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下架了,一切会随风而逝吗?
舒怡然:《飘》下架了,一切会随风而逝吗?
题图:《飘》剧照
历史就是历史,我们不能试图编辑或政审我们的过去,甚至乔装打扮假装它们不曾存在。
《飘》从HBO Max 下架了!当我听到这则新闻时,确实相当震惊,甚至宁愿相信这是条假新闻。然而,这的确是真的。HBO Max发言人在官方声明中是这样表述的:《Gone With The Wind》是其所处时代的产物,其中带有种族偏见的描写,在当时的美国社会是司空见惯的,然而无论当时还是今天,它们都是错误的。我们认为,对于这些描写不做任何解释和谴责是不负责任的。等该影片重新上线时,将会加入对历史背景的讨论以及对黑人和蓄奴制描写的谴责,否则,我们就等于对这类种族偏见视若无睹。如果我们想要创造出一个正义平等包容的未来,我们首先必须承认并了解我们的历史。
这样堂堂正正的理由,听起来无懈可击。在当前反种族歧视的BLM运动风起云涌的时刻,HBO Max主动将《飘》下架,意义非同寻常。历史是要清算的,不管“飘”到多远,哪怕随风而逝,都是要追溯的。所谓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然而,也有另外一些声音在那里窃窃私语,“应当以历史的眼光看待艺术”,“任何文学作品都有时代的局限性”,“以时下的主流价值观,去过滤文学经典的历史叙事,到底是为了彰显进步的社会正义,还是仅仅为了政治正确?”,按照这样的逻辑,中国的四大古典名著都产生于封建帝制时代,对于其中“封建糟粕”的内容是否应该统统加上注释呢?就文学批评而言本是显而易见的问题,却一夜之间不明就里地令人困惑起来。那么与其疑惑重重,莫不如让我们重温一下原著。
HBO Max 发言人的官方声明
《飘》是一部以美国南北战争为背景的长篇小说。我第一次读它,还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上大学的时候。那时对美国社会的了解只是字面上的,全无感性认识,对于南北战争更是知之甚少。后来又看了由小说改编的电影(也译作《乱世佳人》),费雯丽和盖博精湛的表演,把原著演绎成为完美的爱情经典。
《飘》留给我的印象是一个令人伤感的爱情故事。生长在南方塔拉庄园的大小姐郝思嘉,并非美貌绝伦,却以其超凡的魅力引来众多男子的青睐,可她却心心念念地爱上了即将与表妹媚兰订婚的卫希礼,沉郁优柔的卫希礼像一个迷,让郝思嘉痴迷得像个“傻瓜”。她以为自己一直是爱着卫希礼,殊不知她爱的是自己虚构的一尊幻像。她的心给遮蔽得麻木了,对于深爱着她几十年的白瑞德竟然毫无感觉。
小说的主线是围绕着郝思嘉与卫希礼和白瑞德之间的感情纠葛来展开的。情场失意而又任性的郝思嘉,赌气嫁给了媚兰的哥哥查尔斯。南北战争爆发后,查尔斯和卫希礼相继应征入伍,加入南方联盟军去抗击北方政府军,也就是美国历史上著名的南北战争(Civil War)。不幸的是,查尔斯死在战场,卫希礼成了战俘,被关押在费城。寡居的郝思嘉来到亚特兰大,与卫希礼的太太媚兰一起,无望地期盼着卫希礼的归来。
战争结束后,卫希礼终于回家了。可面对百孔千疮的家园,他内心一片灰暗。他对思嘉如此坦言:过去的那个家园不见了,再也回不到曾经岁月静好的日子,谁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小说中不止一次地描述了卫希礼失落伤感的心境,战争虽然结束了,可作为战败方南方联盟的一员,他内心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以至于后来去参加了3K党对北方军的袭击行动,若不是被白瑞德解救,他险些送了性命。
而与卫希礼同代人的白瑞德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活法。南北开战他没有马上参军,却穿梭于封锁线之间,做战争生意发战争财,成为让很多人痛恨的“白船长”。亚特兰大失陷后,他也义无反顾地去参军对抗北方军队,因为曾就读西点军校,被指派为炮兵。南方投降后,他又逍遥自在地加入那些支持北方共和党统治的南方人的行列,他戏称自己是支持北方的南方佬,
白瑞德的“与时俱进”与卫希礼的“消极恪守”,如此鲜明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两个性情迥然不同的男人,在家国命运的生死关头,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却终是殊途同归的。在小说中,卫希礼与郝思嘉的一段精彩对白,颇令人回味。希礼说,“瑞德和我本质上是差不多的,我们来自同一种人,以同样的方式被抚养成人,受到培养去思考同样的事。在路上的某个地方,我们拐上了不同的岔道。我们思考的还是差不多的事情,但我们的行动却不一样。譬如我们两人都不相信战争,可我应征入伍了,他却一直不卷入其中,直到战争快结束的时候才去参战。我们两人都知道,战争全都是错误的,这场战争是不会胜利的。我愿意为一场不会胜利的战争而战斗,他却不愿。有时候我会想,他才是对的。”卫希礼的这段话,无疑是一种视角,它映射出内战时期南方人的失落困惑和内心的纠结。
南北战争给美国社会带来的撕裂是极其深刻的,对于活在当下的我们甚至是无法理解的。从小说《飘》的描述就可略见一斑。比如郝思嘉的儿子韦德,在孩子圈里被活生生地孤立起来,没有一个小朋友邀他去参加生日晚会,这对一个懵懵懂懂十岁的孩子,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为什么呢?因为他的继父白瑞德是亲北方佬的“叛徒”,而他的母亲郝思嘉不分是非地和那些到南方谋财的北方佬暴发户做生意。当白瑞德意识到这点之后,他开始刻意改变自己了。他带着韦德走进新教圣公会教堂,让所有曾经鄙视他的人都跌破眼镜。他捐款给教堂作为修缮基金,他还捐款给南方牺牲将士者协会,并满怀虔诚地告诉人家,“请相信我,为南部联邦服过役比我做过的任何事或是将要做的任何事,都更令我感到骄傲。”他这么做,无非是想重新找回他们这个家庭在传统南方人中的社会地位,他不想看到自己的后代成为南方人的异类,或者沦为南方人的死敌。
一场战争过后,胜利者往往只陶醉于收获胜利成果,却完全忽视了失败者的境遇。战争留给人们的不只是孰胜孰负的结果,更严重的是那种难以消解的怨恨。《飘》中卫希礼的太太媚兰对思嘉说过这样一段独白,今天读来仍然令我触目惊心。“你能忘记这些人对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吗?你能忘记亲爱的查理已经死去,希礼的健康已经被毁,十二棵橡树已经被烧了吗?……思嘉,你邀请来参加晚会的正是这些曾经抢过我们、折磨过我们、让我们饿肚子的人!他们现在也在掠夺我们,不让我们的男人选举。我忘不了,我永远也忘不了!……” 媚兰是亚特兰大城公认的好人,从一位柔弱善良的南方女人口里发出的呐喊,更叫人不得不深思。战争对于深陷其中的人们来说,体验到的是切肤之痛,是无法愈合的创伤。这是后来人所无法领会的。
对于南北战争的起因,直到今天,美国高中的“美国历史(US History)”课程中,并没有简单地归结为“解放黑奴”,而是作了进一步的诠释,北方极速的工业化使得对于自由工人的需求日益增长,而南方的蓄奴制度阻碍了这种社会需求的实现。南方与北方的斗争发展到白热化的程度,为了防止国家分裂,才不得不采取战争的手段。只有尊重客观事实,才会对历史有理性的认知。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南北战争时期的民主党是保守南方人的代言人,而亚伯拉罕.林肯领导的共和党,却是倡导废除黑奴制发起南北战争的先驱。历史走过了一百七十多年,当年的民主党与共和党,早已面目全非,甚至发生了理念大翻转。然而,由南北战争以及两党之争所导致的社会裂痕却依然时隐时现。种族问题依然会成为引起这个社会动荡的导火索,依然会被政客们娴熟地利用来撕裂族群赢得选票。虽然蓄奴制已经废除百余年,民权运动也历经七十载,但是令人遗憾的是,美国社会并没有达到真正意义上的各族群的和解。
历史就是历史,我们不能试图编辑或政审我们的过去,甚至乔装打扮假装它们不曾存在,这都是对历史不负责任的姿态。退一步说,历史不应该只为胜利者唱赞歌,也应该倾听失败者的低吟。这样的历史叙述才不失真不离谱,对后来人才具有警醒和借鉴意义。
《飘》毕竟只是一部小说,而不是历史教科书,对其真实性的考证与对史实的辨析应该是两回事。将《飘》下架,对其进行种族主义的清算,甚至打入冷宫,都是顺应当今时代潮流的。然而,南北战争的历史以及它给那个时代人们造成的心灵创伤,也会就此“随风而逝”了吗?如果藉助一部文学作品,让我们能够听到些许历史的回声,从而发现寻找那些值得借鉴和珍视的东西,这不正是文学作品存在的意义么?
~the end~
舒怡然,现居美国,著有散文随笔集《千万里追寻着你》。作品发表于《青年作家》《山西文学》《文综》《鸭绿江》《世界日报》《解放日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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