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伦聚散两依依
每周一次和父母的视频通话变得越来越沉重。
高龄、体衰、久病之后,感伤、忆旧渐渐成了他们向我倾诉的主旋律。
不止一次的通话中,父亲说,他头天夜里又梦见葵姐了。“快五十年了,你葵姐还在那边等我们二老啊。我应该先走一步,带她去打扫装修房间,再一块迎候你们的母亲,那样我们仨就能团聚了。”
葵姐,生于哥哥之前而早夭的小姐姐,我们当然不陌生。虽然从来没见过她,但自打记事起,她的名字就在家里时时提起。装她的小小骨灰瓶我和哥哥都没见过,据说放在父亲的某一个书橱里,上面盖着她的一张照片;每到她的祭日,父母会关着门单独陪她吃一顿素斋。这一度让我嫉妒、长大后又让我困惑不解的特殊待遇,曾令我常常幻觉她就生活在我们家中:小小的灵魂在几个房间里游来荡去,从暗处陪伴我和哥哥的成长,悄悄地以特有的方式和父母对话,参与家中的大事小情,和我们一起迎来每一个节气时令,分享我们所有的欢乐忧愁。。。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的生命是葵姐给的。父母结婚时年龄都不小了,又值动乱岁月,他们原计划只要两个孩子,如果葵姐不是11个月时因病夭折,我应该没有出生机会的。从小到大,我只要一惹父母生气,他们就会说:“小葵要是还在,一定不象你这么淘气、不懂事。”这真的很让我沮丧,似乎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与葵姐在这场不公平而又看不见的竞争中获胜。
父母描述中的葵姐,完美可爱,天使也不过如此。他们说:“小葵长得真好看,才一睁眼,就把同产房的妈妈们惊呆了:多大多美的一双眼睛啊!”“小葵的满月照、半岁照,都在照相馆的橱窗里长年展示,成了人家的活广告。”“小葵不光长得好看,比所有的孩子都聪明,早早就能和父母交流,我们心情不好,她绝不哭闹添烦,总是甜甜地笑着。真的,她特别爱笑,一笑就是两个小酒涡,手舞足蹈,把大人都逗笑了。”
小时候听到这些赞词,我把葵姐想象成小仙女,天上少有,世上无双。及至长大成人,结婚生女,我看自己的女儿,再看同龄朋友家的小孩子,看来看去,恍然大悟:父母眼中的孩子都是天上少有、世上无双啊,何况失去的总是最美好的,得不到的永远是最珍贵的。与其说二老在追忆葵姐,不如说在追忆他们的“作品”,那个将激情铸入血脉的嫡亲骨肉,是他们自身固有的一部分,弥足珍贵,失之而永不复得。
葵姐的病其实只是普通的小儿肠炎,然而却不幸病在错误的时间和地点。一个曾给他们在苦难岁月中带来无穷欢乐和希望的天使,就这么快快地离开了他们,快得他们来不及品味以往的快乐,来不及编织更多的希望,来不及牵住她柔软的小手,来不及追上她学步的身影。。。
葵姐早夭,是父母永远的痛。他们舍不得她一个人在冰冷的地下孤独度日,父亲自己火化了葵姐,将爱女装入瓷瓶,覆以锦布,藏之书箱。多年辗转搬迁,一直带在身边,天天伴于书房。他们的理想梦境是:百年之后,二老携小葵,三人的骨灰同放一处,置于青山之下,俯看一弯碧水,终日厮守,永不分离。
多年过去,父亲魂牵梦系的,仍是那个美好的小生命。父母在垂暮体衰之际,想到就要与爱女在另一个世界重逢,此时死亡于他们,想来还不算一件值得惧怕的憾事吧?
补记;2013年的7月3日,哥哥捧着父亲的骨灰盒,我紧随其后,双肩包里装着葵姐的骨灰瓶,与所有为父亲送葬的亲友和父亲的学生数十人,一步一趋,将他们父女合葬于同一处陵园,同一个墓穴。墓碑之上,“携葵儿安息”,墨地填金,分外鲜明。葵姐,在父亲的书房,在父亲的脚下,守候了五十个春秋,终天在这一天,与挚爱的父亲重逢,一起搬进了他们共同的新家,他们的天国乐园。
谨以此文,献给赋予我生命的父亲母亲和葵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