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飘飘
(一)
农历年刚过,天气依旧寒冷,窗外北风呼啸。我正上网收索有关建材方面的信息,准备开春时亲自动手把后园更新一下。这时,手机吱吱地振动起来,屏幕上显示出一个陌生号码。我对陌生电话一般不接,因为广告太多。一会儿,电话显示留言。打开一听,是个女人的声音。对方称自己是我同学卢志刚的亲戚,刚从大陆来,现在宾州中部的一个小镇里工作,希望能与我取得联系。原来是老乡,况且我和志刚曾是室友,不好拒绝,就回了她。
兰是志刚的外甥女,持旅游签证来美的,目的却是打工挣钱。她在大陆时听朋友说美国的钱好挣,邻居家也有人在美国打工,几乎每两三个月就往家里寄钱,折合人民币近十万元。一年下来至少有三十多万。
由于美国对来自亚非的外籍游客尤为挑剔,获得签证不易。为了提高自己的信用度,兰特意去了一趟英国,回来后顺利从美国领事馆取得了签证。与她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姐妹,领头那人是美国公民,经常出入于两国之间。
兰告诉我,她现在工作的这家店生意不理想,她不想在这耗着,但老板不放她走,无奈之下才向我求助。
岂有此理!我要兰发个地址给我,我去接她。
兰说自己的英文不好,便用手机拍了一张名片传给我。
“Spa?”要知道,华人经营按摩店少有正当的,难怪会有麻烦。我犹豫了,该不该趟这浑水?志刚也真是,未经我的同意,随便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人。一时冲动,搞得骑虎难下。为了拖延时间,我用短信回她:我先上网确定一下你的位置,然后再回复你。
我把这事告诉我的妻子阿莲,她说最好不要惹这种事。
半夜,兰又打电话来,声音很弱。她刚送走一个客人,很累,晚饭也不想吃了。见我这么久没回复她,知道我为这事犯愁,就说:“不会麻烦你的,你来,我就自由了。”
凭我以往的经验,大部分女人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会求人,特别是异性朋友。“那好吧,你要我什么时候去接你。”
“越快越好,明天来吧,明天星期六。”她有点急。
“明天?太仓促了,后天行吗?”在推脱别人的要求时,我总会自作聪明地与对方讨价还价。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我真不是做生意的料。
阿莲瞪了我一眼,她说后天跟我一起去。
(二)
天公不作美,星期六晚上下起了小雪,第二天早上,地面已是白茫茫一片。但不厚,只有三吋左右。虽没铲雪,但道路上的积雪已被过往的车轮碾没了,人们早早去教堂做礼拜。
我望了望天空,灰蒙蒙的,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大雪。九十英里,三分之一Local,平时两个小时可以到达,估计今天要翻倍。还要去纽约,再回家,整个等边三角形。雪停了,事不宜迟,我们就这么上了路。
PA Turnpike 和 I-78上的积雪已被清除,转入地区公路显然差了很多,有些地方没撒盐,只有车轮压过的两道痕迹,交通灯又多,磨磨蹭蹭的。GPS显示还有三十英里,十二点半到。“ Bullshit!两点半到就不错了。”我骂道。宾州中部贯穿一条大山脉,起伏坡度大,我只好挂S档加大牵引力。
将近三点钟才到达那个小镇。这段街区没有任何招牌显示按摩店,我只得沿街看门口的信箱号码找地址,最后推算出这扇门就是。没有柜窗,倒像是住家。但它确实位于繁华街道上,两旁立有停车收费表。下雪加上周日,停在道路两旁的车全披上了厚厚的白雪,一看就知道未挪动过。我们只好暂时DoublePark,打电话联系兰。
兰要我们先进去。
违规泊车不能离人,阿莲守着车,我先进去。这时我已被尿憋得要命,自从在收费公路上的服务区里上了一回厕所,到现在也有三个多小时了,得赶紧找个地方解决。一位女士开门,我急着问洗手间在哪,连对方是谁也顾不得了。
兰很漂亮,白净的瓜子脸上略泛光泽,中等身材,大衣下一双美腿尤为醒目。进门的大厅里摆着一张按摩床,往里是一条狭小的过道,两边都是小单间,兰住其中的一间。她房间里也有一张按摩床,没客人时自己睡。在暗红色的灯光下,整个房间都是红的,床,桌子和盆也是红色的,无形中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显然大厅里的那张按摩床是摆样子的,或应付陌生人的。兰早已将行李收拾好,两只拖箱。
店老板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穿着时尚,打扮时髦,头发像农舍的瓦盖那样一边倒着。我进门时,他还热情地与我打个招呼,当明白我的身份后,再没搭理我,显然不欢迎我的到来。兰临走时与老板争执,像似老板欠她的工钱什么的。很明显,老板借此拖住兰。我偷偷地拉了一下兰的衣袖,示意她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后来阿莲也进去上了趟洗手间,出来时向我眨了一下眼,我装着没看见。
这时已是三点半,估计到纽约要天黑了,还要回宾州。三分之二,今晚有大雪,我有点犹豫:“要不,···”
“要不我们去吃饭吧。”阿莲立刻接过我的话,“兰兰,你吃了饭吗?我们确实饿了,一路上没吃东西,附近有没有餐馆?”
知夫莫如妻。我这人比较直,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在处理人事关系和待人接物上,我确实不在行。
镇边有家麦当劳,旁边还有加油站。为了节省时间,她俩去餐馆,我去加油。
买单时兰要掏钱,阿莲说:“在这里,你是客,哪有你请的道理,回中国时吃你的。”
雪又开始下了,很细,稀稀拉拉的。我把雨刷调至间歇档,雨刷在挡风玻璃上来回扫刮,不时发出吱吱的声响。“去年才换的,又要换。”我想着。I-78公路上的车辆不多,比来时更少,我加大油门赶路,四驱SUV不易打滑。
(三)
兰只有二十八岁,性格开朗,也很健谈。她说这次来美国是与丈夫吵架后赌气才出来的,有几个姐妹在纽约,都是干这行的。“她们已在这里七、八年了。”口气中杂着一丝遗憾。
按摩这个行业在中国赚不到几个钱,因为中国人口多,人工便宜。美国人工贵,Massage明码标价是每小时至少六十元美元,会员便宜点。按摩女的薪酬是这样的:按劳取酬,多劳多得。账面上的钱,员工与老板对半分,小费归自己,小费通常不少于标价的三分之一。也就是说,每小时服务按摩女实得五十刀。如果服务周到,顾客满意的话,小费超标价的情况也有。当然,特殊服务不在此范围,不是每个顾客都是来找乐子的。食用自理,房务费每天二十刀,在工钱里扣。
这些按摩女都是从各地来的,很杂,流动性快。每个星期老板都会开车送走一些旧人,接来一些新人。像兰这样有实力按摩女,老板总是爱不惜手,不让她轻易跑掉。按摩女每到一个新环境后,人生地不熟,整天缩在屋子里。她们自己也不敢私自外出,因为没有合法身份,不懂当地语言。她们唯一与外界接触是周末老板开车载她们去超市采购下星期的食品。自己做饭,经常吃泡面,一天只吃两餐。这种工作夜间生意好,等顾客走了之后才吃晚饭,差不多要到第二天凌晨。
兰告诉我们,她已哭过好几次了,特别是除夕夜,想家。就这么回去又不甘心,非得赚够那个数才走,否则没面子。那个数具体是多少她没说,我不好问,她只说需要两年时间。兰没有工卡,不能在银行开户,挣来的钱每两个月就要汇往大陆,放在身上不安全。她正在申请工卡,已交了律师费,如果成功的话,适当打点税对今后拿身份有好处。这些窍门都是姐妹们教她的,那些人是老手。
“舅舅很佩服你,真的。”兰突然这么对我说。
“佩服我什么?我不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我不解。
“当然不一样,我舅舅夸你是班里的一块磁铁。”
“磁铁”是我的外号,我并不喜欢这个外号,觉得它带嘲讽味。志刚和我同居一室,两人性格相反:他比较城府,为人处世老道;我则浪漫,不计较得失。也许与家庭经济条件有关,这点我心里清楚,我不比志刚强。
兰要我教她几句应急英文。她说老板只教了她几句,比如嫌小费少时要对顾客说:“摸(more)。”什么!还要摸?我和阿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中国人初来美国时都只能说几个单词,无法整句说。我们一路上说说笑笑,时间不觉得难捱。
“你们有孩子吗?”阿莲问兰。
“还没有,”兰显得有点尴尬,停了一会儿又说:“是他的问题,也是我这次出来的原因。”
自从他丈夫做生意失败后,精神颓废,烂赌。欠了别人很多债,债主们隔三差五上门追讨,日子快过不下去了。最近他丈夫变得性格暴躁,两人经常吵架,夫妻感情名存实亡。
难道她这次来美国赚钱是为了还债?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别提那些烦心事了。”兰说。她俩换了个话题,从穿着打扮到油盐柴米,我不感兴趣。
(四)
纽约市区的交通是恐怖的,车辆拥堵,行驶如步行,慢得令人心情烦躁。经荷兰隧道,曼哈顿,278,495,到法拉盛已是晚上七点。那里更是没有泊车位,只好暂时停在私家的车道上,还是阿莲守车,我帮兰提行李。
那是座新建的大厦,兰从门卫处拿到房门钥匙。不记得是几楼,进房间后发现里面已改装过了,分隔成若干个小间,每小间都是上下铺床。兰告诉我,她们几个姐妹包了这个小间,虽然大家都在外地工作,但汇款回大陆还非得在法拉盛办理,怕今后回来找不到落脚点。空时可租给他人,每床每晚二十五刀。
放下行李后,我向兰告辞,她非得下来谢阿莲。
这时,雪越下越大,我得赶路,便催她回去:“下这么大的雪,快回去吧。瞧你,头发都白了。”
兰噗嗤一笑,抹了抹头上的雪,向我们挥手告别。纷扬的雪花不停地飘落在她那秀丽的脸蛋上,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面纱,愈显妩媚。我开动车子缓缓离去,在街头拐角处,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兰依然站在风雪中向我们挥着手,手中多了块粉红色的帕巾。
我心一酸,眼眶有点湿润的感觉,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我们之间的情感竟然发展到彼此牵挂的程度。
思绪万千。我不禁想起了日本电影《望乡》里的阿崎,中国电影《天浴》里的秀秀,她们都把青春和美丽献给了自己的祖国。我们不能鄙视她们,她们值得尊重。是历史改变了她们的命运,是时代造就了她们的今天。相比之下,我觉得自己渺小,渺小得可怜。兰比我坚强,比我勤奋,比我伟大。
雪花不停地拍打在挡风玻璃上,我把雨刷调至连续档,吱吱声更大了,声声刮在我的心窝里。我和阿莲一路无语,想必她此刻的心情与我一样沉重,都在重新思考着人生的价值和意义。
(完)
作者:休里
November 18th,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