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人生舞台》之七《后台》 作者:弘魁
金木水火土 命运我做主 我行我素我自知 苦亦甘来甘亦苦 人生一出戏 唱唸做打舞 歌罢曲终人散尽 细品功过荣与辱
第三章:祖祖辈辈黑土地,一生一世记心里 文化大革命开始我十五岁,记忆深刻的是徐家被抄。那天上午外边人声鼎沸,房东大妈说:红魁,快去看呀,抄徐家啦。我锁上屋门随着人群涌进徐家大院,原来小洋楼后边还有一座四合院。前院是小洋楼和花园,种着石榴、无花果、夹竹桃、美人蕉和月季花。有两个半人高的大鱼缸,养着一扎长的大金鱼,不知谁抱起石头把鱼缸打破了,大金鱼满地乱蹦,我抓起两条金鱼往家跑,放在我的鱼盆里。等我再跑回徐家时,人们已经涌上小洋楼,徐老太太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脸色吓得灰白。她两只手交叉握在肚子前边,趁众人不主意,她把一只手垫在屁股下边。被街道女干部看见厉声喝道:站起来!你往屁股底下藏什么啦?徐老太太只好站起来,原来是一个镶着蚕豆大、碧绿翡翠的金戒指,那个女干部上前一把抢在手里跑了。人们看见什么抢什么,有人抱走大花瓶,有人抱走叮当作响的座钟,有人踩到条几上摘字画,象《火烧圆明园》一样,就差杀人放火了。大约十点钟红卫兵来了,宣称徐家由他们接管,闲杂人员一律退出,人们只好恋恋不舍地退出来,红卫兵把大门关上了。好奇的人们不走,围在门外听动静。里边七嘴八舌地叫喊,好像是叫徐家人交出什么东西来,而且开始打人了,能听见惨叫的声音。我家跟徐家是隔壁,房东大妈领着孩子,叫我们弟兄回家。站在院子里听着那边惨叫的声音,我们都很害怕,大妈把孩子搂进怀里,弟弟也都围在我身边。我对大妈说:我上房看看那边干嘛呢。大妈没说话,我就踩着厕所门爬上了房顶,猫着腰悄悄往东边走,蹲在矮墙后边慢慢直起腰,我看见徐老太太爬在地上,腿上绑着一根小腿粗、两米长的木棒,木棒两头各绑了一块石头,徐老太太拿着一把扫帚,红卫兵挥舞着金属卡子牛皮腰带,正在抽打徐老太太,老太太的后背已经衣衫褴褛血迹斑斑。红卫兵打一下,老太太就“嗷”地叫一声,然后拼命往前爬着扫地------直看得我心惊肉跳跑下房。大妈问看见什么,我一五一十说了,吓得大妈把孩子拉进屋里,我也把弟弟们赶回屋。坐在屋里听着那边的动静,惨叫声越来越弱,后来就听不见了。下午五点钟徐家大门打开了,抬出两具尸体,用白布裹得严严实实,听人们议论,打死的是徐老太太和她儿子,也就是掌柜的。来了两辆大卡车,红卫兵把整匹的毛料和各色绸缎,成捆的裘皮大衣往卡车上装。最后抬出两口大木箱放在三轮车上,两边各站一队红卫兵,押着三轮车往西走了,人们说箱子里是金银财宝。我在中国军事博物馆看过红卫兵抄家展览,见过金条堆成的金山,两座四方形的金山,有一米多高,一米五见方,全部是金条堆成的。 那几天我们特兴奋,每天都有红卫兵撒传单,我们就拼命去抢,传单内容我们不关心。只知道能生炉子做饭用,省得买刨花。徐家头天被抄,后孙公园的纸盒厂第二天也被抄了,那是一座很大的会馆,就是前几年我们吃饭的食堂。纸盒厂有很多裁好的半成品,大人整捆往家扛,我扛不动只好拆散往家里抱。这种硬纸板烧火不仅可惜而且也不好烧,卖废品却能卖上好价钱。从早到晚抱了一整天,抱回几十斤卖了不少钱。然后就是满街贴大字报,西边有个工业商业联合会,我们这条街就是那里大字报多。我发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偷偷去撕,撕回来可以生炉子。母亲骂了我一顿,因为父亲已经被限制,一个月只能回家一次。母亲嘱咐我们不许瞎跑,不许再撕大字报,放学回家哪儿也不许去。父亲回到家也不检查我们的功课,吃了晚饭早早睡觉。弟弟们小声说话,父母吓唬我们:别说话,睡觉!弟弟们只要不说话一会儿就睡着了。我却睡不着,听见父母压低嗓门儿小声说什么,好像说爷爷也说三叔,声音低我听不清,渐渐我也睡着了。 有一天母亲下夜班不睡觉,让我在院子里盯着,她蹲在屋里烧一卷发黄的纸,后来听母亲说那是地契,解放后奶奶在北京照看我们,爷爷从老家带来的。母亲刚把地契烧完,姥姥慌慌张张跑来,怀里抱着一个布包,里边是开胰子作坊时,大姑父倒卖银元姥姥买的。当时姥姥劝母亲:二闺女,你生的净是小子,买点儿这东西压箱子底儿。所以母亲也买了一些,母亲还从房东大妈手里买过一个金戒指,姥姥买了两个。母亲正不知如何处理,姥姥又抱来一包,娘儿俩发愁了。母亲说:哎对了,送我大姐那儿去吧。于书庄成分好是革委会主任,送到他们那儿肯定保险。姥姥同意。但是谁去呢?娘儿俩一致认为我去合适,一是我虽然十五岁,个子矮不被人注意,二是我心细她们放心。母亲嘱咐我:到大姨家撂下东西就走,什么话也别说,快点儿回来。母亲找一件旧衣裳把银元和金戒指包好,用买菜的破布兜装上,我抱着出了门。坐23路汽车在磁器口下车,一直走到花市上头条大姨家,她惊讶地问我:你干什么来了?谁叫你来的?我说是姥姥和母亲,兜子里装的是银元和金戒指,把东西交给大姨我就走了。大姨赶紧关上屋门,没有留我吃饭。 爷爷是当年腊月二十死的,阳历是一九六七年一月。即便大伯不识字,大哥是高中师范毕业,肯定给父亲发过电报或写信,可是父母都没回去。事过之后腊月二十三让我回老家,那是我第一次回老家。母亲告诉我坐火车到高碑店,再坐汽车到昝岗,出昝岗村往东南方向看,远处有一个大村子,村里有两颗柏树,冬天里非常显眼。朝着柏树走,有柏树的院子就是咱们的老家。我按着母亲指导的方向,一直走到老家墙外。这房子很奇怪,没有南房也没有大门,从东到西是一堵墙,墙外边盖了一间小屋,里边电磨“吱吱”地响。我绕到西墙外边,看见一个圆洞门,看样子象是后院,院里有一个牲口棚,一棵碗口粗的槐树,还有一口水井。五间正房中间有一个门,挂着黑布棉门帘。我推门走进去,面前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婆,我问:请问这是赵金龙的家吗?老太婆咧嘴一笑说:是红魁吧?红魁回来啦!人们从里屋跑出来,老汉无疑是大伯,我在北京见过,老太婆肯定是大娘,大哥我也认得,他跟大伯去过北京。新婚的大嫂我不认识,大姐二姐和老舫妹妹也都没见过。人们簇拥着我进里屋,大娘弯腰扒我的棉鞋,说地上冷让我上炕,我随即盘腿坐在炕上。这让全家人感到非常吃惊!他们很纳闷,北京生北京长大的孩子居然会盘腿!大姐端来热水让我洗脸,二姐给我捧来热茶,嫂子只会傻呵呵地乐。大伯问了一声:他大姥姥还结实吗?我知道大伯问的是我姥姥,就点头说还结实。大姐问了一句:我老叔关(跟)我老婶儿都挺好的?我说:也挺好的。大姐随即嘟囔了一句:哈么着(那么着)不回来!我当时没反应过来,后来才知道爷爷去世父母不回去送葬,哥哥嫂子和姐姐妹妹们很有意见,因为当年奶奶死时他俩就没回去。只有一百公里,老人过世儿子儿媳居然不奔丧!这件事确实做得很差劲也很过分!这是在文革期间,不然的话,家族中肯定说不过去。大娘捣了大姐一拳,说她:瞎嘚嘚么呀?去,烧火揍饭去! 傍晚到家时还听见电磨响,此时却没了声音,昏黄的电灯也灭了,大哥把饭桌摆到炕上,妹妹老舫赶紧端来煤油灯,二姐从抽屉里找出一截蜡烛点着,说老舫:你赶早把煤油灯搁窗台上吧,一会儿揍把红魁鼻子眼儿熏黑了。老舫顺从地把煤油灯端到窗台上。大哥说:刚才还有电哪,这不大会儿又木电了。大嫂顺着说:可不是么呢,才刚还有电呢,这会儿又木了。她冲我挤了一下眼儿,学着我的腔调小声说:请问,这是赵金龙的家吗?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二姐和老舫都在笑。屋里光线比较暗,但是我能感觉得到,大伯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屋子里的人都望着我,我浑身不得劲儿,好在屋里黑看不出脸红。不到半个钟头,大娘和大姐就把饭做好,热气腾腾地摆上桌子,老舫让我坐在饭桌正中间,我坚持说:我就坐边儿吧。老舫说:二哥,你往里些坐,你是戚(客人。音:且)。二姐快嘴快舌地回绝老舫:你别放屁了啊!谁是戚呀?大姐也说:可呗,这屋的人哪一个也不是戚,这是一家子!大伯光笑什么也不说。大娘一个劲儿往我跟前拿东西,有枣糕、年糕和豆包,见我眼睛望着刚出锅的贴饼子,大娘问:你稀罕吃这个呀?说着给我掰了半个贴饼子,却把另一半的焦咯吱撕下来给我。我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多人的关注,一群人中我竟然成了核心!最后我还是被老舫推到饭桌中间,大伯坐在我的左边,大娘坐在我的右边,大哥坐在大伯旁边,老舫坐在大娘旁边,两个姐姐坐在炕沿上,大嫂则站在地上站着吃。我不知道农村的规矩,觉得大家都坐着,只有大嫂站着不太好,说了两次让大嫂坐下吃。大姐说:你不用管她,就叫她站着吃。大嫂也说:你不用管我,我就站着吃,站着吃得还多呢。二姐撇撇嘴说:嘿,你还闹得了呢!你就站着吃吧啊!大家上炕脱鞋时,我发现鞋帮上都蒙着白布。大伯的黑棉袄前胸上缝着一块白布,写着:地主份子赵仁厚。大娘的胸前写着:地主老婆陈秀花,后背也有白布写着相同的字。大伯属羊,大娘属虎。我听母亲说过,大伯十五岁成亲,大娘比大伯大五岁,长得其丑无比,母亲说:你看见动物园的猴儿了吗?就长那个样儿。现在看见大娘并不象母亲说的那样丑,但是绝对配不上大伯。大伯和父亲一样,长得仪表堂堂,大伯为人象他的名字一样,既仁慈又厚道。因为爷爷是个甩手掌柜,大伯十五岁带着长工干活儿,收了麦子送到保定,给父亲交学费,父亲什么活儿都不会干。母亲说:你大伯成亲的那天,你大娘一下轿,你爷爷就气疯了,跳着脚骂媒人,说把你大伯坑了,你大伯是孝子,什么话都不说。大娘总偷着看我,待我回过头看她时,她赶紧把头扭到一边假装看别处,我只要回头就感觉她又在看我。她只生了大哥一个儿子,我的舅妈一个儿子也没生,她俩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看我的目光是一模一样的,就是人们常说的:眼里看着心里爱。这一点我体会最深,当然也包括姥姥。 在老家过年让我终生难忘。虽然受管制,大伯和大娘还有二奶奶,天不亮就去扫大街。吃了早饭还得去挨斗争,一斗就是几个钟头。但是,我们在家里就闹翻了天!大嫂比大姐小一岁,大伯大娘前脚一走,大姐就按着大嫂的头,让大嫂管她叫姐姐。大嫂死活不肯,她的口才远远比不上大姐二姐,反反复复总是一句话:萝贝个儿小,长到背儿上了,孽(那)可木法儿。那时地主家的后代很难娶到媳妇,大哥成亲时已经二十五岁,在当时是大龄青年。一是大哥白白净净,浓眉大眼长得俊,二来媒人是我们的大姑,大姑选的是他们董家的闺女。大嫂的父亲和大姑父是远房叔侄。知道我们赵家的门风,大嫂毫不犹豫嫁过来。对于这一点大姐很不赞成,她说:不管耽误到什么时候,我也得找个八辈子正经八百的老贫农!要不在娘家受气,嫁到婆家还得受气!其实大姐也不小了,她比大哥小两岁,二十三岁也是大龄青年。姐妹三个意见一致,找婆家一定要找贫下中农!二姐甚至说:越贫越好!越穷越好!老人们都是贫死的,穷死的,饿死的!进门儿木有公婆,那多得呀!农村讲究和新媳妇闹着玩,闹的人多说明人缘好。我家是地主没人来和大嫂闹,我回来了我们就自己闹。大伯大娘前脚刚出门,我们马上闹起来,直乐得人肚子疼。大姐的主意多,二姐的胆子大,连生性腼腆的大哥也掺和进来。解放以后,这种欢乐气氛在这老房子里已经多年不见了。二姐给我出主意:红魁,你傻!人家闹都是要钱,你百屁也不要,大嫂心里不定多乐哪!你管(跟)她要钱,叫她给咱们买好吃的。可是我从小长大,没有跟任何人要过钱。一是姥姥给我零花钱,二是我家的日子由我过,母亲每天都要给我钱。不管给我多少,我根据手中的钱去买菜,打油买盐。三毛钱能过一天,两毛钱也能过一天。如果给我五毛钱,我们就可以开荤,我买四个兔子脑袋,三分钱一个,炖熟了一人一个。或者买一个猪肺,七分钱一斤。而且还能买水果,当然不是香蕉苹果大鸭梨,我就买一些山楂、海棠或者黑枣什么的,回家洗一洗分成四份,让弟弟们先挑剩下是我的。每逢这个时候,老二总是非常紧张,他一会儿说我要这堆儿,犹豫一下又扑向另一堆说要这堆儿,回头看看又说不,我还是要这堆儿!老三老四站在一旁等着。我心里非常清楚,其实哪堆儿都一样,即使数目不一样,大小我都搭配着,绝不会有多有少。但是每次都是老二先挑,他挑完我们三个好说,随便拿一堆儿就是了。 二姐让我跟大嫂要钱,我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我往前推老舫让她闹。老舫说:没有亲兄弟亲妹子闹的,这屋里只有你能闹。大姐也让我跟大嫂闹要钱。大嫂笑着说:没有你们这样儿的啊。红魁怎么啦?红魁也是亲的呀,是一个老爷一个奶奶的孙子!怎么来不是亲的?二姐嘴快说:你快拉倒啊!是一个爹一个妈吗?少废话,掏钱吧啊!大嫂慢悠悠地说:那,我得掏多少呀?老舫说:越多越好呗。大姐说:不用多,能买二斤点心,二斤糖块,再买二斤果仁就行啦。大嫂惊讶地说:我奶!还说不用多,木有十块钱下得来吗?二姐说:红魁多少年才回来一次?啊?花十块钱你还心疼?大嫂说:不是我心疼,是我木有那些个钱!我身上揍有五块。大姐说:你不会上你屋里拿去呀?要不,你把钥匙给我。二姐一把抢过大嫂那五块钱,笑着说:这个人还怪实在,有五块揍说五块。走,红魁,咱们买好吃的去。大姐和老舫妹妹赶紧跟上,大哥也戴上棉帽子。大嫂说:你们都去呀,那我也去吧。二姐乐弯了腰说:你呀,你快拉倒吧,出了钱揍木有你的事儿啦。你那个腿儿撇拉撇拉的,跟得上吗?你快抽空儿歇会儿不行吗?怎么那么傻呀你!大嫂说:我奶!怎么这么不说理呀?饶出了钱还不叫俺们去。大家都哈哈大笑,不提防大伯进了屋,挨一天斗争他沉着脸说:乐么呀?有么乐头儿?大娘随后进屋,她申斥大伯:你嚷么呀?不乐怎么着哇?活活把人给憋死!大娘是乐观的,不管去挨斗争还是惩罚性劳动,只要到家看见这帮儿女,她第一件事就是给我们做好饭吃,尤其赶上过年。 除夕夜守岁全家人坐在炕上,大娘把新衣服准备出来,那时没有电视,大伯不健谈,大哥少言寡语,只有大姐和二姐说这说那,说的最多的是我们的大姑。大姐说:你说拿着咱大姑的长相、人品还有揍活,哪一样不是木得挑!我老爷怎么给我大姑寻这么个瞎行子,其丑无比,还是填房!真是活活把人屈死!大娘说:你老爷还不是因为你大姑性子太绵软,寻个厉害婆婆怕你大姑受气。这个主儿木有老人,你大姑进门儿就当家。你大姑父拿着你大姑当人,你大姑不受气。二姐说:敢情,你看看他长得那个缩样儿!那俩小眼儿象席篾拉的!世界找不出他那么丑的人来!真是老话说的:好汉无好妻,赖汉子戴花枝儿!大姐又说:你还别说,他还真拿咱大姑当人!哪天下地回来,进门儿先看咱大姑的脸色,要是看着没事儿,他才踏踏实实吃饭呢,要是他看着有问题他就揍反!那回咱二嫂叫咱大姑生气,咱大姑谁不知道哇,她是个压事儿的人,生气脸上不露出来,该干么干么。大姑父下地回来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他都觉着有问题,他揍问咱大姑:谁叫你生气了?你说出来没事儿,你不说揍是不行!咱大姑说:木人叫我生气,你快洗手吃饭吧。二姐接过话头儿说:嘿,什么事儿能瞒得了他?他比猴儿还精呢!他非逼着咱大姑说出来,谁让咱大姑生气了。咱大姑揍是不说,一口咬定木有人叫她生气,还说:你快吃饭吧,别木事儿找事儿了,我给你端饭去。咱大姑父揍急喽!他揍蹦高儿嚷起来了:不行!你不说出来我揍不吃这个饭!你非说出来不可!你说不说?咱大姑木法儿只好伸出俩指头。大姑父二话不说从窗台上摸了盒取灯儿,去院里抱上一大捆柴火,腾腾地来到二表嫂屋里,把柴火往地上一扔,蹲下就要点火烧房子。吓得二表嫂“窟通”一声跪在地下,一个劲儿喊:爹呀爹呀,我可不敢叫我妈生气啦,你绕了我这一遭吧!下回我可不敢啦!你说说,这个老东西多霸道! 大姐说:他是护着咱大姑,不叫咱大姑生一点儿气。要是这么说,咱大姑嫁给他也算不吃亏。他这个行子歹毒!不管是儿子还是媳妇,哪一个错待咱大姑都不行。耍起脾气来,格拉不是东西着哪!大姐用手指了一下大嫂说:你们老董家什么行子人都有!大嫂笑着说:我奶,他护着咱大姑还不好?俺们老董家怎么啦?咱三姑干么都不行,三姑父把咱三姑怎么啦?不是也不敢欺负吗?见我诧异的目光大姐解释道:咱三姑父关咱大姑父是一家子,都姓董,是远房叔侄,亲姐儿俩嫁给了叔侄俩。咱嫂他爹关三姑父是平辈,大姑父比他们俩高一辈。说完大姑家又开始议论三姑家。二姐说:你说咱三姑她婆婆那个老猴儿,怎么那么精呀?格拉会来事儿着哪,要是去了她家,她格拉热情着哪!不渣儿个小脚,扭搭扭搭地给你斟茶倒水,给你忙活揍饭。揍熟了端上桌,不住嘴儿地让,真是精呀!大姐说:你别说了啊,咱们这个三姑也是真不行!说话说话不行,干活儿干活儿不行,要哪样木哪样。揍是一样会生小子!你还别说,揍这一样他家还揍是木的说!咱三姑父哥儿一个,他家揍是稀罕小子。什么人什么命儿,咱三姑寻的这个主儿也不赖,还得说咱老爷英明!给这个没出息的闺女,找的这个主儿也不受气。要不咱三姑这样的,遇见什么样的婆婆,不得受一辈子气?她那个木出息劲儿,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大嫂说:俺们老董家没有那个样的人,都是守规矩的老实人。二姐马上回她一句:你倒来得快,给你根竹竿儿你就顺着往上爬!大嫂不服气说:怎么啦?俺们董家怎么不好啦?你说是我爹我妈还有我奶奶,哪一个不好?我还是个后妈,对我哪一样不好哇?大姐连连点头说:你还别说,咱嫂这个娘家妈,还真是个难寻的好人!是个明白人!二姐也说:人家她奶奶那是多精哪!一天夸媳妇好,越来人越夸得带劲儿,媳妇伺候着也上劲儿呗。老婆子得了瘫祸病,你看人家媳妇伺候的,坐在炕上象个戚,不知道的,谁看得出来是个瘫祸病人哪!大娘听半天这才插上嘴说:什么时候也是两好儿买一好儿,光指着一头儿不行。你们姐儿仨都给我听着,过了门子不能不守妇道,不能给这个妈挣骂名!我不稀罕你们给我拿么,兹要不叫人家女婿骂我,你揍是我的闺女。你要是给我挣骂,你揍少来见我,兹当我木生你这个闺女!大伯说:时候不早睡觉吧,赶明儿个还得起早呢。 我睡得正香甜,忽然大娘推我的肩膀,小声说:红魁,起,该起啦,起来吃饺子。我睁开眼一看,外边天还黑着,屋里电灯亮着,全家人站在我面前,都换上了新衣裳,于是我赶紧穿衣裳起来。老舫妹妹忙着收拾炕,把炕桌摆上来,堂屋里两个姐姐和嫂子忙着煮饺子,饺子一盘一盘端上来,我刚要上炕,嫂子拉我一把小声说:还木拜年木磕头呢。二姐也凑上来说:不磕头不能吃饺子。这下把我难住了,从小到大我没磕过头,更没人教过我怎么磕头。我小声对二姐说:我不会磕头怎么办?二姐说:不会学呗,看着咱大哥,他怎么磕你揍怎么磕。这时我才发现,平日里总是最后上炕的大娘,现在已经和大伯端坐在炕中间了,专等儿子媳妇给他俩磕头拜年。只见大哥抱拳作揖举过头顶,说:给我爸爸拜年了。然后跪下去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又一次抱拳举过头顶说:给我妈拜年了。然后跪下去又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站在一边。大嫂是两手五指对拢在胸前作揖,也跪下磕了两次头,给公公婆婆拜年。二姐小声嘱咐我:神三鬼四人一个。记住喽,点一下脑袋揍得,千万可别多点!我问二姐:我磕完了你们磕吗?二姐说:木结婚的闺女不磕头拜年。奥,原来如此。我学着大哥的样子,给大伯大娘磕了头,然后上炕坐下吃饺子。没想到大姐跟大嫂闹起来,大嫂比大姐小一岁,大姐强按大嫂的脑袋,非让大嫂给她磕头拜年。大嫂光呵呵乐就是不给她磕头,两个人打估起来。二姐早上炕吃饺子了,她支持大姐说:对,小的揍得给大的拜年,不磕头不拜年不叫她吃饺子。老舫说二姐:最数你坏了,你挑唆她们俩打估,你看热闹又不耽误吃饺子。你们俩快别闹啦,一会儿饺子揍吃完啦。二姐瞥了一眼老舫说:揍你是好人!好人堆儿里挑出来的好人!饺子是什么味道已经不要紧了,这年的味道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经历。我觉得在老家过年真是过瘾!这种千百年来形成的习俗,让我着迷让我陶醉。街上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吃完饺子,大哥领着我去给家族的长辈拜年。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都是去给长辈或是亲戚拜年的。乡亲们走个碰头儿都要道一声:过年好,拜年啦。这在北京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有了这样的经历,在下乡这个问题上我要回老家。父亲不同意,那时毛主席还没下命令。我觉得在北京上不了学念不了书,整天看孩子做饭洗衣裳,心情特别烦躁。现在都说逆反,我那时十五岁也处在逆反期,我执意回老家。父亲说:农村很苦你受不了那份罪。我说:别人受得了我也受得了,人家是人我不是人?父亲说:农村穷,去农村就得受一辈子穷。我理直气壮地说:穷有什么可怕的?富了还得挨斗争!将来消灭城乡差别,城市和农村一个样。父亲说:咱家成分不好,你回老家连媳妇也娶不上。我心里不服气,嘴上说:娶不上就娶不上,我还不稀罕呢。其实心里却说:我就不信娶不上!看你那点儿出息,就知道娶媳妇!父亲说:你就是想去也得等等,看看形势怎么变化,能不去咱就不去。什么大学你都能考得上,大学毕业你上哪儿我不拦着你。我却说:你还说呢!要不是你挡着,我早戏曲学校毕业了,都是你给我耽误的!那时候不讲成分,人家老师挑上我,你非不叫我去。我要是学唱戏就不会上山下乡,还用现在发愁吗?父亲连连点头说:这件事是我不对,我是老脑筋,认为唱戏是下九流。可是你各门功课成绩都好,你准能考上大学!何必这么急着回老家呢?我说:我怕到时候连老家也回不了,把我发配到天涯海角就回不来啦!这句话气得父亲哭了,也把我吓坏了,长这么大从来没看见父亲哭过。父亲伏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一边哭一边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怎么跟你解释才好!我当即不敢吭声了,父亲哭了一阵,起身去里屋睡觉了。 话真让我说着了。学校里要办学习班,部队派来军队每班一名军人,学校实施军管了。但是,同学们听说学习班是动员上山下乡,大伙儿都不去学校。后来,学校通知去卢沟桥农场劳动。城里孩子特别愿意出城,听说农场在永定河边,想着都是好玩的。于是大家交了钱和粮票,带上行李和洗漱用具,坐车来到卢沟桥农场。没想到,一到农场我们就被看管起来,每天只劳动半天,剩下的时间都是学习毛主席语录。后来念一段毛主席语录,让大伙儿站起来握拳向毛主席宣誓:坚决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然后让大伙儿报名,谁不报名就是欺骗毛主席!这一招真损!那年头儿谁敢欺骗毛主席?不要命啦?男生心里有主意,让宣誓就宣誓,让报名就不报名,看你们能怎么办?女生中有人哭了,随后一群女生都哭,不但老师没有辙,军代表也瞎掰!我们毕竟是一群孩子,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去吃饭我们都要列队行进,前后有军人押着。一次晚饭后,穿过一片柳树棵子时,我把饭盒悄悄交给魏云奇,嘱咐他不要跟任何人讲,我一闪身钻进柳树棵子。等所有人走过之后,我不敢走大路,沿着永定河边朝卢沟桥方向跑。不知跑了多长时间,天黑总算跑到卢沟桥镇,赶上末班公交车。到家时母亲和弟弟们都睡下了,我问母亲怎么办?母亲说:你爸爸已经不让回家了,我也没有办法。人家都走你就走,人家不走你也别走。我说不想去那么远,我想回老家。母亲同意我的想法,想回老家试试看。于是,第二天我坐头班公交车赶回卢沟桥农场。班主任老师薛辉祥是印尼华侨,看见我回来只说了一句:你胆子好大呀!后来才知道那晚军代表也慌了,少了一个孩子,大家打着手电沿着永定河寻找,一直找到十二点也没找着。没想到第二天天刚亮我就回去了,军代表也没批评我。我向军代表说想回乡务农,军代表姓杨,同意我回去办手续,但是他警告我:你不要耍滑头!如果你不办手续去农村,我们会随时把你抓回来!于是,我背着行李离开卢沟桥农场。 我和母亲打点一些礼物,买了两匣点心,再买几斤红糖白糖。娘儿俩先回到张岗,找大队支部书记周贵和,给他送了一匣点心,但是他没答应。回到家里和大伯商量,大伯说姨奶奶家的表姑嫁到县城,听说表姑夫是干部,让我们娘儿俩去找表姑。我和母亲到表姑家,说半天好话表姑也不表态,她说:表嫂,不是我们不占面儿,是这个年头儿!你家成分那么高,谁敢沾你们!母亲说:多年不见面儿,把这匣点心留给孩子吃吧。表姑不敢要,硬把点心塞到母亲怀里,把我们推了出来。母亲娘家是县城,母亲把我带到她的表哥家,虽然大表舅二表舅很热情,做了一桌子好饭。但是说让我落户到他们家,他们也不吭声。母亲知道没希望了,在表舅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早晨我们返回北京。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大伯趁我和母亲去县城的时候去了大姑家,大姑家成分是中农,大伯想把我留在大姑家。但是大姑说:离这么近辖,俺们村还是张岗公社的,用不了几天,揍得叫人家知道他是地主的孙子,到时候连个媳妇儿都说不上。不是说叫他上山西吗,要是离洪洞县不远,也不算去了外地,那是咱们的老家。离得远点儿人家不知道成分高,不管怎么也得娶个媳妇儿呀。大伯觉得大姑说的有道理,这件事是大伯死了以后,妹妹老舫告诉我的。回想起那个年代,真是可怕极了!同样是人,黑五类子女连传宗接代的权力都没有!更甭说上学、参加工作、当兵入伍服兵役了!文革十年间,我家六口人没有笑过一声!十年过来全家人都不会笑了!现在有人怀念毛泽东我不怀念,我们全家也不怀念,黑五类及其子女都不会怀念的。还是现在好,人人平等,日子过得好坏全靠勤劳和本事。大队书记周贵和说:你这样的家庭成分,回乡就是往农村泼脏水,社会主义新农村坚决不要。我只好回到学校报名去山西插队,我们走的时间定在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八日,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那两年我经常骑自行车回老家,起因是大姑父。他说:你回来不用坐火车倒汽车,多麻烦。你揍骑车子,出永定门简直往南,过了固安县再往南骑,到霸县履着大堤简直往西,就到咱们家了。我都七十多了,什么时候上北京不是骑车子?你一个小伙子,花孽个冤枉钱干么?二百四十里地不算么。听大姑父的话,我十五岁时第一次骑车回老家。那天天气很好,开始时我有些兴奋,速度很快过了大红门,出城地广人稀,没有追赶和超越的对象,我的速度也降下来。骑到固安县路两边都是梨树,黄橙橙的梨子挂满树。路边有卖梨的,一毛钱一斤我买了二斤,一边骑车一边吃梨。过了固安县天气有些不对头,开始刮风而且是顶风。初时有三、四级,后来就有五、六级了,蹬起来非常费劲,速度几乎跟走路一样。我十分艰难地骑行,早晨七点从北京出发到下午两点钟,我已经连续骑了七个小时。看到路标离霸县还有十里时,我终于泄气了。风越来越大,东南风六级,沙尘弥漫,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我把车子放倒在路边,躺在草地上想歇一会儿,找个人家住一宿明天再走。刚躺一会儿,来了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车子上挂着两个麻袋,不知是土豆还是大蒜。他把车子支好蹲下身子叫我:小兄弟上哪儿呀?起来一块儿走吧。我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说:雄县刘家铺。他说:那你比我近,我上任丘,简直往南正顶风。他拉我胳膊说:别躺着啦,地上凉,起来吧,咱俩就伴儿走。我说我蹬不动,不走了。他说:不走怎么着哇?走吧,一上大堤你就是顺风啦,咱俩说话儿一会儿就到。我拧不过他死拉硬拽,只好骑上车子跟他走。果然象他说的那样,他不停地问这问那,没多久我们就到霸县大堤上分手,他继续往南骑,我往西果然是顺风。走了大概有二十里地,看见大姑家院墙和十八颗大柳树。但是,我骑到大门跟前却下不来了,我捏闸靠在墙上大叫起来:大姑,快来人呀,我下不来啦。听见叫喊跑出一群人,四表哥把我抱下来,一直抱到屋里轻轻地放到炕上。 大姑心疼地说:哎呀,也不说选个好天气,这么大的风,骑这么远还不累坏了?两个表嫂赶紧烧热水给我烫脚,表姐拆被子洗被子,她们怕我嫌被子有味儿,要赶在天黑前拆洗完给我做好,让我盖上干净被子。洗了脸,烫了脚,吃了饭,被里和被面也晒干了,二表嫂和三表嫂把被子铺在炕上,给我做被子。二表嫂手快嘴也快:妈妈妈,引四行行吗?大姑贵人语迟,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两个字,她说:稀。二表嫂用手一胡撸问:妈妈妈,引六行行吗?大姑说:妹(密)。二表嫂又划拉一把问:妈妈妈,引五行行吗?大姑点头不说话了。于是,二表嫂和三表嫂一人引一边,不大工夫被子做好了。当天晚上,我盖的就是有一股子肥皂味的被子,睡得象个死人一样。第二天,二表嫂请我到她屋里去吃饭,二表哥还在服兵役。二表嫂生个女孩儿叫小翠,因为不长头发全家人叫她小秃翠。二表嫂特别干练,手一份嘴一份,只见她一只胳膊夹着女儿,一边洗菜切菜一边烧火炒菜,一会儿工夫就把几样菜摆上小炕桌。只剩最后一个菜时,她让我坐上炕,把孩子放在我对面,然后跑出去端菜,刚把菜放在桌子上,一回头她就惊叫起来:我奶!这个小秃翠呀,你他妈真行呀!瞅眼儿不见你揍办下好事儿啦!你可真是个好样儿的呀!看看你拉得哪儿哪儿都是屎呀!表弟,趁着热乎你快吃呀------听她说的这番话,叫人怎么吃?直乐得我肚子疼。 冬天我和两个同学终于拿到大串联乘车证,那年毛主席在北京八次接见红卫兵,所有宾馆和旅社住满红卫兵,北京市民每家都要拿出一条被子。红卫兵来自全国各地,多数是大学和中学生,来北京见毛主席是一个愿望,但是更多人是在旅游!只要是红卫兵就可以免费住宿,免费乘车,免费吃饭。这样的好事哪个不愿意参加?我们目的地是广州,但是火车走走停停,走了两天才到武汉,此时定员一百零八个座位的车厢,已经挤满了七百人!两人的座位坐三个人,三人的座位坐五个人。椅子下边躺的是人,行李架上也是人,连小小的厕所里都站四个人!想解手男生就对窗外撒尿,女生只好扶着行李架脚踩椅子背往厕所移动,厕所里的人出来让女生进去方便。好多女生都不敢喝水,因为上一次厕所太难了,而且要遭到男生的谩骂。 列车到桂林,火车站人山人海,好多人见这趟车开往广州都想爬上来,他们喋喋不休地介绍,桂林风景如何美,桂林有多少美味小吃;我们都不愿意下去,生怕下去再也上不来。下边的人看光动嘴皮子不行,有的人开始往车厢里爬,本来车厢里人就多,大家齐声喊:快关窗户!我坐在车窗边,赶紧往下放车窗。旧式火车的车窗往上抬不容易,要两边一齐用力,哪一边或轻或重或快或慢都不行。但是往下边放,只要一按两边的卡子,“哗啦”一下子车窗就可以放到底。我放窗子差点儿切断一个人的脖子!只见那人的两只手伸在车窗里乱抓,却叫喊不出声音。吓得我赶紧往上抬窗子,窗子抬高一些那个人的头才能动,他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他妈要把老子脑袋切掉哇?他抓起茶缸在小桌子上拼命砸,茶缸的主人“啪啪”给了他两记耳光,他赶紧将脑袋缩了出去。 火车不走车厢里温度越来越高,男生都脱光膀子,女生只穿一件贴身的衬衣,大家汗流浃背,十二月的隆冬季节,车厢里象蒸笼。热得大伙儿实在受不了了,只好将车窗打开一条小缝。好不容易汽笛响火车动了,不担心有人往上爬,人们才把车窗打开。南方冬季湿冷,迎风的人觉得冻得不行,赶紧往身上加衣服,我和李致、张春芳三个人坐在背风面,不冷也不热。对面是两个上海女生,年龄大的是个麻子脸;年龄小得长得比较漂亮。张春芳给她们取名:大港督和小港督,因为她俩告诉我们“港督”在上海话里是傻瓜的意思,我们一路谈笑风生很开心。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两条母亲河,当时的黄河真是浩浩汤汤,让人想起那著名的诗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向海不复回。长江水湛蓝碧绿,象流动的蓝宝石一样。后来经过这两条大河时,黄河干了,长江却变成黄河,前后三十年光景。 经过四天四夜,火车到贵阳不走了,大家只好下车,坐了四天四夜火车腿和脚都肿了。广州铁路满了,临时改道贵阳。卡车把我们拉到郊区一所职业技术中学。没有床位,地上铺着稻草和苇席,两个人一条被子一条毛毯,毛毯铺在苇席上,人睡在毛毯上。我们的脚肿得鞋都脱不下来,得别人帮忙才能脱下来。草草洗漱一下大家都睡了,张春芳给我半条被,李致给我半条被,我睡在中间。大房间睡三十多个人,灯是不关的,没一会儿我们就睡着了。睡到半夜我突然被冻醒了,原来张春芳和李致各自裹着一条被,把我光光地晾在了中间!我起身拉扯他俩的被子,怎么扯也扯不开,急得我都要哭了,贵阳十二月的天气非常寒冷,阴冷阴冷的。我冻得直哆嗦,叫谁也叫不醒,无奈间看见李致旁边那个男老师向我招手,来不及多想我赶紧钻进他的被窝。没想到他们两人身下铺两层毛毯,身上竟然盖了三条被子!但是,俩人竟是赤条条一丝不挂!睡觉之前跟他俩说过几句话,知道他们是昆明市一中的老师,一个三十岁一个四十岁。我钻进被窝,那个四十岁的老师立刻把我搂在怀里,那个年轻的睡得正香。啊,被窝里好暖和呀,我夹在他俩中间,贴着他俩的皮肤,他俩的体温迅速温暖了我,渐渐地我不哆嗦了。搂着我的老师开始只是摸我的手,摸我的胳膊,摸我的头和脸;后来他的手往我的下身摸去,我立刻拿开他的手。但是他固执地继续摸,我刚刚暖和过来,真想在这个温暖的被窝里睡觉。但是他的手已经伸进我的内裤,我立即把他的手抻出来。他固执地继续往我的内裤里伸手,而且一把抓住了我的生殖器。前一次他把手伸进去时,我的阴茎已经勃起了,这次他毫不费力一把抓住,一下下地撸,虽然有一点儿快感,更多却是疼痛。我的阴茎从未翻起过包皮,龟头也没和包皮分开,没有露出冠状沟,每撸一下火辣辣地疼。我实在忍受不了“蹭”地一下挣脱他,扯开李致的被窝和他睡在一起。 第二天我感冒发烧了。接待站让我住进隔离室,一个人好几条毛毯好几条被子。独自一人的时候,我悄悄查看自己的生殖器,包皮和龟头撕开露出冠状沟,龟头边缘是一圈鲜红的嫩肉,热烧火燎地疼。大港督和小港督买了蛋糕和水果给我送来,大港督只坐一会儿就走了,小港督亲手给我剥橘子,一瓣一瓣地喂给我吃,说了几句话她也走了。她前脚走张春芳后脚走进来,诡异地笑着说:我还以为她要跟你谈朋友呢,就在窗外偷听了一会儿,咳,你们一句有关爱情的话也没说,真没劲。张春芳有四个哥哥,哥哥们谈恋爱他都知道。他看的书特别多,他能给我们讲《三侠五义》,《七侠五义》,还有《水浒》和《三国演义》等故事,他比同龄人知道很多。感冒好了,我们和两个上海姑娘分手,她们还要去广州,我们决定去成都。在成都住了一个礼拜,我们整天在街上瞎逛,什么好吃的也买不起。那时我们小也很傻,下火车我身上的十五元钱就被人偷了,后来的花费是跟接待站借的。大学生和高中生走到哪儿借到哪儿,写的是假名字假地址。我们写的是真名实姓不敢多借,后来才知道那些大学生高中生走到哪儿,都要把当地有名的酒楼吃遍,住接待站夜里偷跑,把接待站的毛毯偷走,卖给信托商店或者寄回家。 这时传来了周总理的声音,他说今年的大串联告一段落,明年开春再继续。我们傻乎乎地相信回北京了。那些大学生高中生不相信,还继续他们的旅行,不,应该说是大串联。他们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上哪儿找这白吃白住,还有人给钱花的好日子?他们不相信周总理的话,事实证明果然是谎言。在大串联中我最深的印象是,黄河水的雄浑,长江水的清纯。我第一次被人偷了钱,第一次和一个女孩贴得那么近,第一次钻进一对同性恋的被窝,第一次被别人摸了我的生殖器。这些就是我十六岁记忆最深刻的事情。 插队临走之前我又回一次老家,目的谁也没告诉,还是骑车回去的。先到大姑家住了两宿,再到张岗住了两宿。期间我悄悄去了一趟祖坟,我要去告别祖先,告别爷爷奶奶。我想告诉他们我要去哪儿,有多么远,这辈子能否回来我不知道。光天化日之下,我不敢给他们烧纸,看看没人我赶紧磕个头,然后跑回村里。第二天我辞别二奶奶、大伯和大娘,他们很难受只冲我挥挥手赶紧回去了。妹妹老舫把我送到东大洼,她冲我喊:二哥走吧,不用接记家里。我心说傻妹妹,你二哥这一走就不知道何年何月能不能回来了,让我把埋葬着祖宗先人的土地再多看一眼,这会不会是今生今世的永别------我含着眼泪蹬车子走了。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八日,我们四百五十人分乘七辆大卡车,来到永定门火车站。送行的人何止四千五百人?我们这代人兄弟姐妹多,送行的亲人就多,更有亲戚、同学和朋友,一个人走恨不能有二十人送!那个场面是永定门火车站从来没有的,木栅栏被人们踩得粉碎。但是,在人山人海中找不到我的亲人!我的座位本是挨窗口的,其他同学送行的人多,我就把窗口让给同学,让他们说那些道不完的离别话,我家里没有任何人来送我。临行前我跟大姨告别,大姨只说了些客套话,让我记住给她写信。老姨对我说:我已经给你准备了礼物,你不是上山下乡吗?那里风景一定很美,我送你一对瓷花瓶。你看粉红色的,多好看呀!你收工的时候采几支野花插到花瓶里,不是也能给你们这帮臭小子,增加一点儿香味儿、增加一点儿情调吗?老姨说的这么好听我不能不要,拿回家父亲瞪了我一眼。三姨父给了我一叠稿纸和一盒曲别针,让我想着给他写信,我拿回家父亲脸色也不好看。只有舅妈亲自上门,跟我说了几句话我送出门来,她掏出五块钱硬塞给我。我坚决不要,舅妈用手指指院子里,我知道她不想让姥姥和三姨知道,那我也坚决不要。舅妈急得流出眼泪,她小声说:红魁,你就听点儿话吧!拿着!别让我着急啦!见舅妈哭了我只好把钱接过来,舅妈嘱咐我两句急匆匆走了。舅妈家还有表姐表妹也要上山下乡,不知道她家怎样安排。可能刚才她来找姥姥就是说这件事,但是她们没有当我面说。当火车启动时,突然间人群象疯了一样!车上的人都把身子探出车外,车下的人死死地抓住车上人跟着火车走,车速加快他们跟着火车跑,哭声、叫喊声淹没了汽笛声。车下边的人跑着跑着追不上了,有人摔倒爬起来还追!我们在车厢里也哭声一片。那时做什么都要向毛主席请示汇报,喇叭里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全体起立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后边再说什么根本听不清,车厢里除了哭声还是哭声,一直到琉璃河哭声才渐渐停止。车厢里有人抽烟喝酒,这是我们这些规规矩矩上学的孩子根本想不到的。后来才知道第二批去山西晋东南五县,襄垣、潞城、沁县、武乡和屯留,人数比我们多两倍是一千三百人,一九六九年一月八号从北京站走的,那天二五班同学孟长喜的父亲和张自强的妹妹,被送行的人群活活踩死了!
列车到高碑店火车站稍事停留,一群农民向我们兜售花生米。他们叫着:花生米,花生米,一块钱一包。我们见那个报纸包不小,有一本书的三分之二见方,想着没有一斤也有半斤,许多同学买了一包。大家随身带了吃的东西,好多人买了并没有马上打开,随手放在一边。但是有的同学打开了,他打开一层报纸里边又是报纸,打开一层又一层,打开第六层报纸,里边竟然只有七、八颗带壳的炒花生!一块钱买一堆报纸和几粒带壳的花生!“他们骗人!”一声叫喊,车厢里的人全知道了。一些同学接到花生以后立刻缩回去,让车下的人找不到。这时火车启动了,有的同学接过花生就将车窗放下来,火车越开越快农民追不上,捡起路基上的石头砸车窗,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经历被人欺骗。火车在太原停了一次,省政府和省革委会接待我们,每人发两个面包和两个毛主席像章,即所谓精神食粮和物质食粮。然后,我们又登上同蒲线南下的火车,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我们在侯马站下火车,听说这里就是我们要当一辈子农民的地方。出火车站已是明月当空,一个临时的舞台上,有演员唱歌跳舞表示欢迎。我们坐卡车转到曲沃县城,住在碗碗腔剧团。那是一座古老的关帝庙,有十分威严的泥胎塑像,阴森森怪吓人的。我们在县城住了两天,负责人问我们愿意去哪个村?我们说越远越好。后来才明白有多傻!当然是铁道沿线好呀!县安置办把我们分到曲沃县最边上,离县城三十五里离侯马六十里,后来同学们骂自己:一群傻逼! 上午十点钟,我们坐上村里派来的大车,摇摇晃晃往东走,一直走到天快黑时才到南韩村。村口有一群人吹喇叭唢呐,敲着锣鼓,在路边欢迎。雷全福说:跟他妈死人出殡差不多。村里用国家拨款给我们盖了一排房子,东边住的是女生和粮食库房,西边是男生宿舍和厨房。我们村一共四十三个知青,二十一个男生二十二个女生。村里有人放出话来:插学生可是一个男一个女配着来的,多出一个女娃来,弗莱(谁)胆拓(胆大)就是弗莱的。当晚给我们做的饭是面条,大家吃着有点儿淡,看见案板上有一盆黑乎乎的东西,以为是酱油就一人舀了一勺,浇上之后黏糊糊,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一点儿也不咸,后来才知道那是当地人吃的棉籽油,不管好歹反正都吃饱了。分宿舍时,我们十个人分在一起,一条大炕上有些挤,大家把行李打开美美地睡了一宿。 第二天,大队长刘万敏领着我们认识社会主义新农村,无非是看看本村的庄稼地,路过一片庄稼时我发现一个秘密,不知道这是什么植物,上边开的花有白色和紫色的,而且还结有毛桃一样的东西。我趁人不注意,偷着摘了几个塞进裤兜里。回到村子里,刘万敏又领着我们认黑红门,谁家是贫下中农,谁家是黑五类。同学中有造反兵团的红卫兵,他们进地主家就乱砸一气,吓得人家一句话也不敢说。吃完晚饭我把雷全福叫出来说:今天在地里我发现一种东西,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着掏出来给雷全福看,他也不认识问我:不太象桃,可能是杏吧?我俩一人一个咬了一口,不想却拉出许多白丝来,雷全福忽然明白了说:这是棉桃,棉花桃,肯定是!向毛主席保证。他说他发现一块地种的是花生,在村子外边,天黑我俩胆小,又叫上三个人一起去偷花生。几个人来到那块地里,玩儿命挖起来。月光很亮,挖了半天也不见半颗花生,有人怀疑问雷全福:你搞清楚没有?这是不是花生?雷全福十分肯定地说绝对是花生!我们又继续挖,挖了一米多深,直径一米五的一个大坑,也没见着一粒花生,大伙儿泄气也都累了。我们没有带铁锹之类的工具,生是用手和水果刀或者钥匙挖的。毫无收效,我们就回去睡觉了。次日老百姓吓坏了,说村子南头儿不知来了啥家伙,在苜蓿地里刨了一个大坑,还有爪子印哩。其实雷全福说的不差,苜蓿苗刚出地面和花生叶子很像。好多时候说城市人连麦苗韭菜也分不清,那是不可能的,韭菜毕竟是经常吃的蔬菜,不可能跟麦苗分不清。 新鲜了三天,开始繁重的体力劳动,我们到的时候正是农忙季节,种小麦,收棉花,掰棒子,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大家累坏了想家了,晚上吃完饭不知谁唱起《在松花江上》,我们是十月十八号来的,大家就唱九一八,九一八------村里分管我们的干部是复原军人,他说话有句口头禅:唤撒赖,我们管他叫唤撒赖。他听见我们唱揪尾巴,认为事情严重跑去找支部书记尹克敏。第二天,唤撒赖说请贫下中农给我们上忆苦思甜课,还要吃忆苦思甜饭。结果很可笑,请来的贫农给我们讲的是:解放前的地主可好了!给长工吃的是大白饃,管饱吃!到中秋节还给月饼吃哩------尹克敏赶紧打断他的话,老头儿挺不高兴地说:额佛地(我说的)都是实情嘛,咋不叫额佛啦?接下来让一个从河南讨饭来到南韩村的老婆婆讲,她讲的倒是解放前很苦,吃不上喝不上,一家人没办法才从河南老家跑出来。走到这里一看,是个好地方。除了种小麦、棉花和烟叶,别的不种,要饭都要不到玉米面窝头,谁家拿出来的都是大白饃。要说苦就是自然灾害的时候,啥吃得都木有啦!连红薯叶都吃光啦!后来就吃榆树皮,吃完榆树皮吃洋槐树叶子。我们听着偷偷乐,尹克敏和唤撒赖都在打瞌睡。老婆婆说到吃桃符面(高粱面),屙不不出屎来用手指头抠,用棍棍杵,杵得沟门子(肛门)流血,那血流地呀,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把沟门子杵烂了也屙不出屎来,撅着沟子腰酸腿发抖,实实地可怜哩------我们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唤撒赖一看忆苦思甜报告会弄成了这样!直后悔找错了人。忆苦思甜饭做好了,于是宣布会议到此结束,开始吃忆苦思甜饭。大师傅从厨房里端出来,大伙儿一看原来是大窝头,一人给俩吃起来。确实不太好吃,这是用玉米面、豆腐渣、麦麸和大豆饼,再加红薯叶做成的,但也不是很难吃。那贫农老婆婆又说:这忆苦思甜饭不好做哩,没有材料哩。原先可不是用豆饼,走哪搭去寻哩?这豆饼可是好东西,俺们河南都是用豆饼喂头骨(牲口)。早年在河南吃的窝窝是用谷糠做,现在人和头骨一样平等啦,都能吃上豆饼啦------她这番话又把大伙儿逗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