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人生舞台》之七《后台》第五章
长篇小说《人生舞台》之七《后台》 作者:弘魁
金木水火土 命运我做主 我行我素我自知 苦亦甘来甘亦苦 人生一出戏 唱唸做打舞 歌罢曲终人散尽 细品功过荣与辱
第五章:面朝黄土背朝天,可知要熬多少年
我在村里日子不好过,家里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我去山西插队,老二在家里做饭,老三去红星农场插队。哥儿仨长得都比父亲高,但是谁也出不去,母亲真是愁死了!记不得是哪年冬天回北京,父母下班我做好饭,父亲拿起酒瓶子,母亲一把夺了过来气愤地说:喝什么喝!儿子都是因为你,一个都出不去,你还有心思喝酒?父亲举起酒杯使劲儿摔在地上。我忍不住说:妈您也是的,他一辈子没干过体力活,现在扛大包挺辛苦的,想喝点儿您就让他喝呗。给你们把饭做熟了,不好好吃饭还打架玩儿。不料母亲当即说了一句:你少挑拨我们夫妻关系!天哪!这是从何说起?我什么都不敢说,含着眼泪跪在地上给父亲磕个头,起身走出家门,我想找老姨借点儿路费回山西。刚到老姨家母亲追来了,对我说:儿子别生气啦,是妈不好,我这不也是急得吗?你们都找不着工作,我能不着急吗?跟我回家。我说您先回去吧,我在老姨这儿待会儿。那些年我经常去老姨家,一是母亲对老姨特别照顾,让我给老姨送炸带鱼送饺子,做什么好吃的都想着老姨。二来老姨是大学讲师,和老姨说话不费劲。老姨心灵手巧,从来没有做过针线活儿,知道我会用缝纫机,便和我一起商量做衣服。老姨有个闺蜜叫李乃兰,她第一次见到我惊叫起来:哎呦!王月舫,这是你什么人呀?怎么长这么漂亮!老姨骄傲地说:这是我二姐的大儿子,人家爹妈都漂亮,儿子能不漂亮吗?老姨愿意我去她家。一次跟老姨去王府井,老姨买了三个羊肉串,我吃一串老姨吃一串,表妹小红吃剩下的老姨吃了。老姨买了两只塑料牡丹花,一支红色一支绿色让我拿在手里,老姨抱着小红,我们走在长安街上,惹得多少人回头观看,我那时十八、九岁,人也漂亮花也漂亮,老姨和我比肩而行很是骄傲。
老姨爱搞恶作剧,那次老姨对我说:我就知道你今天来,所以特意准备了两种面条。一种是鸡汤面,就是很普通的面,用炖鸡剩下汤煮的面。另一种你肯定没吃过叫阳春面,是上海最有名的面!你说你是吃鸡汤面呢?还是吃阳春面?随便挑由你来决定。我说那我就吃阳春面吧。老姨说:好,你等着。面条端上来我傻眼了:原来她们娘儿俩吃的鸡汤面有大块鸡肉。我的阳春面里就是放一点儿味精和盐,再撒一点儿葱花。老姨一边吃一边笑着说:这是你自己选的啊,我可没有勉强你。还有一次去老姨家,听见屋里有人说话我就敲门,里边突然静下来,我有些纳闷儿,老姨住的是铁道部五十年代老楼房,一点儿不隔音。听见小群表妹小声说:妈妈,是大哥,开门吗?我没听见回答,一会儿门打开进去一看,我真后悔死了!原来老姨父从波兰回来了,一家人正在吃对虾。老姨说:你说你他妈这小子,怎么这么有口福!我们一辈子也舍不得吃一回对虾,好不容易吃一回还让你赶上了,得啦,坐下吃吧。我心里明白就说我不爱吃对虾。老姨瞪大眼睛惊讶地说:哎呀呀,还有这种人!不爱吃对虾!我可爱吃了,就是吃不起!你不爱吃我们可就不客气啦。我说你们快吃吧。
那年夏天老姨和老姨父来我家,买了一个人头大的西瓜,不吃饭说完事马上走。母亲说那哪儿行啊?说吧,什么事儿?老姨说想让老三帮她盖一间小厨房,三面借墙只砌一面砖。母亲说那好办,礼拜天叫老三给你弄去。母亲留老姨和老姨父吃饭。老姨说你要是做费事的我们就不吃。母亲说麻酱面还不行吗?老姨答应下来,姐儿俩聊天母亲说:我呀懂事晚,不如人家他们哥们儿。用手指了一下我接着说:你看他们哥儿几个从来也没红过脸,有什么事都是商量着办。我也就是这几年,五十多了才懂点儿人事儿,年轻的时候真是人事不懂。母亲拐弯抹角说了些阴阳怪气的话,老姨闷着头一声不吭,吃完饭他们走了。第二天老姨到舅舅家去哭诉,说二姐骂她不懂人事儿,她说她五十多才懂事,我不到五十我就是不懂人事儿呗。舅舅马上跑到我家指责母亲:二姐,你怎么能这样骂月舫呀,不懂人事儿人家能当大学教授吗?母亲说:谁骂她啦?走,找她去。到舅舅家姐儿俩就抓挠起来了,又打又骂,闹腾半个钟头。母亲披头散发地回来,让我给她评理。我说你们是长辈,没有我说话的份儿。母亲非叫我说,不说不行!我说:您非叫我说我就说,你们仨人没有一个是对的。母亲奇怪地问:难道没有一个是对的?我就不信!我说:头一个是我老姨不对。这些年你二姐怎么疼你,你心里准不明白吗?你男人不回来就罢了,这次男人回来过年,你们就应该来看看你二姐。初一初二初三你们不来,不就是怕花钱吗?初四我妈上班了,你男人来把手风琴拿走了,我能不告诉我妈吗?这次你们来又是有事,你姐姐即便说你几句,你应该好好听着,长姐如母长兄如父,说你说得着,骂你都得听着!你回去应该好好想想,什么事情对不起二姐,更不应该跑到这儿来胡闹。第二个是我舅不对,一边是妹妹一边是姐姐,没有远近。你应该对我老姨说,二姐没有骂你的意思,即便骂了你,你应该好好反省。你听我的话我是你哥,你不听就不是我妹子,我也管不着。什么事儿没他还好,添上他更乱!第三个就是您不对了,不管怎么说,老姨是小的你是大的,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舅过来您应该跟我舅说:庆琛,我不过去了,月舫正在气头儿上,你劝劝月舫叫她别生气,到时候我会打发孩子去给她盖厨房。说来您也不是个善茬儿!一句话的亏都不吃!有个姐姐样儿吗?一奶同胞亲姐儿俩抓挠起来,祖宗奶奶地对骂,不叫人家笑话吗?但凡有一个好的能闹得起来吗?母亲认真地听我说完一句话也没说,事后母亲打发老三去盖厨房。事实正相反!借一面墙砌三面墙,从早晨干到天黑一刻不停,溜溜干了一天。老三对我说:老姨使人真狠,差点儿没把我累死!我也给老姨干过一次重活儿,是往墙上刷大白粉。不是简单的刷,要把旧的白粉铲下来,再刷两遍新的大白粉,一天就要干完,整整两大间老楼房,除了地板五个面。老姨要好儿,哪儿铲不干净都不行,哪儿刷不匀也不行。尤其是屋顶,仰着脖子铲屋顶,脖子酸疼不说,眼睛都睁不开。连打杂的老姨父都受不了,忍不住发几句牢骚。老姨委屈得哭起来,吓得我一股劲干活儿。从早晨八点忙到晚上十点多,老姨才算满意,我到家就累瘫了,躺三天才缓过来。
盼一年,好不容易回到北京,一天也不闲着,总有干不完的活儿。我走后老二学会了做饭,我的任务是做衣裳。父母、弟弟们和自己的。有时候还给三姨家小表弟做,三姨总记着这些事,夸我心灵手巧。朋友给三姨打了一对沙发,还没有包人造革。三姨对我说:红魁你来的正好,我买了人造革,你看看怎么给我包上。我问三姨有皮尺吗?三姨说没有。我只好又手扎量,我的一扎是六寸五,心里默记下尺寸,抱着人造革回家了。按照记忆我用剪刀裁好,用缝纫机砸好给三姨送过去。三姨把人造革往沙发上一套,不大不小正合适!三姨高兴地说:哎呦!你说我儿子,可真是心灵手巧!连尺子也没量,做完大小正和好,一丁点儿都不差!你怎么那么心灵手巧呀?这件事儿三姨念叨了半辈子。经常忙得我难得和同学聚会,所以我不想回北京,不过是在家里能吃饱肚子。人都说舒服不如倒着,好吃不如饺子。母亲特别爱吃饺子,甚至是酷爱!那时猪肉一块多钱一斤,三毛钱吃一顿,两毛钱也能吃一顿,这可就坑苦了我!母亲只管调馅,老二擀皮我来包,一家六口人我一个人包。母亲只在开头包一会儿,只要够煮一锅她就不管了,煮熟后他们都去吃。我却要不停地包,老二赶出一堆皮,他抽空也能坐下吃饺子,我要包到馅干面净。把剩下的饺子都煮熟,才轮到我吃。好的挑出来给母亲第二天带,我捡那些破皮开口的,没滋没味儿地吃饱拉倒。饺子是什么滋味儿我根本不知道,所以我最怕吃饺子!可是母亲偏偏爱吃饺子,这也是我不愿意回北京的一个原因。
春节后有些同学不想回山西,我愿意回村里。那年分的口粮不够吃,县里拨下来一部分粮食,听说是小麦和玉米。黑市上小麦每斤五毛三,玉米两毛八,把分到的粮食卖掉,能获得一笔数目可观的钱。村里只有七个知青,有人建议按劳动日分,坚持劳动的人能多分。我认为这是口粮跟劳动日无关,即便奖励坚持劳动的人,可以一半按人口一半按劳动日分。这样既照顾坚持劳动人的情绪,也给没回来的人留一点儿粮食。不料我的想法遭到大家一致反对,炮筒子孙文才首先跳出来,结结巴巴地骂我:你——你他妈的——胳膊肘,到底是——朝哪边拐?我说:朝理拐,朝道理的理拐。我告诉你,说话嘴里干净点儿!孙文才说:你别他妈——装丫挺的啦!我他妈骂你啦!怎么着?我说:再骂一个我听听!孙文才说:我还就他妈——骂你丫挺的------没等他说完,我扬手就是一记大耳光,我俩抱在一起在地上滚。万万想不到的是,平常跟我一个锅吃饭的刘坤明,忽然站出来拉偏手;只要我把孙文才骑在胯下,他就照我后背踹一脚。孙文才趁势翻上来压住我,我再把孙文才骑在身下,刘坤明朝我后背又踹一脚,如此反复踹我好几脚。我本来不会打架,只是凭借身材高,朝孙文才脸上挥舞拳头乱砸,直打得他满脸花。有人叫来支书尹克敏,孙文才哭着诉说我打了他,他满脸是血,连衣服上都是血。此时我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点儿伤,显然是我打了人。尹克敏说:为一点儿粮食你们就打架,这事情我也做不了主,上报公社吧,公社咋决定听公社的。晚上睡觉脱衣服时我才发现,胳膊上有一个黑色的牙印子,原来孙文才咬了我!当时胳膊绷着劲儿他没咬下来,要是松了劲儿可能就得掉一块肉,毕竟是一个成年人咬的!过两天公社决定下来了:二八开,两成按劳动日八成按人口。
我赢了,但是我却高兴不起来,刘坤明的背叛让我很伤心。插队五年,每月家里给我寄十块钱,李xx家条件差,两个月寄十五。刘坤明插队六年,只有云南军垦的妹妹寄过五块钱。几次分灶他都和我赖在一起,没有人愿意要他。他比我大一岁,我也不想要他,但是他认李xx作干姐姐,我只好和他一起吃饭。如今我和李xx分手了,按说我俩也应该分开。赶集、坐汽车、洗澡、理发和吃饭,出门就得花钱,自己花这十块钱都不富裕,还得跟他分着花!在挨饿吃不饱的日子里,这十块钱多么重要!现在他竟然踹我好几脚!这口气我咽不下去,不能和这种人在一个锅里吃饭了。我听见有人说:刘坤明那娃怪兮活(怪可怜),这个赵志刚也是,就不叫人家沾一点儿光。听了这话我更坚定信念,非得把他开出去!废话,七十年代十块钱什么概念?两块钱买二十个鸡蛋,还给一只五斤重的大公鸡。一块钱十六颗鸡蛋,老乡凑不够两块钱的鸡蛋,把大公鸡给我拿走。如果不是他分走我一半,起码我能吃饱肚子。我对他说:我们分手吧,需要什么你就拿。他拿走了蒸锅、菜刀和案板。我心里有数,凑合几天,家里寄来钱我还能再买,此时我成了孤家寡人。
那一次,我去曲村赶集买一只水桶,本来应该买两只,但是钱不够。买完水桶到饭馆吃饭,我要了一碗炒面、一碗汤面和一盘过油肉。我正埋头吃饭走进来一个小脚老太婆,标准的三寸金莲,当年这种老女人很多。只见她膝盖下边全是土,颤巍巍凑到卖饭的窗口,胆怯地问:饼子要粮票吗?里边说要。她又问:麻花要粮票吗?里边说要。她再问:那------啥不要粮票?里边说啥都要。老太婆转过身叹口气,看样子她没有粮票。我吃不下去了,摸口袋还有五斤全国通用粮票,我走过去递给她说:想吃啥你就买吧。我回来坐下继续吃。她望着手心里的粮票迟疑地问我:那,你要啥?我说我都有了,啥也不要。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什么都没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巾,把粮票小心翼翼地包好揣进怀里,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默默地出门走了!我顿时吃不下去了,站起身走到门口,望着她渐渐远去摇摇晃晃的身影,心里十分感慨:这是怎样一位伟大的母亲!空着肚子来赶集,没有粮票什么也买不成,好心人给了五斤粮票却舍不得买,空着肚子走回去,不知便宜哪个儿女了。这就是农村的女人!这就是农村的母亲!和我的母亲能比吗?我非常羡慕农村孩子,他们有一个慈爱的母亲;无论走到哪儿都为他们牵肠挂肚,羡慕人家是因为自己没有。
五月还在屋里做饭太热,我跟老队长请一天假,想盖个小厨房。老队长问一天能盖成?我说能他就准假了。第二天早晨我去搬土坯,大队部的土坯足够使。晋南的土坯不是用水和泥脱的土坯,而是用半干的土,用石头锤子硬砸而成,要比和泥脱的土坯重得多。一块土坯长一尺半,宽七八寸,厚二寸,大约重十多斤。开始时我能一次抱四块,后来逐渐减少,最后只能抱两块,一百米的距离来回跑,抱了二百多块我觉得够了。因为这个小厨房,借西边一面院墙,垒南面、东面和北边半面,北边要留一个门,面积只垒两米见方,能伸直身子不碰头就行。我挖坑挑水和泥,把土坯垒到理想的高度我没办法了。屋顶用什么呢?总得有檩和椽子吧?我一样都没有。忽然想起下地时,路边有一棵杨树死了,我拿上菜刀朝村外走去。过一会儿我扛着这棵死杨树回来了,只是没有想象的那么粗。没有锯我就用菜刀剁,一棵树砍成三截,最粗的一根只有小臂般粗,把它放在中间,其他两根放在两边不太吃重的地方。还有一个问题,老乡盖房子要用苇箔,没有苇箔怎么铺麦秸泥?我想起桃园每年都要修剪枝条,何不背两捆桃树枝来当苇箔呢?于是,我拿上绳子背来两捆桃树枝,铺在那三根细细的杨树杆上,我担心杨树太细经不住重量。我把桃树枝穿插编织在一起,让枝条之间有拉扯关系,如果抹上麦秸泥,晒干后使屋顶结成一个硬壳,就能经得起这个屋顶的重量。铺好桃树枝后,往水桶里铲麦秸泥,我不知道泥比水重!根本举不起一桶泥,我只好往外铲,铲出一锹举不动,再铲出一锹还是举不动,直到桶里只有一锹泥时,才能把它举上墙头。我踩着凳子爬上墙头,把泥扣在桃树枝上,然后把水桶扔下来,跳下来铲泥再举。这样上蹿下跳往屋顶上摊抹麦秸泥,硬是赶在天黑之前把房顶抹平了。生产队收工大伙儿路过,社员们见我一个人盖房子,有人说:这娃真算话!一个人也敢盖房子!有人说:他这也算盖房子?纯粹是槽花头(方言:乞丐)日腿腕儿——穷对凑。
不管别人说什么,我还一天没吃饭呢。趁着天不黑赶紧垒灶台,灶台垒好往锅里添水,下了一把挂面。煮熟之后我盛出一碗,蹲在北房台阶上吃。这一天真是又饥渴又劳累,这碗挂面吃得真香!这时,西北方向飘来大片乌云,云根很厚很黑。紧跟着雷声轰隆隆响,我暗自欣慰,总算在下雨前把厨房盖好了,明天晒一天把房顶晒干,这间厨房就算大功告成。那几年山西常闹干旱,下雨极少。但是这场雨越下越大,忽然“咔嚓”一声屋顶塌了,东西都被埋在泥里边。雨还在哗哗下,我什么也顾不得想,冲进大雨里头挖泥,我要把埋在泥里的那锅挂面挖出来,锅里还有三碗挂面呢!麦秸泥没法儿用铁锹,桃树枝错综复杂只能用手挖,不顾指甲掀掉手指流血,挖了近半个小时,才把那锅挂面挖出来。第二天,老队长听说后觉得我很可怜,给我拿来一根断了的马车辕杆做檩条,那是一根老槐木非常结实,又给我两张破席子铺在房顶上。我用一天时间终于把厨房盖好了,最后两年的夏天,我就在这个小厨房里独自做饭。后来母亲说:那些年,不是我催你爸给你写信寄钱,他才想不起来呢。我相信这话不假,因为父亲就是一个谁也不想的人,家里事情还是母亲操心比较多。
快过年的时候,家里寄来二十块钱,因为我说不回去过春节,父亲信上说春节不寄了,让我俭省着用。我正在感冒发烧,杨广平找我借钱回北京,我说没钱只有一张汇款单,让他把钱取了给我留下十块,回北京想着给我寄来,阳历年我就把这十块钱花了。眼看春节越来越近,杨广平却不寄钱,我的粮食也吃没了,只剩下一点儿麦麸,还有几十斤胡萝卜。领粮食就得交钱,我一分钱也没有。我东家借一碗西家借一盔,借来借去要好的伙伴借遍了,离年关越来越近,我一点儿粮食也没有,只能天天煮胡萝卜吃。村里来了卖枣的可以用麦麸换,我就换了二十斤大枣,天天煮胡萝卜和大枣,居然吃得红光满面!除夕那天孙文才找我玩,因为粮食打架的事早已忘记,我们和好了。想起小时候在北京,厂甸上卖的风车和走马灯,我说那很简单我会做。找来高粱杆,打糨糊扎架子,不到一个小时,走马灯和风车做好了。我俩拿着玩,小孩子们围上来问我卖不卖?这下提醒了我,做风车去卖一毛钱一个,卖了不是就能取粮食吗?说干就干,当晚我开始做风车。做风车要先做牛皮纸的泥鼓,这好办,我们村有烧瓦窑,窑上有现成的胶泥。我来到烧瓦窑一看,窑工回河南老家过年去了,他们和好的胶泥冻成一大坨。忘记带工具,窑上没有人,我只好用脚踹,好在用不多,我踹了好一阵子,总算踹下来一块。我用双手捧着胶泥往村里走,回到宿舍门前,手指冻僵开不了锁。我只得把双手插进腋下暖一会儿,手有了知觉,打开门我把胶泥搓成条,然后弯成圆圈放在炉子上烤。但是烤干后泥圈就断裂,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一会儿明白了,用泥条弯圆内紧外松,烤的过程中势必要断裂。如果我把胶泥揉成圆球,从中间扎个圆孔,捏成圆圈再烤还会再断吗?这样果然不断裂了。天快亮时,我做了三十个风车。我把三十个架子捆在一起,车轮放在纸箱子里,插的三角形小红旗放在最上边。吃几个大枣躺下迷瞪一会儿,我被过年的鞭炮声惊醒了,赶紧去找淑恋家借车子,骑行二十五里到翼城县城。我想做个广告,把一个风车安装好插在自行车上,风车“哗啦啦”响,街上的人都回头看,有人说:哎呀快看!这他妈的北京插学生,这是出啥洋相哩!还有人说:他车上插的是啥玩意儿?还会转,还会响,不晓得他卖不卖?我大声回答:卖哩!一毛钱一个,想要的跟我来。我把车子支在十字路口,立刻围上一群人,一毛钱一个象抢一样,三十个一会儿就卖完了,连破了车轮的也有人要。第一天大获全胜,我先买了十个饼子一碗羊汤,把自己喂得饱饱的,回村废寝忘食继续去做。初一初二和初三,我连做三夜卖了三天,每天最多只睡两个小时,总算把领粮食的十块钱挣出来了,而且天天饼子羊汤吃得饱饱的。那是我在市场上挣的第一笔钱,它解决了困扰我几个月的粮食问题。见我做风车挣了钱,孙文才也刻窗花去集上卖,一张一毛他也挣了不少钱。
其实我稍微脸皮厚一点儿,大可不必做这样的事。因为我有一户关系非常好的人家,什么时候去都有饭吃,但是我不愿意那样做。这户人家就是我写《男梦》的素材,上大学临走时认的干大干妈。老两口很可怜,老汉弟兄五个他是老四,他被过继给同姓本家,那户人家比较富裕,先前在天津做生意。家里不仅有宅院,喂牲畜的牛院,还有打粮食的场院。这户人家不知道为什么,辈辈不生养代代过继。我干妈是续弦,干大的前妻也没有生育。老五媳妇生产死了,留下一岁的男娃叫茅盾,小的才十一天,我干妈把这两个孩子要过来,十一天的没养活,茅盾养到十四岁又得脑膜炎死了!好像他们俩命中注定无子。茅盾死后第三年北京知青来了,茅盾和我是同年。有人发现我长得象茅盾,跑去告诉我干妈,老婆婆忍不住好奇心,跑到知青点看了一回。回到家干大问她长的象么?她说:身架眊着(看着)象,可是眉眼儿不像,咱茅盾生得不如人家娃排场(漂亮)。从那儿以后,只要我从她家门口路过,她就叫我:娃,来,你来。我不知所措跟在她身后,不知道她有什么事。走进她家,她马上拿出点心月饼让我吃,还给我沏茶。我觉得白吃东西不好,就给他担满水瓮或者帮助打煤泥。有人劝说我干妈:四婶,你既然那么喜欢这个娃,还不把他要下?我干妈说:你们这些不开眼的!这娃眼下是贵人遇难哩,额(我)要是把人家留下,就是害了他啦!在你们眼窝里,额这点儿光景老值钱,在人家身上这算啥?从北京回去我给他们装一匣点心,干妈却说:你这娃多心哩。不用给额拿这拿那,早先额父亲在天津做生意,啥东西额莫(没)吃过?光头上戴的绢花,额父亲哪年都给额买一盒子,从初一到十五,额头上的花不重色!村里人见过吗?这些点心额都吃过,你大爷胃不好不能吃。放这儿吧,还得你来吃。果然,今天两块明天两块,最后还是我吃了。
后来,他们要了外村一个地主成分、娶不上媳妇的后生,改名换姓叫闫庭栋,娶个媳妇叫反娃。婆媳不和在村子里常见,但是反娃有点儿过分。天天大大叫个不停点,死活不叫一声婆婆妈。要是给公公端饭,把筷子比齐放在碗旁边。给婆婆端饭就把筷子插在饭中间,把碗撴在婆婆面前。气得我干妈数落她:难道你屋给老人端饭也是这个端法?你妈就没教育你,给死人摆供才这样插筷子!做啥哩?你巴不得我死是咋地?任你怎么说反娃死活不吭声,下次还是这个干法。干妈对我说:她的心思额晓得,就是让额把钥匙交给她,她要当家。额又没有旁个娃,你着啥急?不是额不愿意给你,老亲戚多,来了人使唤啥不遽便(方便)。额就是俭着省着,还不是给你过光景?你佛(说)这个娃,咋这么不晓得道理!我跟她回家把反娃数落一顿,闫庭栋什么话都不说,反娃也不和我顶嘴。我去一回就能管几天事,不久她会故伎重演,干妈就再来找我。
二队有个青年叫张鸿德是个能人,他常年不在生产队干活儿,在外边到处画毛主席像,回到村里来找知青玩,他看了我的画,让我跟他去画毛主席像,说吃得好不受累还能挣到钱。我虽然很想跟他去,但是我不敢,怕的是给家里找麻烦,因为他那种做法在“农业学大寨”时,算流窜和投机倒把,哪怕是画毛主席像。
但是,此时我的命运突然发生了重大变化。四月里的一天,下乡干部老陶对我说:小赵,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父亲的问题解决啦。以后你可以参加工作可以上学了。父亲来信说中统特务嫌疑终于否定了。粮食局书记派人去南京档案馆查,名册里确实没有父亲,只有三叔的名字赵仁礼,回来就给父亲平了反。在山西太谷五零八厂工作的表姐,给我寄来她抄写的一九七三年大学招生简章,主要招在农村劳动的下乡知青。文件说初中毕业可以上大学,这让我很是不能理解。我知道文革闹了十年,好多高中都停办了,上哪儿去找应届高中生?但是毕竟是大学,怎么可能要初中生呢?万一出了高中题怎么办?我是初二,高中的课程一点儿都不会,没有办法只有自学。我们村有在公社读书的孩子,都是家庭条件比较好,父亲在外边工作的,我去这些人家借书。吃过晚饭我就看例题做习题,查字典死记硬背。这种方法用在语文、数学、历史、政治、甚至外语上勉强凑合。但是,化学和物理没人讲根本不行。而且天天要干活儿,还要自己磨面、担水和做饭,每天睡不了四个小时实在太累!表姐写信叫我去她那里,有什么问题不懂,他俩下班可以给我讲。院儿里有在读高中生,能跟他们交流。我偷偷跑到表姐家,白天他们上班我看书,不会的记下来他俩回来给我讲。就这样,我放下数学拿起语文,放下语文拿起政治,放下政治拿起英语------整天不停地看书,整整一个月,我的脑神经出问题了。前十天是难以入睡,中间十天半宿半宿地演电影,后边十天则是彻夜不眠。从天黑到天亮完全闭不上眼!我想:坏了,大学考不上再得了病,那就雪上加霜了!其实我已经患上严重的神经衰弱,告别表姐我回到南韩村。
考试这天我来到曲沃县一中考场,参加考试的一百多人,每个考生的桌子间隔半米。卷子发下来一看,好大的卷子!一尺半宽近三尺长,中间是一条线,左边是初中题,作为录取分;右边是高中题,作为参考分。我想:既然只是参考,答错不如不答。我只保证录取分就行,数学我是满分。我把答案抄在手臂上,出来和大家对照全部正确。下午考语文,语法修辞、诗词格律和古汉语,我保证没问题,出来核对答案都没错。作文不好说,问题也不大,起码没跑题。我预备那么长时间,花费那么大精力,找了那么多书,结果只考两门!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刚把书还给人家,听到张铁生交白卷,考试成绩作废!这让我的心情又揪紧了。后来我才知道,在所有工农兵学员中,只有七三届学员是老师一个个挑选的。而且,张铁生的事件逐级上报到中央,中央再发下文件到基层时,学员的录取工作已经定局了,所以社会上才说:工农兵学员中七三届是最好的。
我报的是北师大外语系,日语老师对我面试,让我跟他唸两个单词,他要看发音口型,记得一个词是农民,发音有点儿象糯米。然后他对我说:好啦,你做好充分思想准备吧。等于告诉我没问题了,但是五年的农村生活让我怕死了!我居然问老师:您说的充分思想准备是什么意思?老师无可奈何地说:我只能这么说,不能再说别的了。我只好悻悻然走出招待所。那些日子我象发疯一样,整天去大队部打电话,同学姜百霞在电话局做接线员。从十五号问起,有我;十六号有我,十七号有我,十八号有我,十九号有我,二十号有我,二十一号有我-------二十四号公榜,二十二号突然没我了!这是怎么回事?撂下电话我坐火车来到临汾,找到县招生办杨老师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你先回去,你那个事比较麻烦,现在跟你说不清。我问为什么说不清?杨老师说:你这娃咋这么难缠?说不清就是说不清。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说不清就是有问题!杨老师很生气说:你这娃竟敢这么说话?本来我想今年走不了,明年一定让你走。你要是这么说,明年你也走不了!你给我滚出去!说罢当胸一拳把我打到楼道里。我气得浑身哆嗦,我去找领导小组,我就不信弄不清楚!来到临汾地区招生领导小组办公室,里边有一个男人,微胖,皮肤比较黑。我问:老师,您是领导组的负责人吗?请问贵姓?他点头让我进去坐下,于是我对他说了刚才的事。他说:我姓吉,吉祥的吉。你的事我知道,你说你父亲的问题做了结论,但是档案里并没有这份材料。现在是下午四点,明天下午四点之前,你能找来或许还有希望,找不来就真的不好办了。
我说:吉老师,我马上回去找,估计应该能找到。我向您保证,我绝不是为了上学向领导撒谎,我从来没有骗过人!这时,我才想起表姐给我写信说,如果别的学校考不上,可以去找太谷农学院的李老师,我们托他一定把你招上来,并告诉我李老师在襄汾。我马上坐车到襄汾县招待所,他下村招学生我扑了空。此时我才想起自己整天滴水未进,饥渴难耐,摸摸口袋只剩下三个钢镚,一分、二分和五分。用这八分钱我买了两个香瓜,用自来水冲一下几口吃光了,然后我躺在候车室长椅上睡着了。睡到半夜忽然被人摇醒,一个小伙子光着脚问我:喂,你知道谁偷了我的球鞋吗?我坐起来说:刚才听见门响看见出去一个人。他问往哪边去了?我摇头说不知道。他太大意了,睡觉前我看见他躺在我对面,一双崭新的回力牌球鞋那么耀眼,怪不得叫人偷走。我看墙上的挂钟十二点,不能再睡了,要想明天下午四点之前找回材料,必须立刻往回赶。从襄汾到侯马有几十公里,只能徒步。我顺着铁路往南走,漆黑的午夜一点儿月光也没有,铁路边只有一尺宽的小路,不小心就会滑到路基下边去。走着走着,忽然迎面开来一辆火车,大灯特别亮。我一点儿经验也没有,火车瞬间呼啸着从我身边驶过,疾风一下子把我吹倒,滚到路基下边去了。我趴在草丛里数着,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四十九,五十,五十一,五十二,整整五十六节车厢。我站在枕木上大骂一声:我操你祖宗!然后回转过身来继续走。
天亮才走到侯马。我把李家立从床上拽起来,叫他去买早点,我赶紧歇一会儿。过了好一阵子,他回来说:太早,人家还没做呢。这是头一锅,你先吃吧。我一边吃一边跟他讲,他给我借来自行车,吃完我直奔曲沃县城。到县安置办去问,人家说不知道。我再骑车十五里地到公社,公社也说不知道。这事情真奇怪!知青档案都在公社,为什么单单没有我的?我回到村里问支书尹克敏,他也说不知道。这下我蒙了,那个要命的档案去哪儿啦?我忽然想起来,告诉我做结论的是下乡干部老陶,他肯定知道材料在哪儿!但是老陶家在侯马,来不及多想,骑车六十里回侯马秦村找老陶。我象疯子一样拼命地蹬车,来到老陶家已经是上午十点。我冲进老陶的家,他还睡在被窝里!看见我他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哎呀呀!坏啦坏啦!我忘了把材料装进档案里啦!快着,就在墙上背包里。我连鞋也没脱,一步蹿到炕上,摘下背包取出材料看了一眼,装进口袋跳下炕头也不回地走了。回到临汾已经是中午十二点,我把材料交给吉老师,吉老师惊讶地说:哎呀,你这娃,这是档案!怎么就这样拿来啦?你等等。他找一个牛皮纸信封装进去,抹上浆糊沾好,放在窗台上晒着。趁这时间吉老师问我弟兄几个?你是老几?在哪儿插队?插了几年?我觉得他得知我是老大时,眼神既放光又和蔼了许多。信封干了,他让我把信交给我县的杨老师,告诉我不要着急耐心等待。是啊,明天就公榜着急也没用。我感觉事情黄了,明天就是全国公榜的日子,怎么来得及?完了,今年彻底完蛋了。这个可恨的王八蛋老陶!赶紧回村劳动去吧,别叫老乡笑话我,说我心气儿高想考大学,结果人家不要。真是丢人败兴!
第二天,我在南坡骑在树上摘柿子,忽然看见有个人跑出村子,一边跑一边叫喊:赵志刚,赵志刚,快去公社拿录取通知书。明明听见了但是我不敢答应,生怕旁人取笑,我假装没听见。身边有人提醒我:赵志刚,吆唤你哩。那个人一直跑到树下气喘吁吁地说:赵志刚你是咋哩嘛!咋吆唤你都不答应,你是聋啦还是哑啦?我只好从树上下来问他什么事?那人说:公社通知你去拿录取通知书。我沉着脸问:你不是开玩笑吧?那人转身一边走一边说:爱去不去,反正额通知到了。他不是第三生产队的,我不知道他叫啥名字。我只好走着去公社拿通知,不敢再借自行车了,万一搞错了不是我,而是和我同名同姓另一个赵志刚,我岂不是让人笑话死?过了西海村快到周庄的时候,一队知青唐莉骑车子和我走个碰面,她下了车子说:赵志刚,我把你的通知带回来了。我接过牛皮纸信封一看,“赵志刚收”确实不假,可是怎么变成山西大学了呢?唐莉骑车回村去了,路上四面无人。我坐下来拆开信封,内容很简单,无非是要我在某年某月某日之前到山西大学报到,上面盖着鲜红的山西大学公章,看来应该没问题。明明是北师大外语系的日语老师,叫我做好充分思想准备嘛,怎么变成山西大学中文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愿意相信又没法不相信,通知来了却疑神疑鬼,一点儿也不高兴。
我心怀忐忑去办粮食关系,很顺利地办了,看来这个通知不是假的。我又去办户口,照样不费吹灰之力。我一直担心在办理手续过程中,突然有一天来人把我的通知拿走,说是寄错了人,但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可是我不敢白天拆洗被子,也不敢接到通知就不下地,我还每天下地干活儿。社员们开玩笑说:天天想着逃出额们这个穷地仗,拿了大学通知书,还傻(舍)不得走,还跟着额们走地。咋?还莫停够哇?我一点儿也笑不出来,白天黑夜胆颤心惊,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离报到的日子不远了,看来这次是真的要走了!我这才把过日子的东西,送到关系不错的几户人家。告别干妈时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有人说:这下四婆子兮活啦,赵志刚要走啦,再有麻搭就没人替四婆子说话了。我不放心的就是这件事。在此之前,我一直把他们叫大爷大娘。如果我走了反娃再和大娘闹别扭,大娘找谁替她说话?不行,不如认个干妈,闫庭栋也不是亲生的,我认了干妈,让他们两口子心里有点儿顾忌,人家外边还有一个干儿子,是吃商品粮的干部。对,就是这个主意。我来到干妈家说出我的想法,不由分说给他老俩磕了头。干大慌了手脚,他忙说:哎呀娃呀,你让额可咋办?这啥啥都是立了字据的,啥啥都是人家的,额拿啥给你呀?我说我啥也不要,只是让他们知道你们还有一个干儿子!干妈取出一个布包,打开给我看,有一个金戒指和十几块银元。她对我说:娃,没事的。额还有这些,咱牛院里还埋着一罐罐哩。明着是他的,暗着是你的,你去上学额给你留着。我推开干妈的手说:您快收起来吧,我不要!亲爹妈的我都不要,还要你们的?和他们老俩在一条炕上睡了一宿,第二天我该走了。干妈蒸了一口袋白饃,给我揉了半口袋烟叶,生产队派了小毛驴车,装上我的简单行李,闫庭栋吆车送我。干大没有送出门,干妈只在门口招一下手赶紧回屋了。我知道他们心里难受,不愿让我看见他们落泪。乡亲们送我到村口,大伙儿挥挥手,我朝着高坡上走去。一步一步腿脚是那么沉重,爬到坡顶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回头望望那个山洼洼里的村庄,泪眼模糊心酸得很。直到看见火车站,我突然朝着南韩村的方向,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儿,闫庭栋对我说:别哭啦,火车来了。我只好擦干眼泪,站起身来蹬上火车,朝庭栋摆摆手。火车缓缓启动了,我一直站在门口望着窗外,默默地告别这埋葬我青春的南韩村。
到了山西大学,在报到处听见北京口音,我转头看是个年龄相仿小伙子,我问他:喂,是北京知青吗?对方答道:是地,我叫武小慰,体育系的。你是那个系?叫什么名字?我回答:中文系,赵志刚。办完手续我俩一起走出来,简单地说了几句,他说:体育系伙食好,管饱吃,馋了一定来找我!我来到中文系宿舍,把行李打开躺下,浑身象散架一样,发高烧昏沉沉睡不醒,我累病了。曹玉梅老师带我去校医务室,给我打针拿药,把我送回宿舍,我躺了整整一个星期!为此我专门写了一篇散文,发表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华散文》上,题目叫“我的大学梦”。有个山医大的学生叫胡太平,是曲沃县人,礼拜天来找我,说他是吉登云老师的外甥,要带我去看吉老师。我也觉得应该去看看,若不是吉老师帮忙,可能我连山西大学也上不了。空手去不太好,可是我又没有钱。胡太平说不用花钱,拉着我去太原重机学院。见到吉老师和师母,他俩热情地招待我们,吉老师和师母多次交换眼神,很开心很满意的样子。我俩每次去师母都做很丰盛的饭菜,招待胡太平和我,让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有一次师母对我说,大女儿吉莉在侯马插队,听说我要去侯马开门办学,让我给吉莉捎点儿东西。到了侯马,我按地址找到吉莉,把东西交给她,问她还有什么事,她吞吞吐吐说没有,坐了一会儿她不说话,我就赶紧出来了,孤男寡女的,我怕给女孩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从那以后,胡太平不再约我去他舅舅家了。过多少年回想这件事,才明白误会了!他们以为我没看上吉莉。她家人没有明说,我也不知道送东西的真正意思!其实吉莉很漂亮也很文静,比我小两岁,蛇盘兔辈辈富,又是知识分子家庭,我当时真的很傻很木讷!
大学生活比插队强多了,虽然还是吃不饱,但是不干体力活儿就无所谓。再说,我馋了去找武小慰开开荤或者到太谷县表姐家,姐夫梁世宁总是热情招待,不是鸡就是鸭,买鸡总是买两只,一只红烧一只白斩。我不去梁世宁还不乐意,到那儿他就说:走,红魁,抓鸡去。好像不要钱似的。同学们到一起混熟了才知道,没有几个是真正的农民,多数人是参加工作的,起码也是民办教师,甲班只有我和周学英是放下锄把来上学。同学们刚入学有说不完的话,天天晚上讲故事说笑话,笑得肚子疼。这下可要了我的命!因为五年来,我一直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家每晚这么兴奋,我也不得不跟着兴奋。但是,熄灯后别人呼呼大睡,我却整宿睡不着。我到校医务室去要安眠药,大夫不肯给,让我加强锻炼。我只好坚持天天跑步,过了半年终于缓过来了。因为多年受压抑,即使在小组九个人面前发言,我的嘴唇也哆嗦说不利落,我恨自己没出息便有意识锻炼。第一年我在班上默默无闻,放暑假军人卢琼找我,他说有亲戚在北京想去北京玩,但是他不认识路,请我跟他一块儿玩。原来他的亲戚是他大嫂的父亲,二十八军军长康林。我们班有五十个人,分成五个小组,一个组一个军人,军人是组长,再选一个副组长,我是一组副组长。
班里有一部分干部子弟,大约十几个人,多数是工农子弟,支部书记是五组军人徐向东。第二年他找我谈话,问我为什么不写入党申请。我说能上大学已经梦想实现了,不敢奢望入党,况且我也不够条件。他说:够不够条件不是你考虑的事,有没有入党的想法,是看一个青年想不想靠近组织,有没有上进心的表现,这个事你要好好考虑一下。我觉得素不相识,支部书记主动找我谈话,关心我的政治生命,我也不能无动于衷,于是写了入党申请,没想到马上把我列为发展对象。我才知道,一组的发展对象原来是谭琛和侯与明,现在把侯与明撤下把我换上去。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小组非得同时发展两个,为什么不能一个个发展?渐渐地我明白了,原来徐向东是有企图的!他今天向张三表示亲热,让李四急得抓耳挠腮;明天又和李四套近乎,让张三恨不能生吞活剥李四。他用这样的手段拉拢人利用人,所以有人给他抄笔记,有人给他洗衣服,有人请他下馆子,有人给他送礼物。原来如此!算了吧,我是不会来这套的,我不入了还不行吗?不行!他叫你巴结他,你就得巴结他!不巴结他会处处刁难你!我就不巴结!看你能把我怎样!他见我不买账很恼火!年终评三好学生一组评的是张家顺,我给他汇报了,在全班大会上他只字不提张家顺,一股劲儿表扬谭琛。我站起身来大声说:徐向东,一组三好生是张家顺!他厉声喝道:坐下!开会哪你知道不知道!我在全班人面前澄清了自己,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散会后他把我叫到主楼下边气恼地问我:你刚才是什么意思?捣乱是怎么的?我冷笑一声说:我只想当众澄清事实,避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他说:那你完全可以在下边告诉我,站起来大喊大叫是什么意思?我说:我汇报三好学生是张家顺,你凭什么只字不提?他说:我是支部书记,难道我还没有表扬谁的权力?我说:你爱表扬谁就表扬谁!但是三好学生必须是张家顺!他说: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管不着!我说:你想怎说就怎说就是不行!他说:不行怎么样?啊!你敢把我这班长和支部书记怎么样?我说:徐向东,告诉你一个道理,你看电线杆子高吗?没有人碰在上面,除非是瞎子。地橛子低吗?绊你一下就是狗啃泥!他摇晃着脑袋说:嗯,很有哲理,很有哲理。但是,我就不知道你这个地橛子,怎么能让我来个狗啃泥!我说:你不要着急,会有机会给你的!他说:好吧,我们走着瞧!我说:对!走着瞧!我俩不欢而散。
那时甲班已经乱套了。本来干部子弟少,工农子弟是多数。到第二学年下学期,班上竟然一半对一半!十九个党员,一边九个一个中立。团员二十七个,一边十三个一边十四个。在这种情况下团支部和党支部改选,可想而知有多麻烦!徐向东找我说,团支部改选让我当书记。十四比十三,必须投自己一票,我拒绝了。他说:我就不信你不答应!他叫三个党员靳青虎、刘伟生和郑长权轮番找我谈话,每天谈到夜里十二点以后,我不能按时睡觉。一个星期困得我无精打采,象熬鹰一样熬我,我实在受不了,只好同意投自己一票。没想到礼拜一下午选举,我居然是十七票!对立面还有人投我的票!这就掩盖我投自己一票的事实,第一轮我定下来了。宣传委员和组织委员没选出来,这下就乱了阵脚。黑板上写满了人名,有三票五票的,也有十票八票的,还有一票两票的,黑板写得没了空地方,真是胡闹!简直乱套!礼拜一没选完礼拜二选,结果七嘴八舌没选成。礼拜三又选,还是乱成一锅粥。礼拜四更乱,差点儿动了手。礼拜五大伙儿索性都不吭声,连票也没投成。礼拜六校团委书记来了,他说:我就没见过你们这么乱的班!一个团支部改选,居然一礼拜选不出来!今天我在这儿坐镇,选不出来不散会!非选出来不可!既是这样,我们这边统一思想,集中到两个人身上,一个是潘和平一个是籍睿。而且要求他俩投自己一票,只有这样才能过半数。所以投票就定局,我们胜利了,三名成员都是我们这边的。事后徐向东找我说:可喜可贺。怎么样?我们胜利了吧?我说什么来着?我让你上你就得上!你等着看党支部的吧。我没说话,心说:你等着!有你骄傲的日子!这回我要借刀杀人!
第二天,我找对立面党员徐文耘,把徐向东干的坏事一股脑倒給她,还把徐向东说过不利于团结的话也告诉了她。因为我不是党员,不能在党支部会上揭发他。礼拜六晚上党支部生活会上,讨论支部书记改选,大伙儿一起向徐向东开炮,质问他做过的每一件事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把他问得哑口无言,连自己人也无法为他辩解。会议开成了一锅粥,吵得要把房顶掀起来,整个宿舍楼的人都没法儿睡觉。会议结束已经过了十二点,徐向东跑到我的宿舍气急败坏地说:志刚,你怎么可以这么干呢?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毕业之前我一定把你的组织问题解决,这个你尽可以放心!你听我跟你说啊,趁现在我还没有交出去,我派两个人来调查,你就说你讲的不是真的,不过是跟我闹了一点儿矛盾,说的都是气头儿话,好吗?我扫他一眼说:你让我想想吧。徐向东说:好好好,不着急你慢慢想。说完走了。礼拜二我还没起床他就来了,眉开眼笑地问:志刚想好了没有?我摇摇头,他失望地走了。第三天一大早他又来了,笑嘻嘻地问我:志刚,今天考虑好了吗?我还是摇头,他又无奈地走了。第四天在上课的路上,他揽住我肩膀亲热地问:志刚,我跟你说的事,你到底是怎么考虑的?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咱弟兄有什么事不可以商量?我说我有什么顾虑?白丁来白丁走,什么顾虑也没有!徐向东紧接着问:那,我说的事情你怎么想的?我说:我怎么想的暂时不告诉你!你不是气焰嚣张吗?我非得玩儿玩儿你不可!叫你尝尝被人玩儿是什么滋味儿!礼拜五早晨我还没起床,徐向东跑到我的床铺跟前,我睡在上铺,他趴在我的床沿上小声对我说:今天晚上党支部就要改选了。志刚,这是最后的紧要关头!我求你了,你考虑好了没有?话音儿里带着哭腔。我坐起来俯视着他说:想好了,我早就想好了。告诉你徐向东,什么时候我都对自己说的话负责,谁来调查都可以!你让我说过的话不认账,我没干过这种事!你让我拉出来的屎再缩回去,姓赵的没有这个功能!你死了这条心吧!徐向东垂头丧气地走了,党支部改选他落选了。部队把他送到大学,前两年是支部书记,最后一年落选,看他回部队怎么交代!中文系拍毕业照他没参加,七三届毕业生的合影里没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