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一地,书香不绝
前几天在某微信群里和朋友们讨论到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近期一个有关中国上古文物的特展时,有人谈起了《艺术的故事》(The Story of Art, by E.H.Gombrich)这部书。群里马上有人回应,此书可在网上收听,中英文版本都有,又方便又可利用碎片时间,比如开车,做家务,健身都可以。也有人说,他N年前就买了此书的中译本,不便宜,他也下过几次决心,却没能读完哪怕最初的几章。
群里共鸣的声音是:现在越来越难静下心用一整块的时间去好好读一本书了,即使读,也是在电子设备上,或者kindle,或者Ipad,最方便的是用手机。热论之中,最初提起话头的朋友说了一句:这本书最好读纸质本,因为有太多插图,都是名画名雕塑,如果只读(只听)文字,这本书的价值会折损一半。嗯,看起来纸质书至少在这个回合体现了存在的价值。仍有不服气的朋友继续辩驳:如今高清图片数字化,所有古今中外的画作,各类艺术形式,都已陆续复制并电子存档,小小一片存贮卡就可容下相当多的画片,不必再印制出版,既便携又环保。
是的,技术手段的不断创新,确实令阅读于人类更为友好,更方便好用。然而,能够方便快捷地接入所需要的知识和信息,并不必然意味着人们仍能保有良好的阅读爱好或习惯。现实的苦恼不是信息不够多,而是时间不够用。尤其是逐年更新换代的智能手机,更是差不多主宰了人们醒着的每一时刻:新闻浏览,各类检索,小说电影,娱乐游戏。。。无所不包,无所不在。获取知识与交流观点,更多是呈碎片化的方式大量存在。与其说纸质书在衰落,不如说,是纸质书时代的书香墨韵精神越来越象一种文物,在现代生活中与匆忙前行的人们渐行渐远,遥远难追。
去年秋天回京整理家累,秉持“断舍离”的精神,清除了不少用不着的衣物杂项。然而,轮到整理书房时,望着四壁书柜里多年积攒的数千藏书,却每本都难以割舍:一类是师友所赠,自当珍惜;一类是学生时代求知若渴,用节省下来的生活费一本本买齐成套的专业用书;一类是工作后有所选择,或出于研究所需,或出于对作者的尊崇与喜好,陆续买的各种颇具学术价值的书刊;还有一类是各色各样的工具书,字典辞典,百科年鉴,中文洋文,不一而足。筛来筛去,最后能狠下心来淘汰的书不足一成,书房大体保持原样。有朋友问:既然很多书注定不会再读再用,为什么不能象旧衣物一样或卖或捐?
这问题我也一遍遍问过自己,舍不下的不是书本身的价值,更多应该是精神上的不舍:从读书到研究,从家庭到社会,这些书是塑我成型的原材料,是我精神血肉的一部份,没有它们,不会有我今天的面貌。记得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后期,琉璃厂的中国书店清理库房,倒出一批散乱破旧的线装书,在院子里堆成一个小山,灰尘大得呛人鼻息,要从中找齐完整一套,殊不容易。我爬进灰土书山,几个小时,找齐了三部清末石印的史书,从脸到手,有如挖煤归来。一册一元人民币,一共花了不到一百元。简单洗了脸和手,付清帐单,捧着纸箱一路返校,那种捡到宝贝的兴奋和欢喜至今难忘。人生能有多少次这样的快乐呢?
记得工作后的一项福利是每年都有一笔工资外的购书津贴,每次到书店选了一大堆书,付帐时的豪气,每每使我在清贫的研究生涯中产生一种大富翁的幻觉!那时买了不少大部头成套的专业用书和工具书,诸如《十三经注疏》,《诸子集成》,《中国历史地理图册》等等。每次搬家,工人们都会抱怨书箱太多太沉,选书柜时,最看重的不是花样款式,而是隔板是否结实,空间是否够用。每天忙完白天的工作,处理完家务和照料孩子睡下,我会轻舒一口气,到书房拧亮台灯,巡视着一排排的书籍,犹如点兵的大将,又象翻牌的皇帝,找出心仪的一本书,在灯下读上一两个小时。回想起来,那真是人生难得的一种幸福,非常纯粹,又无上满足。
本世纪初的第一年,我随家人一起移民到了加拿大。直到今天,长辈和师友们仍在惋惜我的专业学而不能致用,我的内心也一直有所不甘。好在移民后还在从事中文的编辑与写作,学史的背景其实颇有助于对今天新闻的解析。巧合的是,这十几年也差不多是互联网与智能手机迅猛发展的时代。在地球越来越象一个共同社区的今天,网络的快速传播使实际居住的地域空间越来越不具有关键意义,重要的却是读书人的初心是否会因流转的岁月而褪色?我的藏书远在北京家中,能带来的只有少数部分。然而,在多次借阅列治文图书馆中文图书,特别是对李国柱博士捐赠图书的采访报道后,我欣喜地发现了若干与我兴趣相合的中国文史书画方面的图书。而且,馆中不少的中文书正在陆续录成电子版本,供人们坐在家中就可借阅通读。不独社区图书馆,世界各大图书馆,博物馆也都走向电子化与公众化,让世界各地求知的人们,可以无偿地使用其丰富的各类资源。
质而言之,任何人只要想静心读书,如今的阅读条件只会比过去好,而不会更差。纵使碎片化一地的信息时代,阅读的初心也不应为之闭塞。爱书者恒爱书,不管是电子书,还是纸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