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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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人生舞台》之七《后台》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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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人生舞台》之七《后台》             作者:弘魁

    金木水火土  命运我做主    我行我素我自知  苦亦甘来甘亦苦                人生一出戏  唱唸做打舞    歌罢曲终人散尽  细品功过荣与辱

第四章:农民日子开始了,姥姥让我搞对象

真正的插队生活开始了,我们和农民没有区别。天亮打钟就下地,只要不是收秋收夏,其实也不是很累。在地里干活儿很开心,农民很会开玩笑,荤的素的一起上,什么趣闻乐事都能听见看见。小时候我在天桥看摔跤,都是膀大腰圆的小伙子。但是在村里男人也和女人摔,女人再厉害也摔不过男的,但是女人有一手绝招,那就是抓男人的卵子,只要让女人抓住了他的要害,女人叫干啥他都答应。他若是不肯答应,女人就把手掌使劲一攥,男人疼得呲牙咧嘴,哎呦哎呦地求饶,人们就笑成一片。我们不好意思看,觉得太不文明。但是,男插队生绝对不敢和女社员摔。黄湘陵在知青里摔跤是比较棒的,一般男社员、哪怕是村里数得着好小伙子,也摔不过黄湘陵。因为村里人摔跤凭蛮力气,不会用巧劲儿。我们村有一千多口人,分成五个生产队,根本不缺劳力,人均土地仅够养活全村人。没想到突然派来四十多个知青,新鲜劲儿一过我们没有一点儿特权。老乡干什么怎么干,要求干成什么样,我们也必须那样做,做不好给的工分就少,工分少劳动粮就分的少,劳动粮分的少就吃不饱。所以不管社员怎么评价,我们都要玩儿命干,争取评个高工分。

都说农民淳朴善良,其实哪儿的人都一样。干活儿时社员比我们奸,他们会偷懒耍奸猾。比如往地里担粪,队长要求一堆三担,我们就老老实实倒三担。但是社员每堆倒两担半,也就是说两堆先各倒两担,最后那担一边倒一筐。我们各人干各人的,看着人家干的挺轻松,说说笑笑不急不慌,但是人家的粪堆就是比我们倒得多,倒得远。我觉察出有问题,于是仔细观看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我也学他们那样干。他们可坏了,把老队长叫到不远处指给老队长看。老队长当众把我训斥一顿:你这娃咋还会日鬼哩!额佛地似(我说的是)一堆三担,你这一堆两担半,工分给你咋算?我也不吃哑巴亏,指着比我快的那几个人说:我就是跟他们学的!毛主席让我们向贫下中农学习,他们不都是贫下中农吗?老队长转身看了看那几个人,心里很清楚他们都是队里的奸猾鬼,就不说啥了。到了麦收时节那可要真本事!你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谁也不让谁。我在男人里割麦子是最快的,但是在我们插队的那个地方,不知为什么割得最快的不是男人,往往是新过门儿的小媳妇。如果这一年娶来几个新媳妇,割麦子时就有好看的了。最快的是一群年轻女人,而后才是小伙子,小伙子都是十七、八岁没结婚的,结了婚的男人当地叫汉子。

割麦子的规矩是一个人领行,后边三个人跟行,每人割三垄;左边跟一个,右边跟俩人。领行的人割下麦子放在哪里,后边跟的人也必须放在那里不许乱放。如果领行的人照顾跟行的人,他就会把麦子堆放得近一些,后边的人就方便一点儿。我的手掌并不大,但是我会交叉抓麦子,我故意抓得多多的,把麦堆距离拉大,所以我把他们甩得远远的。生产队长一连看了几天,知道男人里我割得最快当众表扬了我,这让几个年轻娃不高兴了。有一天割麦子还是我开行,不知那天为什么我的优势发挥不出来,身后那个人总用镰刀戳我的脚后跟,一边戳一边催我:快点儿快点儿,你不是最快吗?我心里纳闷儿,昨天也是这几个人,被我甩得远远地,今天他们用的是什么战术?我忽然明白了,他们可能又在捣鬼,我直起身来回头看。果然,他们今天多加了一个人,这个人没有固定的垄行,而是轮番替每人割一段。这样,他们比我割得少自然就快多了。我马上叫喊起来:大伙儿都看看几个人跟着我哪?他们做贼心虚马上跑了一个,以后他们再也不敢和我较劲了。其实多数农民还是很朴实的。我们知青根据脾气性格,和村里的年轻人结成好伙伴,每个知青都有几家农户根据地,经常去串门。那时候最大的问题是吃不饱肚子,定量每人每天一斤半,但是根本不够吃,晚上睡觉时肚子还是瘪瘪的,怎么睡得着?大伙儿就去老乡家串门儿,老乡知道我们吃不饱,端出蒸熟的红薯让我们吃。或者家里来了亲戚,有给亲戚做的白面饼子,老乡也舍得给我们一个。那时候的白面饼子比今天几百元一斤的月饼珍贵多了!我去插队的时候身高只有一米六三,后来又长了十公分,正是饭量大的时候。

不是天天都有吃的,有时候真的什么也没有,大家躺在炕上发愁。忽然有人提议:大师傅王老头儿回家了,何不去地窖里偷点儿胡萝卜煮着吃?对,大家都赞同,于是我们马上偷胡萝卜,一盆一盆地洗,一盆一盆地煮,吃了一盆又一盆,不知吃了多少盆,其实是水饱,过一会儿就开始撒尿。冬天夜里去外边撒尿不是好受的事,穿衣服挺麻烦,不穿衣服又怪冷。正好今天有从厨房拿来的水桶,大伙儿就往水桶里尿。开始是空桶时,一尿就听见水桶噹噹噹地响,象敲铜锣一样,躺在被窝里的同学哈哈哈大笑。到后来你哗啦啦一泡他哗啦啦一泡,把水桶尿得撇流撇流地。第二天早上谁也不肯去倒,水桶是冯长祥拿来的,有人说让冯长祥去倒,他如果不倒,老王头儿来了就说是冯长祥拿的水桶。冯长祥没办法,只好提着满满的一桶尿去倒,让老王头儿把他逮个正着。大伙儿异口同声说:这桶尿都是他一个人尿的!老王头儿虽然不相信,也只能骂冯长祥一个人。

老王头儿做饭没说的,他是村里红白喜事的掌勺。但是他养了一只绵羊,只要我们下地后,他就拿我们的玉米面窝头喂羊。我们还吃不饱呢,可想而知这事情让我们知道是什么后果。我们把老王头儿轰走,不用这个内鬼了,留下孙文才和田惠昌做饭。那天我去县里办事,回来听冯长祥说:哥们儿,你今天太不走运了!今儿我们可是吃饱了。我问吃的是什么?他说喝棒子面粥,个个肚皮撑得象西瓜溜圆,他说他喝了九大碗。原来是这样,孙文才和天惠昌没观察过老王头儿做饭,当地用的是铸铁笼屉生铁锅,分量很重。应该先把空铁锅放在炉子上,再往锅里添水。他俩却是先和面捏窝头,然后往锅里添满水,两个人无论如何端不动这口四十三个人吃饭的大铁锅。灶台足有一米高,即使空锅一个人往上端都费劲,何况满满一锅水!两个人端了半天,使足吃奶的力气,大铁锅一歪,把一锅水都倒进了火炉口!地一声灶房里腾云驾雾,谁也看不见谁了。怎么办?捏好的窝头都塌在笼屉上,重新生炉子来不及,眼看到了收工时间,人们回来吃不上饭要挨骂。孙文才和田惠昌就用砖头把铁锅支起来,一锅一锅熬棒子面粥。熬好一锅倒在大瓷盆里,再熬一锅倒进小瓷盆里,再一锅一锅地熬,倒在两个水桶里,然后是洗菜盆和洗脸盆,凡是能用的家伙都占上了,在院子里摆了一大片。大伙儿收工回来一看都乐了,这下可劲儿地喝吧!冯长祥胡撸着滚圆的肚皮对我说:你今儿太不幸运了!好事儿你没赶上。

也有吃饱的时候,村里有红白喜事老乡愿意让知青去帮忙,尤其愿意挑选长得好的。我们三队根安儿结婚时,他让我专门招待送亲的娘家人,其他桌子摆在院子里,这桌摆在房间里,东西比外边的不仅好还要多。娘家送亲客人一进门,我先端上茶水,而后去厨房端点心。本来点心已经被大师傅摆好了,一般都是摆成一个金字塔形,我接过木托盘转身先把塔尖吃掉,然后再摆出一个尖尖。这样,每端一盘点心我都先吃两块。上菜时也一样,我先捡着爱吃的吃几口,然后再端上去,送亲的客人走了我也吃饱了。但是,那样的机会实在太少了!尽管已经吃饱我也舍不得走,再和人们坐在院子里接着吃,直到吃得顶到嗓子眼儿,一口吃不下为止。参加婚礼的重点内容是天黑后淘媳妇,我第一次参加这种事没有经验,以为客人走了我们就能回去睡觉。运动比我大一岁,他告诉我说:你们不能走,现在走了就是对主家看不起。我问还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地方。运动说:用你们的地方就是坐屋里看热闹,不能站在外边,走!不由分说,运动把我和雷全福拉到屋里,让我俩坐在窗台上,这是一个观看淘媳妇最好的位置。我才注意到,原本漂亮的新房已经被弄得乱七八糟,窗户纸全都撕掉了,崭新的床单被人拿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炕席。新娘子穿一身红色的灯芯绒,鞋也是红灯芯绒做的。只见她缩在炕角里,象个无辜的小绵羊。她身边围了一群汉子,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只要是男人都可以来,不管年龄大小,不论是否结婚,女人是绝对不能参加的。第一个节目是亲嘴,这个比较简单,两个执行倌没费多大力气,新郎就把新娘子搂在怀里狠狠地亲了一口。第二个节目是吃仙桃,这让我和雷全福大惑不解,什么是吃仙桃?哪儿有仙桃?怎么吃呀?

原来吃仙桃就是让新郎吃新娘的乳头,新娘当然要反抗,新郎就和新娘在炕上摔跤,男人们都嗷嗷地叫起来。根安儿是个腼腆的小伙子,他摔了几次也摔不倒新娘,后背马上挨了几皮带。淘媳妇有执行倌督促,只要新郎不卖力气,他们就抽打新郎的后背。这时就要看新娘的态度,如果新娘心疼新郎,她会顺从让新郎少挨打。根安儿挨了几皮带急了,搂住新娘的脖子,脚下一个绊子,新娘古登一声扔在炕上,然后根安儿趴上去,掀起新娘的上衣,路出雪白的两个乳房,根安儿用嘴吸吮几下,这个节目就算完成了。执行倌宣布下一个节目是抓虼蚤。我和雷全福看得目瞪口呆,这比北京闹洞房刺激多了!我们还是十七岁的孩子,第一次看见年轻女人的乳房,有些脸红心跳。我问运动啥叫抓虼蚤?运动说就是把炕席的席篾,掐成几截撒在新娘裤裆里,然后让新郎如数摸出来。我一听就觉得受不了,因为不是脸红的事情,只凭想象自己的裤裆里已经有了动静,直挺挺硬邦邦的,我不想看了对雷全福说:咱们撤了吧?我想回去睡觉。雷全福说:人家不是说了吗?你要是不参加淘媳妇就是看不起人。再待会儿,看看还有什么新鲜的。他竟然若无其事。这时抓虼蚤开始了,俩人又是一通摔跤,新娘好像没力气了,没有费多大劲儿,根安儿就把新娘骑在胯下。但是,他无论如何解不开新娘的裤子,有人给他准备好了席篾,但是解不开裤子也枉然。运动对我说:有的娘家人有经验,会把新媳妇的裤子缝死,让你怎么也解不开。我问:那,新媳妇要解手怎么办?运动说:这个日子新媳妇不喝水,她们只吃几颗煮鸡蛋,保证肚子不饥就行。折腾半天根安儿出了一身汗,挨了好几皮带也没解开新娘的裤腰带,不管男人们怎样叫喊,根安儿已经没力气了。他坐在炕上喘息,有人叫根安儿不要着急,歇一会儿再来。我无论如何不想看了,独自一人走出来,雷全福也跟着出来,我俩回到知青点已是晚上十一点,同学们都睡了,我洗了脚钻进被窝。忽然好像打嗝一样,从胃里边涌出一股东西流在枕头上,我一看真恶心,原来是白天吃的东西。站着的时候没事,一躺下就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了,什么叫吃得顶了嗓子眼儿?大概就是那时的我。雷全福说:瞧瞧你这点儿出息!不会少吃点儿。我用纸把枕头上的脏东西擦干净,来不及洗枕巾就睡觉了。

当年十二月县里开始征兵,有几个知青走了,雷全福也在其中,此时我才知道,原来雷全福根本没迁户口!他叔叔在部队是参谋长,所以他参军走了。一家人还有马勺碰锅沿的时候,四十三个人不可能长期一起吃饭,我们被分到五个生产队,所以就分了五个灶,我被分到第三生产队。三队八个知青四男四女,男的有贾平生、魏云奇、刘坤明和我;女的有崔慧云、马丽、张芝利和李xx。八个人轮流做饭,一人做一星期,男生管挑水,女生管磨面。轮到我做饭时,一天上午,支书尹克敏的母亲来找我聊天,她问我:娃,多拓(多大)啦?我说十七周岁。她又问:雾们佛(那么说),就似舌八(就是十八)哩。我一边淘洗麦子一边点头答应。她说额给你佛一外谢夫(我给你说一个媳妇)吧。我说不不不,我还小哩。她说啥小哩,该佛地啦。这个女儿屋里条件好,人样子也好着哩,咋样?我连连摇头不说不说,坚决不说!老太婆只好叹口气摇着头走了。日子过得很快,临近到春节知青们都想回北京,我们相继约几个人同行,都是一个学校或一个班的,再或者是一个生产队的。男生是我和魏云奇、刘坤明,女生是李xx和张芝利,我们五个人一起回北京。

 以前我家住在前孙公园,忽然和舅舅家换房了,听姥姥说你舅舅恼了,嫌我不把存的那点儿东西全给他。我能那么办吗?你老姨还没结婚呢,闺女过门子当妈的哪能一点儿嫁妆都不给?他一恼就把你们给换进来了。后来又听舅舅家的二表妹说,我们跟你们换房是因为小松子,他整天咧咧咧地哭,我妈三十多岁就得了高血压,她上夜班白天睡不了觉怎么行?所以我爸爸跟我奶奶说,大素她妈有血压高,受不了小松子整天哭,我们想换房搬家。我奶奶说你们要是搬也行,可不能把外人换进来,把你二姐换进来我没意见,所以就和你们家换了。这是关于换房的两种说法,我不知道哪一种是事实。反正我插队之前是在米市胡同住,我是从米市胡同去山西的。三姨三十岁才结婚,生孩子晚。第一个孩子叫周劲松,患小儿麻痹症,俗话说没有好受的病,他怎样痛苦别人全然不知,但是他整天咧咧咧地哭,确实不好看带。舅舅家没走的时候,是表姐大素和表妹二素抱他。他精神头儿太大总不睡觉,只好抱他去太阳底下晒,晒得他睡着后再把他抱回屋。我们搬来后姥姥对三姨讲老大有毛病,趁着年轻你赶紧再生一个吧,于是又有了老二周雄。没有老二时老大总有病,气管炎、感冒和小儿麻痹,总得抱着他去看病,天天去儿童医院扎针灸。我带着他去过几次,大夫给松子表弟扎针时,他趴在床上吭吭地憋气,从来不哭不叫,那么长的针扎进去他也不哭一声。我想小儿麻痹症的痛苦肯定比扎针要厉害,不过就是他小不会说,我们不知道罢了。

只有一个孩子时,爱全部落在这孩子身上;有了第二个孩子,顾不上他也就好了,不过是拖着一条残腿走路,由于治疗及时他的遗留症状是最轻的。我们的任务就是抱周雄,周雄招人喜欢总是笑,谁抱都可以,就是不能没人抱,所以也很累人。此时,三姨父把他母亲从四川接来照看两个孩子。四川女人很能干也很精明。这个婆婆干净利落,干什么活儿都要好,但是她很有心机。那时我还没有插队,有时回家晚姥姥就对我说:这个老婆子精得怪,你三姨和三姨父前脚走,她后脚就把周雄塞给我,这下我就得扛一天。到了下午五点半,她做完饭就从我怀里把周雄抱走,那时候谁也抢不到手。你三姨傻,回家一看,孩子的毛衣奶奶给织好了,饭菜婆婆也做熟了,孩子还在她怀里抱着。我这个亲妈就会躺着,你三姨能不生气吗?认为亲妈不如婆婆好。我说:您不会跟我三姨说是怎么回事。姥姥赶紧说:那可不行!婆媳是天生的冤家对头,我怎么能给人家挑拨关系呀?你知道就行了,没事早点儿回来,替我抱抱孩子,要不你姥姥会累死的。所以,我没事就在家里帮姥姥抱孩子,二弟也如此,我们都帮姥姥抱孩子。

有一天姥姥给我十块钱,交给我一个点心匣子对我说:红魁,你替我跑一趟老家,老家来信了,我亲娘舅从东北回来了,你替我去看看他。我说行,您的舅舅我应该管他叫什么?姥姥说叫舅姥爷呗。我那时正在读《红楼梦》,对姥姥说:不对,您的兄弟我应该叫舅姥爷,他是您的舅舅,还高一辈儿哪。姥姥说:这我可就闹不清了,我也不知道应该叫么。我说:按说应该叫舅太姥爷。姥姥说:爱叫么叫么吧,他叫刘树啓,我姥姥家那个村叫刘家神堂,是三个小村凑到一块儿的,还有梁家神堂和陈家神堂。你一打听都知道他是五保户。唉,你说说,一走就是四十八年,连封信都不来,我妗子也走了主儿,带走了我表妹小霞。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回来干么?都以为他早死在外头了。我带上姥姥的钱和点心先回到我的老家,大娘的娘家是陈家神堂,二姐骑车带着我来到神堂村,进村看见一个老头儿蹲在地上捡茄子,他怀里抱着大葱、洋白菜和几个茄子,只见他捡起一个又掉一个,茄子又圆又光滑,没有口袋确实不好拿。我赶紧跑上去帮他捡起来,我问:老大爷,我跟您打听一个人。他就一个字:说。我说:刘树啓您认识吗?他看我一眼说:跟我走。说完他就大步流星前头走了,刚走了几步又掉了一个茄子,我刚要给他拾起来,不料他一脚把茄子踢到路边的草丛里。二姐瞥了我一眼小声说:我奶,这个老东西真倔呀!我小声问二姐:刘树啓该不会就是他吧?二姐点头说:依托儿是。

老人领着我们走进一家农户小院,三间土坯房坐北朝南。进了门老人喊了一声:来戚(音:且)啦,揍饭!随着答应声,走出一个和姥姥年龄相仿的老太婆,我听姥姥说过,因为母亲去世早,姥姥和舅舅心疼这姐儿仨,经常接他们住姥姥家。舅舅做小买卖卖鲜货,就是水果。趸回鲜货来先尽着姐儿仨吃,吃够了才拿出去卖,这个买卖如何赚钱?小本买卖如何禁得住姐儿仨吃?所以耽误得舅舅娶亲晚,娶的媳妇比姥姥还小一岁,是个童养媳。日子越过越不行,舅舅只好闯关东去了,临走唱了一段《四郎探母》,然后踹了媳妇一脚。一走就是四十八年!他走后第二年,妗子生下表妹小霞,因为总没有他的音信,婆婆死了之后,姥姥的妗子带着小霞改嫁了。现在妗子改嫁的那个老头儿死了,老太太想回来跟他一起过,不料他不答应,他说我出去四十八年,没动过别的女人一手指头。你可倒好,我前脚走你后脚就走主儿了!你这个女人不可靠!他不说四十八年既不写信也不寄钱,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怎么生活?现在那个老头儿死了,你和前妻破镜重圆多好啊,但是他死活不答应。每天老太太来给他做饭、做活、洗衣裳,干完活儿必须走人,绝不能留下休宿,女儿说情他也不答应,老太太每次都是哭着走。这个老头儿真不说理!这是二姐给他下的定论。吃饭的时候他才问我:那么着,你是谁呀?我说:我是你外甥女考儿的外孙子,你外甥女有四个闺女一个儿,我是她二闺女的小子,我叫红魁。这是我大伯家的二姐,她姥姥家是陈家神堂的,我们家是张岗村,我爸爸和我妈在北京。你外甥女给三闺女看孩子来不了,这是她给你的十块钱。他点一下头听明白了,接过钱去他就抱怨老家,还是这么穷,还是这么破;东北有多好,粮食打的吃不清,喂鸡都用麦子。还说生产队里让他去领豇豆,他说:一个烂豇豆也值当去领?谁稀罕呀!这是我插队走之前替姥姥办的一件事。

这次回北京姥姥对我说:你走了以后我舅上北京看我来了,四十八年没见面,一见面还是那个老样儿,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话我是绝对不相信的,一个人经过四十八年,能不变样儿吗?姥姥每天缠着我,没完没了讲她的故事。我若是回家晚一点儿,姥姥就不高兴地埋怨我:你一出去就是一整天,你知道我多想你吗?我还顶嘴说:至于吗?舅舅家的表姐大素和表妹二素,没有去外地插队,姥姥把她俩安排在老家,雄县城关一铺东,那里有两个叔伯舅舅,喜禄舅和二禄舅,还有两个舅妈照顾姐妹俩,姥姥就放心她的孙女了。在插队这件事上,姥姥第一次分得特别清楚,大素二素姓王,是孙女她不能不管。我是外姓人,姥姥老了顾不过来了。大素表姐有些弱智,姥姥担心到婆家受气。我二爷家有个小叔叔,因为地主成分二十七岁找不到媳妇,把我大伯愁死了。听说我表姐表妹到老家插队,大伯赶紧跑到县城去给他的小兄弟提亲。姥姥知道赵家人诚实忠厚,跟着大伯来到张岗村,和二奶奶见了一面,当下给老叔赵仁玖和大素表姐定了亲,等于母亲和表姐亲姑侄俩嫁给了亲叔伯兄弟俩。出身地主长得不俊的老叔终于娶上了媳妇!而且还是北京知青,自然高兴得很。二奶奶对表姐象亲闺女一样,教给表姐做饭做针线活。表姐性情好,婆媳俩倒像亲娘儿俩,直到二奶奶去世婆媳俩也没红过脸。因为两头儿太近,一边是父亲的亲叔伯弟弟,一边是母亲的亲侄女,所以赵家平辈人管表姐叫老婶儿,只有我们弟兄不改口还叫表姐。

到了该回山西的时候,我去每个同学家联系是否一起走,买什么日子的火车票。来到李xx家,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她的父母都在家。我出来她一直送,从宣武门送到菜市口商场,我说你别送了,都快到我家了。她低着头吭吭哧哧地说: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我说愿意说你就说,不愿意说就拉倒。她说我爸我妈让我搞对象。我觉得跟自己没关系就说:愿意搞你就搞呗。她说:你知道他们让我搞谁吗?我说我哪知道呀?她说:他们让我搞你。地一下子我的脑袋就大了!她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我怎么回家的也不知道。天哪!有个女孩子要跟我搞对象!可我才十八岁!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办?怎么办?马上就要回山西,我跟谁商量?想来想去没有别人,我只好对姥姥说了。姥姥说:不是什么坏事,你走那么远,身边有人照顾我倒放心,把这个闺女叫来我看看。我又跑到李xx家把她叫到我家。姥姥看过之后说:不丑,大眼儿伶仃的也挺踏实,行,你搞吧。姥姥同意了。李xx说她的终身大事是姑姑做主,我还得跟着她去见她姑。第二天我俩又去她姑家,她姑一眼就看上了我,于是我们的关系就确定了。

回到山西后,我俩的事很快被全体知青知道了,我们也认为没有必要隐瞒。当时除了于天朗和刘士英是以对象的身份去插队的,其他知青都还没有搞对象,第三年才开始了搞对象的高潮,除去脾气不太随和坚决不搞的人,差不多的知青都搞对象了。没对象的时候我根本吃不饱。但是有了李xx,她分给我一些,这样饿肚子的问题先解决了。有事也有人商量,互相照顾互相安慰,我俩在一起相处三年。只是她比我大母亲不乐意,母亲说:你们赵家净是大老婆,你奶奶比你爷爷大三岁,你大娘比你大伯大五岁,我又比你爸爸大一岁,有什么意思呀?现在哪还有娶大老婆的?李xx却对我说:女大一不是妻,女大二抱金柜,女大三抱金砖。她说:我比你大两岁正好。我倒不相信抱金柜抱金砖,母亲比父亲大一岁,他俩果然感情不好。李xx和我在一起,事事处处让着我,在我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享受。我知道自己长得好,没有改良下代长相的想法,只要女方长相一般就行。三年中有人想插足,还不止一个,但是我不为所动,一心一意只和她好。

轮流做饭只要轮到我,我会认真地变着花样儿做。但是轮到张芝利时,不知道她是粗心还是故意,竟然一连几天不给我留饭或者留的很少。我在菜园干活儿,九亩地一个老汉干不过来,队长给王老汉派了几个年轻人都被他骂回来,谁也不愿意去。老队长派我去他照样骂,但是我不理会,我不和老人争辩。五个生产队的菜园在一起,老汉们闲聊天时,我听见他竟然在背地里夸奖我,他说:这娃,别看是大城市人,干咱这庄稼活干啥象啥。但是我干得再好,当面也休想得到他的肯定。在菜园里干活儿早出晚归,要等到地里没人才能收工,主要是怕人偷菜。等我回到知青点时清锅冷灶,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这时李xx去保密工厂当民工。我吃不上饭心里十分恼火,可是面对一个女生我又不知如何解决。我想了一天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你不让我吃饭,我就让你天天生火炉。我们的炉灶比较大,生一次炉灶要劈一大筐劈柴,还要选上好的无烟煤才能把炉火点燃。每天晚饭后把炉火用煤泥封上,在中间用火箸扎一个核桃大的圆孔,第二天把煤泥扎开就能做饭。我舀两碗水顺着圆孔浇进去,炉火就被我浇灭了。煤泥被余温烤成一块大疙瘩,象石头一样坚硬,要用火箸一点儿一点儿地敲打下来,即便是男人也很费力气。我连续把炉灶浇灭了三次,第四天晚上收工进门一看我就乐了,桌子上扣了两个碗,揭开一看是两个玉米面窝头和咸菜,另一个碗里扣的是一碗玉米面粥,不管怎样我总算有饭吃了。

xx回来我俩就去温泉洗澡洗衣服,我们村离温泉三里地。收拾我的脏衣服、床单褥单和被罩,再加上她的东西每次都有一大筐。往村外走的时候我不好意思帮她拿,出村没了人我要替她拿,她左躲右闪不让我拿。到了温泉浴池,那里是男女轮换洗,赶上女的洗时,她进去之前总要嘱咐我:那衣服你别动,我一会儿就出来。她生怕我洗,常是几分钟洗完澡,赶紧跑出来洗衣服。我洗完澡闲得无聊想帮忙她也不让,总说:你就在那儿呆着吧,要不你就唱歌,我爱听你唱歌。我就躺在草地上唱歌或是样板戏,不管唱什么她都爱听。我是老大她也是老大,我俩从来没有红过脸,什么事情都为对方着想,老乡也认为我俩是最靠谱儿的。插队中难忘的事情很多,但是作为人生最难忘的事尤其是青春期,我觉得还是两性之间的事。我俩是她大我小,她主动我被动。最主要的是那时我处在发育期,经常吃不饱营养不良,到第二年我的身高还长了十公分,那时候我在性欲这方面没有要求,吃才是我最关心和热衷的。但是毕竟是热血青年,只要她靠近我的身体反应还是很快的。

我俩第一次发生性行为是我做饭的时候,那是热天气,我睡在厨房里一块门板上。晚饭后忽然停电了,我打了一盆凉水想擦个澡,黑暗之中我脱个精光,用毛巾沾水擦洗。很多时候洗澡都是一种享受,每当擦到哪里时,我都会先用鼻子闻一闻,尤其是我的腋下,那儿的汗味儿特别好闻。记得《红楼梦》中描写女孩子,总说她们的汗是香汗,说男人总是臭男人。我想可能是男人抽烟喝酒的缘故,当时我既不抽烟也不喝酒,汗液好闻也就不奇怪了。李xx也喜欢我的汗味,我俩坐在麦场上闲聊时,她紧挨着我坐,我嫌热让她离我远一点儿,她说:你身上的味儿好闻,特别香。她摸着我的胳膊说:你的皮肤真细,真光滑,我的皮肤特别糙。我问怎么啦?她说:你没听人说吗?男滑女涩,日子好过。我去李家立那儿,知青都是一条被子单人床,我只能和他睡一个被窝,他也说:你用了什么东西,身上怎么这么好闻?其实他很清楚,男生根本不用化妆品,宿舍里连镜子也没有。有一次我去四队女生宿舍,第一次不经意间照了一下镜子,那是一块大镜子挂在外屋墙壁上,我看见一个大男孩儿,漂亮的脸蛋笑成一朵花。我身上的味道不是化妆品味道,就是纯粹的汗香味道。现在想来也难怪,那时一没有化肥二没有农药,而且很少吃到鱼和肉,除了粮食就是蔬菜,怎么会有腥臭味道呢?但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后来我和刘坤明睡在生产队粮库房顶上,他身上的味儿就很不好闻。

我正在擦洗身子,忽然看见有人打着手电朝厨房走来,我赶紧把衣服穿上,黑暗之中我感觉到是她,我刚坐在门板上她就扑到我身上,我俩躺在一起,她说你身上好香啊!我索性把穿上的衣服又脱了,我俩刚刚成事时,她说:你慢一点儿,有点儿疼。突然一百瓦的灯泡亮了!来电了!她慌忙穿上衣服跑了,我赤身裸体坐在门板上茫然不知所措。但是,当我看见褥子上有一块鲜红的血迹时,慌忙穿上衣服把褥子拆开,蹲在地上洗那血迹。这时运动来了,他看见我在洗褥单,再看棉花上有一块新鲜的血迹,就很老道地问我:刚才停电的时候,你是不是干好事了?我不好意思承认,只是不吭声地洗。运动说:洗洗算了,那东西是洗不掉的。我问为什么洗不掉?他说:不为什么,血迹就是洗不掉,掺上男人的水就更洗不掉了。然后他自言自语地说:看来,这女子还真是个好女子。我问什么好女子?运动说:咳!你这娃,咋还憨着哩?还知识青年哩,不如叫吃屎青年吧。这说明人家还是个没有破身的好女子!你不见村里淘媳妇时,新媳妇死活不肯当众干,那就说明她已经破身子啦。农村人对于这种事比城市人知道的多也早。生产队男女老少在一起干活儿,大人说啥都不背着年轻人。我们刚到村里就听说南寨谁的老婆厉害,整夜整夜不下汉子身,在汉子身上转磨磨,活活把汉子折腾死了。她的娃十七岁长得人高马大,夜里她又往她娃身上爬,吓得她娃抱着铺盖找小伙伴去睡觉。一个女人闹得全村男人天黑都往她家跑,后来才听说那女人得了滴虫病。工作队组织社员学习人民日报社论,念到一句话惹得大家笑了半个钟头,就是:砍的不如旋的圆,知青都不明白社员们为什么笑,后来才知道当地人把手淫叫砍椽。我们俩自从有了第一次,以后有机会就做。其实村里人都知道我俩的事,尤其是上年纪的老妇人,她们看一群年轻女人走路,立刻就能说出哪个是女子哪个是媳妇,她们说:走路的跑数就不一样。因为我俩平易近人,群众关系很好,大家都看好我俩,认为我俩很般配不是胡闹,没人说三道四,也没人看不起我们。

老乡对知青最看不惯的是刷牙,每当我们早晨刷牙时老乡就惊讶地说:哎呀,外(那)是吃饭的嘴嘛,又不是吃了啥脏东西,一股劲穷刷个啥?满嘴吐白沫,和儿马蛋子犯骚情一样,好恶心!到刮(割)麦时累你个半死!看你还刷不刷!但是到了麦收时节,我们改成晚上睡觉前刷牙,老乡这才佩服地说:真算话!人家是真干净,累成这个样子还忘不了刷牙。那年头儿文化生活几乎没有,一年看不了几场电影,为看一场电影或者一场戏,不惜走十几里地。有个村子叫赶军,离我们村将近二十里地,听说那天黑夜有,为了看,我们收工连饭也不吃,拿上两个窝头就上路。出发的时候太阳刚落山,走到那里天已经完全黑了,真是伸手不见五指。这才是点最好的条件,就要选择没有月光的日子。村里已经是人山人海,有人拿着手电,有人举着火把。在这有限的光线里,我发现村口搭起一个彩牌楼,后边还有一座一座的牌楼,蜿蜒向村里延伸。人群聚集在村口,村干部只讲了几句话,点火仪式就开始了。只见村干部用香烟在桌子上,点燃一个象蜡烛台一样的东西,地一声火焰象射箭一样,把村口第一座牌楼点燃。牌楼从上到下,用星星点点的火光构成形状,牌楼是歇山式,两层四柱三开间,两层之间还有一块牌匾,牌匾用灯火形成斗私批修四个字,整个牌楼形状完整之后,在瓦当连沿处突然垂挂出一排闪闪的烛光,象流苏一样在晚风中摇曳煞是好看。容不得细想,只见又是地一声,火焰射向第二座牌楼,第二座牌楼是别样一番景致。象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座座牌楼将人群带到村中的广场上,这里有象征吉祥的耕牛,长寿的桃树,还有猴子蹲在树上,火光点燃桃树时,猴子会翻身头朝下,从肛门往上呲火花。因为当时还在文革期间,所以批判刘、邓的内容也有,广场上有一对跪着的纸人,胸前写着刘少奇、王光美,当火箭射向他们时,他们就会匍匐在地,从肛门处往外呲火花。人们看得如醉如痴,我们万万想不到农村会有如此能工巧匠,想象大胆,构思奇巧,手艺高超。但是这还不是社火的高潮,高潮是最后压阵的老牛车。所谓的老牛车不只是牛拉大车,车上还绑了一面超大的、直径一米五的牛皮大鼓,由四个壮小伙子敲鼓,牛也不是平常犁地的母牛或者骟过的牤牛,而是一头公牛驾辕。两个壮小伙子拉住公牛的缰绳,在有限的广场上横冲直撞,象西班牙斗牛节牛群追逐人群一样,真的好疯狂!奔跑和拥挤,踩踏和冲撞,人们叫喊伴着咚咚的鼓声特刺激,在那个年代能看到这样的社火真是好福气。我们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不知道搞一场社火要花多少钱,更不知道这社火的历史缘由和文化内涵。那是我见过真正的社火,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村里有时会来一群盲人说书,有一次有一位女盲人是主角,她说的是《平原枪声》,印象最深的是她说八路军捉到汉奸,逼问口供汉奸死活不说,八路军就说:你倒是说不说?你要是还不说,我就给你来个裡裱新!那位问啦,啥叫个裡裱新呀?就是把拳头一攥,往油缸里一蘸,顺着你这个肛门地一下插进去,抓住你的五腑六臓地一下拽出来,往这个谷糠里一蘸,顺着你这个肛门地一下塞回去,让你的五腑六臓全都痒痒,可就是没有办法挠!我眼前顿时出画面了,心说这个八路好有创意!真他妈缺德!如果我是那个汉奸,知道什么我就招什么,绝不让他费事,我可受不了那份洋罪!果然那个汉奸全招了。插队的那几年连年闹旱灾,有的年头儿整整一年不下一滴雨!那时的土地全部是旱地,完全靠天吃饭。能够浇水的只有坡下几十亩,多数是各生产队的菜园。第一年风调雨顺,一个工值九毛七,第二年五毛六,第三年四毛三,第四年三毛四,第五年两毛六,还是百分之四十兑现。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这一次回北京姥姥病了,以往她总说食嗓疼,因为粮店来了好白面,姥姥把三表妹绑在椅子上,然后推着小车跑去买面。惦记孙女生怕摔着孩子,买到面后又跑着回来。当时姥姥已经五十多岁,她觉得心口疼用手胡撸几下,马上又给全家人做饭。其实,姥姥那时就有患上了心绞痛,儿女们也不当回事。这次疼得厉害把儿女叫到跟前,当大夫的大姨父也来了。当天晚上带姥姥去医院,开了药回家休息。夜里母亲睡在姥姥身边,姥姥一夜没吭声,到天明姥姥才哼哼起来,母亲问:妈,是不是这会儿疼得厉害了?姥姥说一宿也不见轻,一直疼。母亲埋怨她: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姥姥说:唉,你们都上着个班,睡不好觉怎么去上班?临死之前姥姥想的还是儿女!母亲赶紧跑过来叫醒我:红魁快起,你姥姥病得厉害,赶紧去叫救护车。我连忙穿上裤子,抓起上衣一边穿一边跑着去打电话。救护车来得很及时,在救护车上姥姥叫声越来越痛苦,我握住姥姥的手,感觉她在极力坚持。她用力抓住我的手,指甲抠进我的肉里,可见她是多么疼!来到友谊医院急诊室,大夫推来心电图仪。我站在旁边眼盯着那条绿色的线,忽上忽下很不正常就对大夫说:大夫,您快抢救我姥姥吧。大夫不吭声,眼睛还是看着心电图仪。我回过头来看姥姥,姥姥小声叫:快叫大夫救救我,快叫大夫-----说着眼睛一闭,全身痉挛了一下,然后就放松了。我赶紧回头看心电图仪,绿色的线变成一条直线了,两个大夫一副无辜的样子,直起身来摇摇头。

我疯了一样扑向大夫,叫喊: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救我姥姥?大夫根本不理我,若无其事推着心电图仪走了,我扑到姥姥身上放声大哭。舅舅舅妈给姥姥磕了头,舅舅转身立刻走了。姥姥生前有遗言并且对我说过:我跟你舅说了,我最怕火葬,把我烧成一把灰,你姥爷还认得我吗?你要是我的儿,不许把我烧了,无论如何也要把我送回老家,把我跟你爹合葬。舅舅回老家叫人去了。当时只有母亲、舅妈、三姨和我在场,随后又来了大姨和老姨,表姐大素和表妹二素。我哭得昏天黑地,抱住姥姥的头一股劲地亲,叫喊,姥姥就象睡着一样,脸上的肌肉渐渐放松,好像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三姨劝我:行啦行啦,姥姥没有白疼你!红魁,别这么死气白咧地哭啦,哭得人心里这个难受!把姥姥送到太平间,大伙儿回到家,商量怎样去石景山起姥爷的灵。我哭得浑身软得象一滩泥,昏沉沉地躺在里屋的床上,只听大姨在外屋说:别人都好办,就是这个红魁,他这一关可不好过!

第二天早晨,三舅姥爷赶着大车来到北京,先到友谊医院,把姥姥的遗体用两条被子包裹起来,抬到大车上。母亲姐妹坐到大车上,牲口是从农村来的,怕它们受到惊吓,我牵着稍马走在前头。从友谊医院一直走到广安门外关厢,车辆少了母亲才叫我坐上大车,并且把自己穿的羊皮大衣,带着母亲的体温披到我身上,这是我感受到非常少有的母爱!大车一直赶到山根底下,母亲从农民家里买了一个萝卜,起灵时要往空穴里扔一个萝卜,如若不然野鬼会为这个空穴打架,一个萝卜一个坑就是这个意思。原来,舅舅和喜禄舅提前来到姥爷坟前,父亲也在这里,坟墓已经刨开露出棺材。起灵时尸体是不能见天日的,要盖上一张席,舅舅叫我掀着席角,他和喜禄舅在下边撬棺材盖。他一边用镐头撬棺材盖一边念叨:爹呀爹,我接你来了,喜禄也来了,我们哥儿俩接你回老家。我可胆儿小,爹,你别吓唬我们哥儿俩。你保佑我们把你和我妈一块儿,平平安安地送回老家。求求你啦爹,千万可别吓唬我,行吗?舅舅说的这话太吓人啦!我长这么大从来也见过、更没干过这种事情!况且,还不知道棺材里边是什么情况。一路上母亲姐妹几个很发愁,时隔四年不算长也不算短。假如是十年八年,尸体全烂了就很简单,只把骨头捡到麻袋里,回到老家在棺材里重新摆放整齐就行。现在怕的是烂成一滩泥,血肉模糊臭气熏天,那可怎么办?

现在棺材盖马上就要撬开,我的心快跳出嗓子眼儿了,手揪着席角一个劲儿抖,抖得苇席刷啦啦响。突然咔嘣一声棺材盖撬开了,舅舅小心翼翼掀开尸体上盖的那块布,老家人叫做,我看见姥爷的脸了,只觉得他瘦得皮包着骨头,黑黑的眼睫毛显得特别长,这是我以前不曾注意过的。现在想来,当时姥爷尸体就是一具木乃伊,而且是保存非常好的木乃伊,一点儿难闻的味道都没有。姥爷下葬时在身下铺了一层塑料布,塑料布的长短刚好跟棺材一般长,尸体腐烂后水分从两头流走了,剩下衣服和直挺挺干枯的躯体。舅舅高兴极了,他绝对没想到过世的姥爷,让他这么简单就能带回老家。弟兄俩用一条棉被子把姥爷包好,只用一根绳子拦腰捆上,把扁担穿过去,哥儿俩轻轻松松把姥爷抬下山来,然后把他和姥姥并排放在大车里。这时,大姨才坐在路边开始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说:妈呀妈,不是闺女我不心疼你呀,实在是你的成分不好,于书庄是革委会主任呀,城里头人多嘴杂,我不敢哭你呀,怕传到造反派耳朵里------

听见大姨哭诉这几句,我又哭得死过去了!大车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是怎么回家的,为什么不带我回老家,反而让二弟去了------这一连串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了。许多事是后来听母亲说的,比如姥姥人缘好,在文革时代还有人敢给姥姥姥爷摆路祭;姥姥的棺材大小正好,姥爷的棺材小,僵硬的干尸装不进去,只好把棺材下部打开,接上一个木头箱子,才把姥爷的尸体装进去。母亲再说什么我都没兴趣听,我心里有一个纠结。那年能分九十七块钱,我曾经想给姥姥买一条狐狸皮围脖。在菜市口信托商店看了许久,我还让售货员拿出来认真挑选过,只等生产队把钱寄来我就给姥姥买。但是姥姥没等到,我这个想法也没跟姥姥说,姥姥至死也不知道!我心里的难受劲儿就别提了!虽然我把干活儿时摘的枸杞子晒干带回来,姥姥吃了几粒还眉开眼笑地说:谁说疼外孙子是瞎掰呀?我的红魁还是想着姥姥的。可是那算什么!如果买了狐狸皮围脖给姥姥戴上,姥姥得多美呀!而且三姨父有照相机,给姥姥照一张象留下来那该多好!姥姥圆盘大脸长的很富态,不像我奶奶那样瘦削,尽管慈祥善良却有些苦相。现在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晚了!我望着窗外,有只麻雀站在屋檐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叫,我原以为姥姥不在了,这个世界应该不是这样,但是姥姥走了,早晨还跟平常一样,太阳照常升起,麻雀还是那样欢快地叫。大人们都上班了,我一人躺在被窝里不愿意起。二弟叫我吃早饭,我也没心思吃。不知道怎样才能再见姥姥一面,哪怕只是一面,我一定要跟她说,我要给她买狐狸皮围脖,一条才六块钱。我能分九十七块钱呢,她想要什么我都能给她买!怎么样才能见到姥姥呢?大概只有在梦中吧?于是我翻个身又睡,那些日子我整天睡觉什么也不做。到了回山西的日子,我不得不跟同学们一起回山西。

这次回山西,我忽然感到很释然很轻松,一种无牵无挂的感觉。我突然明白了,第一次从北京去山西时,我之所以那么难过痛哭嚎啕,哭的不是别人,就是离不开我的姥姥!她是我最亲的亲人!如今姥姥没了,走就走呗无所谓了。我彻底明白了,从此以后北京没有了我牵挂的人!反过来北京也没有牵挂我的人。只有姥姥最疼我,这辈子就是这么回事!李xx一直开导安慰我,但是,我不能听任何人说姥姥这两个字,只要听到这俩字我立刻跑开,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去哭。在以后的二十年里,我都不能听人说姥姥这俩字,听到泪水立刻就会流出来。我才知道爱竟然是如此沉重,以至于我承受不起!才知道爱其实也很害人!它害得我多少年打不起精神,害得我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按说正在谈恋爱本应感到幸福,我却不觉得一丁点儿幸福!没有姥姥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尤其是看见村里孩子靠在老人怀里的时候,我就呆呆地胡思乱想,马上就会泪眼模糊。

四十三个知青走了几个当兵的,都是家庭成分好没有政治问题的,抽调工作队把李xx选上了。曲村离我们南韩村十五里地,我以往常去曲村赶集,眼下她在曲村当工作队,我就不用去饭馆买饭。那段时间我抽空就往曲村跑,到那儿就能饱餐一顿,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那天我刚到那儿,她慌慌张张把门关上对我说:这个月例假没来,该不是怀上了吧?我当时就傻了,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急哭了问:怎么办?我不过是暂时抽调,还没有办正式手续,要是有了我就出不来了!你一定给我想办法!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只好说:你别着急,我给爸爸写信问家里有什么好办法。但是她说不行,一显怀她就没脸见人了!我说:那你让我怎么办?她说:你去街上的药店,问问有没有打胎的药?没想到她竟然让我去买打胎药!一个未婚青年去买打胎药,我哪里有这种勇气?尽管不是我们村,那也------而且怎么开得了口?看我有些迟疑她急得哭起来,见她哭了我说:你等等,我去去就来。我找到药店,站在门口换了一口气,定定神,然后鼓足勇气推开门,走进去问柜台后边的人,那人是男是女我都不记得了,我说:喂,有打胎药吗?所有人齐刷刷转过头来看着我,我什么都不管只等那人一句话。那人说:没有,药店不卖打胎药。我转身走出来,听见身后有人说:这憨娃胆子还怪拓(大)哩!回到李xx的住处,我对她讲了刚才的经过,她也没了主意。我说:现在就给我爸写信,你帮我看看怎样措辞,别让弟弟们笑话我。信写好反复读了两遍,觉得没什么不妥马上寄出去了。那天我俩什么心思都没有,只是发愁。过几天父亲的信寄过来,她也是那天跑回村的,父亲让我们回北京找大姨父想想办法。她却高兴地告诉我原来是一场虚惊,她那段时间例假不正常。我们虽然到了法定结婚年龄,但是一旦结婚这辈子就甭想走出农村了!因为这一条,许多明确恋人关系的知青都不敢结婚。

大约过了两个月她突然回来,高兴地告诉我,她被曲沃县百货公司录取了,办完手续她就走了。我的心情说不出来,高兴?妒忌?羡慕?着急?好像什么都有,好像什么也不是。每天我照常出工,该干什么干什么。礼拜天她回来看我,带来吃的东西。如果不是礼拜天,赶上县城集日,她提前打电话叫我去,把我带到宿舍里,以往的事照样发生。临走之前她把我带到商场里转一圈,告诉我她在哪个柜台卖布。我知道她是让伙伴们看我,就象在三线保密工厂、在曲村工作队时,向她的同事和朋友展示我一样。但是感觉不一样的是,她家寄来的信不给我看了,而父亲寄给我的信还给她看。有一天,我在村里正和刘坤明吃午饭,她骑车回来,把我叫到外边说:我们家现在不同意咱俩的事了,你说怎么办?我说我不知道。她向我解释:不是我们家也不是我爸我妈,主要是我姑。我姑说了,我要是还和你保持这种关系,她就不认我了。我心里虽然很不是滋味儿,仍然平静地说:你看着办吧?她有些恼火说:你看你,人家骑车三十多里地回来和你商量,你就是这种态度!我无奈地说:你让我说什么?当初说必须是你姑同意,现在又说你姑不同意。我什么都不能说,说分手我没资格,在一起三年你没错待我,我凭什么说分手?让我说不分手强拽着你,又害怕将来我出不去,你埋怨我说我连累你,所以我什么都不能说。她长出了一口气说:让你说你不说,那就分手吧。我转身往回走,心里很生气!非常气愤!想当初老子还是个孩子,还没有长成!是你跟我过早地谈他妈的什么鬼恋爱!你比我大两岁,抢先占有了我!让我连个选择的机会都没有。不是我找的你,是你找的我!现在你当了售货员,吃上商品粮你就甩了我!你又让我说,让我说什么?哎,慢着,按农村的规矩女方不愿意了,男方送的东西女方应该退回来。于是我转身说:既然是你不愿意了,你还穿我家衣服合适吗?她说:给你就给你。找了一家农户脱下那条红毛裤,塞给我她就走了。这是我俩确定关系时父母给钱买的,我不能拿父母的钱送人情。那是春天不太热,让她只穿一条秋裤走,我确实有些赌气,因为是红色的,我给了舅舅家的表妹。我俩三年没有红过脸,更没有吵过架。有人说那是没结婚,结婚后就该吵架了。我觉得即便结了婚,我们俩也是和和气气,因为脾气性格差不多,都是那种能忍则忍不与人争,凡事替对方考虑的人。

随后又相继走了好几拨,有理发员有售货员,还有铁路装卸工,但是哪儿都不要我。我陪李家立去侯马铁路面试,招工的师傅姓盖,当下看出李家立是近视眼,对他不感兴趣。但是对我比较关注,问我什么出身,父亲有什么问题,我一一做了回答。盖师傅满意地告诉我,十八号去曲沃县,二十四号去西常公社,让我到时候在公社门口等他。李家立丧气地说:看样子我是没戏了,没准儿你能走在我前头。二十四号早晨我早早等在公社大门外,上午九点钟才把盖师傅等来。盖师傅笑着对我说:不过是看一下档案,这是必须走的程序,看完档案把表一填就完事。这回一共招十个人,九个装卸工一个连结员,我看你身子灵便,这个连结员就是你了。你别着急,再等一会儿啊。说完两个人走进去了,我继续在外边等着。不大一会儿,他们出来没看我一眼骑上车子走了。我真的傻了!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上回电影放映队招一个画幻灯片的,李xx叫我赶紧去,说是她托的人。我去了画了几张画,对方很满意,后来也没了音信,我问李xx,她说不知道什么原因。

村里已经没几个知青了,年景一年不如一年,干得越多交钱越多,好多同学都回北京了。因为父母心情不好总吵架,我既要给他们做饭、洗衣裳伺候他们,还得看他们的脸色,所以宁可在山西挨饿也不愿意回北京。但是我想写一封信,问问父亲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当装卸工的机会都没有。没几天父亲的信寄来了,撕开信封满满三张纸,这回写得真不少。但是当我看完信时,尤其看到信纸上那斑斑泪痕我的心都碎了!父亲是哭着写的这封信!他在信中说:我不知道世界变成这样,早知如此不应该把你生到这个世界上来,让你陪着我受罪!爸爸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你!不管怎样你都要好好活着,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信上说父亲不仅是三青团员、国民党员,还背着中统特务嫌疑!因为三叔是中统特务,全家人被轰回老家去了。父亲因为找不到证据,定性为中统特务嫌疑,他和三叔在保定读书,你弟弟是你怎么可能不是呢?专案组就是这样下的定论。我的档案里就是这样写的,李xx看见的就是这些,她害怕了所以分手。我一点儿都不怪李xx,换上我也一样,那年头儿谁要说不害怕绝对是假的。看着这封信我死的心都有!还活着干嘛?没有我父亲不至于这么难受,没有我父亲更谈不上对不起谁,如果没有我父亲也不会哭着写这样的信!我活着干嘛?死了得了!我活着连我亲爹的日子都不好过!整天泪淹着心!我来到村外的水库跟前想跳下去,但是我得找个重东西绑在身上,因为我会游泳是淹不死的。转半天也找不到一块石头,这使我感到十分沮丧,想死都不是那么容易的!这时我忽然想起母亲,尽管她脾气不好,尽管她净做不着调的事,但是无论如何她是我的母亲,假如我死了她肯定伤心难过。在那个年代,不是所有人都有自杀权力的!黑五类及其子女如果自杀,就会背上一个自决于人民,自觉于党的罪名,在当时会定为现行反革命!会给家庭带来可怕的后果!也会加重父亲的负罪感,母亲会感到更加无望!男人被管制不许回家,儿子又在山西自杀了,她在众人面前怎样抬头?我如果选择自杀,弟弟们更找不到工作了!所以我还不能死,即便再没有尊严,为了父母为了弟弟,我还必须活着!哪怕象条狗一样活着!活到哪天算哪天,活到哪年算哪年。我倒要看看这个世道什么时候能变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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