天高兴,她就千方百计给你破坏掉,如同岳母说的一样:这个二个可会欺负人哪!她那个法儿那叫一个多!欺负得我们小啟呀,没法儿没法儿的!可是我又想不通,她这样做到底为什么?她妈说她可会欺负人哪,她真能欺负我吗?惹急了我吃亏的还不是她?细想起来哪次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她都能把你挤兑得发疯!俩人在一起过了大半辈子,我弄不懂她。你说东她说西,你说打狗她打鸡。要不就是沉默不语,任你一个人独自说话自言自语,她就是一言不发!能坚持一个多钟头!后来我才知道这叫冷暴力。按说什么事情过去后,两个人总要说说清楚,心平气和,孰是孰非;但是永远不要指望她认错,说道歉的话比登天难!好听的一句不会,难听的张嘴就来。很简单的事,我吃饱了问她:你还吃吗?意思是你若不吃我就收拾桌子。她张嘴就是怎么不吃!绝对不会说你甭管了,吃完了我收拾。或者我还想喝点儿粥,你看电视去吧。她说话开头总是怎么不,给人一种倒憋气的感觉。任何人都会把结婚看成喜事,但是自从跟孙莲青结婚后,我就把结婚认为是苦难的开始,天天生闷气。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以为谁家都一样,不过是不说出来。所以我也不说,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出去嫌丢人,但是我错了。

我的中学同学叫王昆,在铁路工作,有一天在马路上遇见,他见我那么瘦惊讶地问怎么了。我说媳妇脾气不好,经常着急生气。他夸他的媳妇如何好:只要我们头天晚上干了那事儿,第二天就不用想,她早早起来给我卧俩鸡蛋。每天都是把洗脸水打好,不凉不热;把牙膏挤在牙刷上,皮鞋给我擦得锃亮,手绢给我揣在口袋里。不管什么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她做不到的。我听了只有羡慕。想起李家立嫂子说的话:赵志刚我告诉你,好汉无好妻,赖汉子戴花枝。难道真是这样吗?我无论如何想不通,我想离婚。但是由于父母不负责任,我小时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的罪,我不想再让宝贝女儿象我一样。我是既不甘心又不忍心,反复纠结彻夜难眠,真是度日如年!我去侯马赵永利家,永利在厨房门口看着锅,九菊坐在屋门口择韭菜。永利说:哎呦,下雨了。九菊伸出脑袋看了一眼说:可不是吗,真下雨了。过了一会儿永利说:这雨下得还真不小。九菊伸着脖子看了一眼说:可不是吗?下得真不小。再过一会儿永利说:这雨还是越下越大,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九菊扭头看一眼说:可不是吗,真是越下越大。我忍不住说:你们俩淡不淡?有意思吗?俩人哈哈大笑,九菊问我:那怎么办呀?他说话我总不能不搭腔呀?我说你算说对了,我们家就是这样,我说话她从来不搭腔。九菊说那多别扭!多憋得慌呀?我说我憋得慌,人家不憋得慌。永利说那样我们可受不了。九菊说:那,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呀?我说我也不知道。

肚子胀气体无论如何排不出来,肚子咕噜噜叫,一揉肚子就象坏西瓜一样,哗啦啦地响。我想气体总是在上边的,我就趴在床上撅起屁股,头朝下没准儿能放个屁出来,但是撅半天也放不出来,还把脖子撅得生疼。我贴墙倒立,觉得好像肚子里的东西呼拉一下都到了嗓子眼儿,整个腹腔里东西都在下边,气体都在上边。但是,那股子气在肚子里横冲直撞,就是不出去!腾出一只手来按压肚子也不管事,实在累得不行,下来歇一会儿然后再倒立。莲青一觉醒来问我:你不睡觉瞎折腾什么?一翻身她又睡着了,我真想一脚把她踹下去!看了无数医生,去了多少医院,一点儿效果都没有,一直查不出原因来,这让我非常恼火。统计局张凤毛的老婆整天说:气得人肚子疼哩。当时我不理解,年轻不知道生气会得病,还奇怪生气怎么会肚子疼。姥姥早就说过:气大伤身后悔晚。从小到大我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着过这么大的急,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自己的病全是因为生气。每天吃不了几口饭,肚子看着瘪瘪的,感觉总是满满的,像马上就撑破一样,又疼又难受。同学张玉萍说:赵志刚,礼拜天我闹了一天肚胀,哎呦!真难受喂!折腾得我坐立不安。我就想,人家赵志刚肚胀了这么多年,他是怎么忍受过来的呀?太痛苦啦!做过胃镜检查,那条拇指粗的弹簧管子在肠胃里翻滚扭动,干呕也吐不出来,眼泪哗哗地流。检查半天大夫说:没事儿,挺好的。我那么难受他居然说挺好的。再做全消化道钡餐造影,空腹什么都不吃,每隔一个小时拍照一次,全部做下来要二十四小时,直到喝下去的钡拍到肛门拉出来为止。检查结果也是什么都没有!真是气死我了!这怎么可能呢?如果肚子里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肚子总是那么胀?气体就是排不出来?这么多的气体是从那儿来的?我不相信医生的话,我觉得肯定是什么地方不通,要不就是腹腔里长了什么东西,阻碍肠胃蠕动,我非要把事情搞清楚。

我托人在临汾老东关小医院,找了一个中年大夫,让他给我剖腹检查,非得找到那个堵住不通的地方!这里条件很差,紧挨着马路边人声噪杂。但是正规医院大夫不给做,我只能在这儿做。大夫给我做半身麻醉,我的思维很清楚什么都知道。那凉凉的刀片划开肚皮的感觉,他用手掏肠子我都知道。俩人一边做一边聊,我对他说:反正是开一回刀,你一定给我仔细找找,看到底有什么东西。他说你放心吧,翻腾半天他失望地说:真的什么都没有,总不能白挨一刀吧?要不把阑尾切了?我说行,他就把阑尾切了,拿着让我看,象小手指一样。他说那我就缝上吧?我只好答应。要是找到一个拳头大的瘤子,哪怕是恶性的也好,切除掉起码我能舒服几天,管它能活多少日子呢。剖腹检查刀口是挨着肚脐旁边竖着开的,旁人看见总要奇怪地问:你那是做的什么手术?我说切除阑尾别人都不相信,我不愿跟人说这次荒唐的剖腹检查。医院在马路边噪音特别大,夜间一点以后才能安静下来。凌晨三点钟,小四轮拖拉机又疯狂地叫唤起来,弄得我一夜也没合眼。缝上刀口后肚子胀得更厉害,气体在腹腔里上下左右地串,就是排不出来,哎呀!憋死我了!我捂住肚子在地上蹲着,不行。躺在病床上,蜷缩着身子也不行。我跪在床上不敢用力压,刀口在右边我只敢压左边,还是不行。我只好再蹲在地上,象拉屎一样使劲,但是使劲大了刀口又疼。头上的汗珠滴答滴答掉,折腾了一整夜,终于在天亮的时候,放出一个终生难忘的大屁来,就象解开一个大气球一样,放了好一会儿才放完,累得我躺在床上象死人一样。大夫八点来上班查房,打开纱布他惊喜地说:哎呀,漂亮!真棒!我也低头看,刀口一丁点儿发炎的迹象都没有,一点儿也不红肿。大夫说:我还没见过你这么好的皮肤。我问能回家吗?这儿太吵了。他说没问题回家吧,想着一个星期来拆线。上午九点钟莲青和女儿来看我,女儿会骑二四型的小车子了。我让莲青把女儿带上,我骑着小车子回家。一周之后拆了线,不仔细一点儿也看不出刀口,只有在提拉皮肤的时候才能看见,这是娶了孙莲青我挨的第二刀!

我说过莲青有一样好,那就是给我煎药极其耐心,从来没有烦过。不管多么复杂的程序,多么长的时间,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她都会按时守候在炉火边,给我耐心地煎药。先煎后煎,头煎二煎甚至是三煎;她总会不厌其烦地给我煎好,而且按时催我喝那苦药汤子,竟有如此难得和少见的耐心!难不成我俩的姻缘,就是前世她亏欠给我煎汤熬药?这辈子还债来了?苦啊,真是苦啊!天天看病天天喝苦药汤,天天受罪天天痛苦!何年何月是个头儿!因为肚子胀我还喝过两次盐酸。那时中药西药吃了很多,一直不见效我很着急,看到一篇文章说,人肚子里有很多种细菌,其中一种叫产气杆菌,如果细菌比例失调,产气杆菌过多肚子就会胀。还说胃酸少也是造成肚胀的原因,稀释的盐酸可以杀死产气杆菌。我看这是个一箭双雕的好办法,就去化工商店买了一瓶盐酸,按照比例调了一杯子,一仰脖子喝下去。只是觉得喝的时候有些烧心,喝下去之后没有什么反应,肚子依旧胀痛。第二天我又喝了一次,肚子还是胀痛,看来这个办法行不通。现在回想真是可怕!那盐酸本是工业盐酸,我用它清洗铜钱币上边的锈。尽管兑了一些水,把锈蚀的钱币放进去,盐酸液就会冒泡冒白烟,同时产生一种难闻的气味。如果不小心撒一点在水泥地上,马上会把水泥地烧一片凹坑!俗话说:恨病乱吃药。我那时年轻无知胆子真大!也说明肚子胀是多么折磨人!

小时候,我吃什么也不闹肚子,顶多是在外边疯跑,喝了凉风进门拿起东西就吃,压住凉气肚子疼。奶奶给我揉肚子,放两个屁就好了。插队时,我曾经一次吃下去十四个粽子,那是在公路边等长途汽车,闲着没事买粽子吃,一毛钱一个,在凉水桶里泡的,看见汽车来了我说结账。卖粽子的说我吃了十四个,我不相信,他给我数粽子皮和绑粽子的绳,确实是十四个。还有一次我吃了二斤柿饼,老乡惊讶地说:哎呀娃呀,你好憨呀!会吃出结石要命的!但是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吃了苏一趟的药,我的肚子完全坏了,那次幸亏只吃了九副,如果莲青在跟前把那四副药也给我煎着喝了,我就没命了。莲青也就没机会再给我熬药了。姥姥总说:恩爱夫妻不长久,打打咕咕一辈子。事情果然是那么回事,姥姥和姥爷就打了一辈子。太谷的表姐夫梁世宁突然死了,才四十二岁。他很聪明也很风趣,出版过一本小说,书名叫《三个女人的遭遇》,因为是独生子从小被惯坏了。在文革后期他除了嫖不沾,其他样样全占,抽烟一根接一根,喝酒一天一斤,整宿打麻将。为人豪爽朋友也多,表姐管不了他,他的身体就是自己糟坏了。但是表姐和他在一起,俩人总有说不完的话,一个话题就能说很长时间,好像没有我这个人一样。表姐性格绵软,五岁丧父,随母亲改嫁到继父家,但是表姐和大姨父感情很好。说不准倒是因为表姐脾气好,反倒让姐夫放纵早夭,恩爱夫妻不长久;反而是莲青脾气不好,使得我得上这么一个莫名奇怪的病,什么也不能吃,什么也不吸收,瘦得皮包骨。食品充足以后多数人患上三高富贵病,我却一高也没有,总是营养不良,面黄肌瘦,手脚冰凉。难道这就是姥姥说的打打咕咕一辈子吗?就是那位算命女先生说的,我俩要白头到老的原因吗?胖点儿瘦点儿无所谓,只要别难受,整天肚子涨得得用手按住。女儿大了对莲青说:我爸那是干嘛呢?整天把手插在裤裆里,挺大的人也不嫌难看。我听了真是哭笑不得,我这病先是心口堵也就是胃难受,在腹部的上半部。上班时我趴在办公桌上,用桌子角顶住胃部,以至于把跨栏背心顶个窟窿。吃了苏一趟的药,难受的是小肠也就是小肚子。是的,小肚子离裤裆不远,手在里边谁看得见?我瘦成这样,没有人问我难受不难受,女儿还说那种话,孙莲青不给女儿说,我也没办法解释。还是闫家小爸说得对:悄悄的,自己不说没人知道。

我不知道莲青什么时候偷偷把环摘了,一次夜里行房,我不管她乐意不乐意,反正不玩则已,要玩就得足兴。结果第二天早晨出事了,她端着尿盆苦着脸对我说:你看看,都是你闹的,都三个多月了,叫你捅下来了。我低头一看,尿盆里有个巴掌大的肉饼子,我奇怪地问:你不是上着环吗?怎么会怀孕呢?她叹口气说:我想再生一个,万一是个男孩,不是也让你高兴点儿吗?我生气地说:我不高兴!即便你有这种想法也得告诉我!你不应该瞒着我。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凭什么你想生就生?我告诉你,这辈子我们就要一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这是当初俩人决定的。少废话,你立刻去医院把环带上!我心里却想:千万不能叫她生男孩儿,她要是生下一儿一女,我真是一天也活不了!生个女儿就这么使性子,整天折磨人。要是再生一个儿子,真想不出她会怎样欺负我!她的好友窦露萍生了一男一女,什么时候去她家,都是男人张毓书忙着做饭、喂鸡、洗衣服和收拾屋子,一刻也不闲,陪着我们说话的是窦露萍。张毓书五十多岁就死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孙莲青姐妹三个生的全是女孩,姐儿仨在长辛店很有名,孙氏三姐妹跟宋氏三姐妹有一拼!可是老天有眼,偏不叫她们生男孩儿,她们如果生了男孩儿,男人真活不了!妹夫刘爱群悄悄对我说:二姐夫,您说我妈要是死了,我可怎么活?大姐夫贺心纯什么话都不敢说,家庭聚会就是姐儿仨畅所欲言。我认为男人的姐姐不宜太多。从小到大发话的都是姐姐,这个男人就养成不敢说话的习惯。大姐夫有三个姐姐,妹夫有两个姐姐,奇怪的是他和小姨子结婚后管老婆叫三姐,不叫三姐不说话。这是人家的事我管不着。反正我没姐姐我是老大,从小什么事都是我说了算。现在老婆跟我较劲,我绝不会退缩。岳父六十出头儿死了,我父亲戒烟四十年反倒患了肺癌,母亲后来对我说,父亲是叫她给尅死的!夫妻之间和睦最好,如果不行的话,我有一口气都要争,能讲理就讲理,不讲理就打!我不信打不过她!有些事情真的很奇怪,都说是肾为先天之本,脾为后天之源。我整天吃不了几口东西,但是性功能却一点儿不受影响,她别碰我,只要一沾我,下边立刻起反应,绝不耽误事。直到五十多岁,才感觉好像有点儿力不从心,但是只要心境好也并无大碍。那次我们跟袁其恩、李冰去武当山,游小三峡在游轮上过夜,心情好风景好空气好,已经六十多岁的我,居然和她在游轮里过了一次组织生活。

 对于母亲逼我自杀这件事,我并不怨恨母亲,第一,我知道凡是与感情有关的事,是讲不出道理的。第二,父母虽然都有过错,但是父亲犯错在先母亲在后。第三,母亲害怕老四在家里没地位,她觉得我对老四有威胁。后来我也想过,为什么两次自杀我都没死成?机缘是一方面,大概是老天爷不让我死,因为我如果死了,母亲的罪过就太大了!虎毒不食亲生子,何况是人?我若自杀成功,母亲岂不是禽兽不如!母亲至今恨不恨我,我不知道。但是我从来不恨母亲,最多是不赞成她的为人。不管怎样,从五七年反右父亲倒霉,到文革又打成历史反革命,忍受那么大的精神压力,母亲也没有和父亲离婚,冲这一点我还是爱母亲的。以前我只知道色胆包天,现在我懂得了:奸情仇大!我在报社工作报纸杂志多得很,看见过许多这样的事,叔嫂通奸弟弟竟然把亲哥哥杀死,这种事情一点儿也不奇怪。一次我去地区外贸公司,保管员老李给我看一张金钱豹皮,是腊月里打的,毫、毛、绒俱在,皮张很大,成年雄性豹子是个皮筒子,我特别喜欢。于是我跑到皮革厂去问,能不能给我加工鞣制,他们满口答应还说曾经熟过老虎皮。我花了七百块钱买下这张豹子皮,用自行车驼着来到皮革厂。没想到他们听说花了七百块钱,不敢接这个活儿,皮行里有一个行规,就是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因为不知道动物是怎么死的,如果是用毒药毒死的,皮张放进药水里,毛会全部脱落变成光板。没奈何我只好送回外贸公司。老李说:你如果不要这个皮桶子,还有一张熟好的皮褥子,这张皮子是十一月的,有毫有毛,但是还没有起绒,因为新换的毛鲜艳更好看。我说:你别啰嗦了,拿出来。他打开大箱子取出来,我一看决定要问多少钱。他说:这个你给二百三十块钱得了。我如数给了钱,然后带回家铺在床上,天天看着抚摸着,喜欢不够。我忽然想起给姥姥买狐狸皮围脖的事,姥姥已经死了再想也没有用。姥姥曾经说过:红魁呀,我这个人不信神不信鬼。你要是真孝顺我,不用到我的坟上烧钱挂纸,你就孝顺你妈和你舅。你妈跟我过日子不容易,你舅是我的心尖子眼珠子,你孝顺了她们俩就等于孝顺了我。既然姥姥这样说,那我何不给母亲做一个狐狸皮围脖呢?一来了却我对姥姥的心愿,二来也能修复和母亲的感情。我买了一本书,叫《农副产品加工手册》,里边有怎样加工熟皮子。认识了外贸的老李,我就去他那里找狐狸皮。

我认真地读完熟皮子的程序,准备好材料,一份白矾加三份食盐,熬成饱和溶液。首先把皮张用温水泡软,然后翻过来毛朝里肉朝外,用刀子刮去多余的脂肪和筋头马脑,把皮板刮干净,用洗衣粉水把油脂去掉,然后放进食盐白矾溶液浸泡,每天用手去抓揉和搅动。天气炎热浸泡十天至半个月,天气凉就要多浸泡些日子,冬天的时候,我把泡皮子的水桶放在火炉旁边。时间浸泡够了,皮子就由原来的皮肉变成了麻布手感。这时把皮子捞出来,用清水涮一下,控干水分慢慢阴干,决不能放在太阳地里晒。在阴干的过程中,每天都要用手纵向、横向拉扯,用钝刀子反复刮擦。这时,皮板就变成擦汽车的麂皮一样,干了也很柔软。北京天坛北门外有个皮毛三厂,开了一家裘皮店,我拿一张狐狸皮去问,能不能给我加工做成带眼睛、能张嘴的狐狸皮围脖。接待我的师傅姓牛,他问我皮子在哪里熟的,我说是自己熟的。他问我用什么熟的,我说用食盐和白矾,他很惊讶地问:用盐和白矾也能熟?我点头称是。他很佩服我的手艺,因为他们店里的狐狸皮围脖,狐狸的耳朵只有外皮没有内皮,内皮是用胶水把其他短毛皮子沾上去的。我的狐狸耳朵是把中间的软骨抽调,外皮内皮全部保留,这是他从学徒干到五十多岁也没见过的。他不住声地夸我手艺好,答应给我加工围脖,加工费三十五元。没几天就做好了,我拿回家给母亲看,和市场上卖的一模一样,母亲很高兴,谁来了都要拿给人家看,我还送给了舅妈一条。回到临汾后我劲头儿更大了,莲青也想要一条,我说你等着吧。我去山里收狐狸皮,但是,往往没有狐狸皮却有狸猫皮,我见过菜市口信托商店卖的狸猫皮大衣,花纹非常漂亮,比狐狸皮更好看,我把狸猫皮也买回来,加工鞣制狸猫皮,给母亲做了一件狸猫皮大衣。路过皮毛三厂,看见旁边是一家制帽厂,我有一个想法:下雨天打雨伞,尤其是母亲抱着孩子,再拿一个提包,在雨中行走很不方便,刮风会更加艰难。我想不管用哪只手打伞,也不可能充分利用伞,人不可能位于雨伞中间。如果把伞顶在头上,人就可以占住中间的位置,不仅充分发挥伞的作用,还可以腾出一只手。我简单地画了一张草图,是一个顶在头上的雨伞,还画了一个可以翻动的墨镜,用的时候放下来,不用的时候翻上去。我把信连同草图寄给那家制帽厂。过了几天,他们给我寄来一封回信,感谢我对他们的帮助,我并没有在意。此时是一九八九年,我刚刚回到北京的时候。后来我看见大街上的人,都顶着一个雨伞式的太阳帽,挺好看也挺好玩的。老四说:大哥你真傻!这都是专利!你就白白给人了。我说这种东西我可以设计很多,不算什么。

上班时我看南方周末报,有一则征文启事说五十三年前,国民党统治时期出版过一本书,叫《中国的一日》,现在策划出版一本《新中国的一日》,向社会各界征文,要求写五月二十一日的所思所为。于是我写了一篇散文,名为迟来的春雨寄出去。据我所知,临汾报社不少编辑和记者都投了稿,但是接到答复的只我一人。第一封信函告知:您的稿件初选被选中了,将来要出版平装版和精装版,您要平装还是要精装?要几套。我回信说要平装一套。过些日子又来一封信函:您的稿件复选也被选中了,您要精装还是要平装,要几套?我回信如前次一样。这件事我没有放在心上,主要精力都在熟皮子上,到家就是抓挠皮子,已经熟好的我用刀子切割好然后缝合。抽时间我还要到山上各县去收皮子,但是此时已经收不到好皮子了,因为河北省的皮货商来到山西,他们给的价格高。收不到皮子就意味着母亲的大衣做不成,我只好去找外贸公司的老李,老李说:开放改革了,县里愿意给我们就收着,人家不给我们也没办法。不过,我这里还有一些过去卖不出去的次品,你要是愿意拿走,胡乱给几个钱都拿走吧。我一看,不是缺胳膊短腿就是没尾巴没脑袋,主要是这些皮张,多数不是冬天打的,有春天退毛时候的,也有秋天刚长新毛的,还有夏天的。夏天动物身上没有绒毛,做大衣根本不能用。但是不能挑,要拿全拿。因为不用几个钱我就全拿上了,一共三十多张。狐狸皮全头全尾全四肢的,我做成围脖,身子不全的我就做成狐狸皮帽子。狸猫皮,好的做前身和后身,差点儿的做袖子,领子全用狸猫的脖子,这里的花纹最好看。一般人不会知道动物的皮肤哪里最厚?我做过狸猫皮大衣,所以我知道是脖子,主要是脖梗子。牛犁地用脖子,马拉车也是用肩膀和脖子,因为这里是动物全身肉皮最厚的地方。皮子不富裕,我用狸猫脖子皮做领子,只能选用一寸多宽、花纹好看的一小条,缝一条一尺多长的领子,要七八块脖子皮。缝皮领子真是扎烂了我的手!因为学做衣服是用缝纫机,我不会用顶针。开始时每缝一针我都用大拇指甲当顶针,顶不了几下指甲就顶破了。于是我又用沙发的扶手顶,把扶手顶了很多针眼,莲青心疼沙发数落我。后来我想出一个办法,找一个铁罐头盒,剪成小铁片放在沙发扶手上;然后用铁片当顶针,缝一针顶一下,这个效果特别好。我一边缝一边还要去盐水桶搅拌皮子,盐水蛰得手指生疼,因为每天要熟皮子,手上不是口子就是针眼,真是疼得钻心。莲青不识趣地问:是不是给我做的?我说你先靠边儿站,这是给我妈的。我比着莲青的呢子短大衣做的,她以为我是给她做的,做皮衣完全是一股子心劲儿,是儿子对母亲的一颗心!

这时莲青正在联系往北京调动。我认为没戏既不关心也不干涉,如果花很多钱我坚决不同意。在五七干校工作时有个同事是知青叫李保群,他未婚妻患甲状腺炎回北京了。李保群劝我:志刚回北京吧,这儿不是咱们的久留之地。我说谁不想回去呀?但是我谁都不认识。他说用不着认识人,只要给安置办花钱就行。我问他办一个人要花多少钱。他说四千块。妈呀!那时我一个月才四十三块钱,多少年才能攒够这笔钱?如果家里不出这笔钱,我自己绝对拿不出。李保群说:安置办的人黑着哪!他们轮流坐庄。本来你把这个人喂得差不多了,下次去换人了,你只好从头开始,直到他们个个都吃饱了,你的事才能办成。说心里话,保群不拿我当外人,他是为我好。而且那些人早退休了我才敢说出来,而且李保群也退休了。其实我的想法是,有钱我也不往这个窟窿里扔!山西怎么啦?不是人呆的地方吗?另外我也没条件,我妈才不会给我花这笔钱!后来时局变了,邓小平上台放宽知青返城条件。孙莲青之所以二十七岁才结婚,就是一直没有放弃回北京的念头。知青政策新六条里有老人身边无子女照顾,我们勉强符合这个条件。以前打死我也不敢相信的事情,居然轻松办成了,但是我们恰恰赶上六四动乱。本以为我投稿的那本书出版不了,因为我写的是知青的困惑,有些对社会现实不满的情绪。出乎意料书居然寄来了,打开包装一看,是华夏出版社出版的,怪不得,这是邓朴方残疾人联合会的组织。如果不是华夏出版社,换个别的出版社就出不成了,那时候整个中国都乱了。一九八八年和八九年,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年代,老百姓叫喊多少年的万岁,居然有人站出来质疑!西单出现了民主墙,国庆节游行队伍里竟然有人用一条白布写着:小平,您好。看见这张图片我非常吃惊!据说是北京政法学院学生打出来的,他们该不会被抓去坐牢吧?后来什么事也没有。北京接收单位通知我俩面试,恰巧赶上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子。见面后两个单位都很满意,让我们回去等消息。我的单位是丰台新闻中心,就是后来的丰台电视频道。但是档案经过丰台区委宣传部,宣传部一看三十八岁,中共党员,中级编辑职称,决定把我留在区委。莲青就不能去区计委了,两口子不能进一个大门,这是政府多年的规矩。为了避嫌,其实屁事不管。我去区委宣传部,人事局把莲青调到劳动局,我俩第二次面试赶上了六四动乱。

要办的事情很多,我一次也没去天安门广场。我懂得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全家人去天安门广场看自由女神,我也没去。六月四日晚上看电视,看到杜宪和杨柳播新闻含着眼泪话语哽咽,我觉察到要出事。又看到崇文门菜市场过街天桥上挂着烧焦的尸体,职业感觉肯定要出大事!我决定赶紧回临汾。那天晚上整个北京城沸腾了,天气热大家睡不着觉,电视上越强调不要去天安门广场,年轻人越是成群结队往天安门广场跑。我赶紧给弟弟们打电话,叫他们不要去那个是非之地,得知他们都没去我心里才踏实。我叫莲青早点儿睡觉,明天买票离开北京。但是莲青兴奋得睡不着,她守着电视机一直看现场直播,看六里桥全民截兵,还指责我干新闻没有责任心。我没心情跟她拌嘴,只好自己先睡。半夜忽然被一种地震的感觉惊醒,地动山摇轰隆隆震天响。莲青跑回来对我说:快点儿红魁,部队从六里桥进不了城,改道从右安门进来了,现在南横街过坦克车哪!全院人都看哪。说完她又跑出去了。我以为是地震,原来是过坦克。因为有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后来国人对地震很敏感。就是从唐山地震开始,北京的四合院开始搭建小厨房,当时叫防震棚,后来谁家都不拆,使之变成了居住面积,后来拆迁变成跟开发商交涉的砝码。北京四合院在那时就毁得面目全非,成了名副其实的大杂院。军队进城过坦克与我何干?睡觉,明天买票回山西,我翻个身继续睡。

第二天早晨洗一把脸,我骑上车子直奔北京火车站。从南横街往北到菜市口,街上没有一个行人,这很不正常。我继续往北骑,骑到宣武门竟然一个人也没看到!十字街头横着三辆无轨电车,前三门大街空荡荡不见人影。我虽然有些惊讶,但是顾不得想继续往东骑。骑了一会儿,迎面过来四路纵队的军人,前两排端着上刺刀的大枪,后边的人手里拿着家伙,有菜刀、斧头、螺纹钢、木棒,甚至还有人手里握着一块砖头!各个横眉立目目不斜视,咔,咔,咔。地往西边去了。我握紧车把从他们身边骑过去,估计大约是一个连。我没有当兵的经历,按常识一百多人绝不会是一个排。走到前门时,我看见马路北边站着一排战士,他们两两挨肩,空一个人的位置,接下来还是两两挨肩,人少站不成一堵人墙。从空档我看见天安门广场上垃圾有一米高,有塑料帐篷、雨衣、雨伞、草帽和自行车,最多的是衣服和鞋子。我一边骑一边看,忽然被一声断喝吓一跳:不许看!快走!我赶紧低下头骑车过了前门。迎面又走来一个四路纵队,前两排人端着上刺刀的大枪,后边的人拿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穿着很奇怪,长裤子外边套短裤,衬衣外边套跨栏背心。后来才听说,战士们来到六月的北京,穿的都是单衣,夜间比较冷,他们只好把随身带的换洗内衣穿上了。我与他们擦肩而过,来到崇文门,我特意望望过街天桥,上边还挂着那具被烧焦的尸体,黑乎乎地蜷缩着,逆光看不太清楚。

来到北京站又让我吃一惊!往日人山人海的火车站,广场上竟然没有一个人!这场面是我半辈子也没见过的,而且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不慌不忙地来到售票室,以为里边和外边一样没有人。但是当我拉开门时,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里边挤满了人。男人都光着膀子,我根本挤不到售票窗跟前,有人爬上售票口的窗台,一手抓住铁栏杆一手往里边送钱,叫喊要买的车站名。有人说北京要打仗了,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有人说军队意见不一致,不听邓小平的调遣;还有人说已经来了几个军,包围了北京城;人声鼎沸十分噪杂。车站维护秩序的人握一根长竹竿,横着出手地一下子,把窗台上的人抽下去,立刻又爬上去一群人。我已经热得喘不上气来了,温度最少有四十度,我一边解衣服扣子一边挤出售票大厅。骑上车子一边走一边想,怎么样才能离开北京。这时,从我身边追上来一个板儿爷,这是六四出来的新称呼。他蹬平板三轮车拉着一个客人,一边走一边说:您说您可真是的!什么时候来不好,偏赶这日子口儿来北京!我跟您要四十,一点儿都不多!您得说您要去什么地界儿,好家伙了,您要去东四!那是要穿过长安街的!这是什么日子口儿?啊?我容易吗?挣您这四十块钱?我是拿脑瓜子揣在裤腰里,纯粹玩儿命哪!我可跟您说好了,过长安街您别东张西望,您低头坐着,我闷头蹬车。过去了那是咱们的福份。要是过不去,哎呀,下边------咳,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从北京站到崇文门十字路口没多远,我只听他们说了这么几句话,他们往北走我往西骑,路上仍旧没有人,一直到家也没看见一个人!这就是一九八九年六月五日,北京南城早晨的真情实景,我一生中经历过的一个奇怪惊险的早晨,一个令我终生难忘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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