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德国鬼子的一次拜访 (3)
对德国鬼子的一次拜访 (3)
飞哥
3 往事如烟
坐在沃尔特的旁边,仰视着这个曾经的法西斯军人,我真的怀疑自己走错了时空,不相信居然和一名德国鬼子有着面对面的交集。他那厚重的口音,每一句都像是一道命令,会让人毫无抵抗地缴械投降。一时间我不知从何说起。看到他用伤残的右手接过礼物,也就给了我打开话题的缺口。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讲讲你的手是怎么伤的吗?是在战场上吗?”
“不,这个不是。战场上的是这些。”
老人顺势撩起了裤管、上衣的袖口。在松弛的肌肤上,数道伤疤还清晰可见。
“它们都是子弹打的、弹片炸的。这右手,是我当战俘的时候,在西伯利亚做劳役时冻伤的。”
“你从战争开始就在东部作战吗?“
”是的,一直到1945年初,当时我们的部队被苏军包围了,成了战俘。我的部队隶属中央集团军,1941年夏天,开始入侵波兰,当时部队里还有相当多的赴德接受培训、来自中国的军官。等到夺下了波兰,他们就都回国了。此后,中德成了敌对国家。你知道巴巴罗莎计划?”
“就是入侵苏联的战役?。”
“是的,随后我们就开进白俄罗斯和乌克兰。”
此时,汉娜端着茶恰好走了进来。听到沃尔特讲到乌克兰,她马上将茶杯分别放到我和沃尔特的身边,然后开着玩笑说:“乌克兰?那是沃尔特最喜欢的地方。你知道吗,他有很多乌克兰女朋友呢!他会主动讲给你听。”
沃尔特也一副得意的样子:”不过,都是她们自愿的,没人强迫她们。部队集中作战的时候,有严格的规定,不能乱来。等到分散作战时,管的就不严了。战地情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德国小伙子配上乌克兰姑娘,简直棒极了!“说话间,有点忘情的沃尔特,脸上竟然闪现了一丝坏笑。
”我一直期望着哪天会有乌克兰的弟弟、妹妹找上门来呢!“汉娜调皮地看着她的父亲说道。
”怎么会呢!这些年轻的姑娘们也真是可怜,喜欢上了她们的敌人,要跟着我们部队走。我还记得,我们的部队驻扎在靠近基辅的一个村子里,一个叫伊莲娜的姑娘爱上了上等兵卡尔,可是伊莲娜却遭到父母和全村人的唾弃,央求我们把她带走,可是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和当地的抵抗组织展开了拉锯战,当我们再次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发现伊莲娜被吊死在村头的树上!“
气氛立刻凝重了起来,大家都不自主地端起了茶杯。沉默了片刻,老人从那份失神当中又回到现实,好像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对汉娜说:”差点忘了,我车里有几个纸箱子,请帮我把它们搬到书房吧。“
我提出要帮忙,可是沃尔特向我摆了摆手,示意我坐下。他也许不愿意让汉娜继续听到那些噩梦般的故事,而有意把她支开。看着汉娜出了门,沃尔特继续着他的往事:
”东部战场是个比地狱还可怕的地方。我们都把它称为绞肉机和冻肉厂。你面对的不仅是苏军士兵和他们的枪炮,更可怕的是俄罗斯漫长的冬季和严寒。如果你被子弹打穿或者被炸弹炸成碎片的话,你就算是幸运的,一切痛苦都结束了、一了百了。当我们节节败退的时候,大家一心想的就是回到德国,离开那地狱般的地方。可最终还是被包围了,几万人的部队成了俘虏,于是更可怕的噩梦就开始了。“
沃尔特饮了口茶,继续说道:“苏军开始对德国战俘进行残酷的报复。就像我们对待他们的战俘一样,只是碍于日内瓦公约的明文条例,不能将我们直接枪毙,不过那样反倒好了。当时正是俄罗斯最冷的严冬季节,我们被送上铁皮火车,像运送木头一样,发往西伯利亚做劳役。那地方至今在地图上都找不到,下了火车还要再走上三天三夜。每天都有成批的德军士兵死于饥饿、伤病与瘟疫。走着走着,人就倒下了,再也站不起来了。土地都是冻着的,根本无法掩埋那些尸体,只好搬一些石头、伐一些圆木把它们集中在一块儿,遮盖起来。”
“太可怕了。你的手就是这个时候冻伤的吗?”
“是的,就是在徒步前往那个最终的目的地,一个煤矿的路上。在雪地里行走,最要紧的就是千万不要在路边睡着,那样就会永远醒不过来,或者手脚就保不住了。我困得不行,就打了个盹儿,两个手指就冻伤了,随后又开始了感染,如果不及时清除伤指,就会因败血症而死掉。我们战俘不允许随身携带匕首、小刀一类的利器,就只好用伐木的斧子,更不可能有麻药,我的战友们按住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就硬是这么砍掉的。”
“太残酷了,它一定很痛吧?”
“可是为了生存,再疼也只能强忍下来。”
汉娜不时地拿着一些东西进来,然后在其它房间里整理着。
“是求生的欲望让你如此坚强地活下来吗?”
“不,是为了再次见到我妻子和汉娜,为了能回到她们身边。我奔赴前线的时候,汉娜还没有出生,我说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多么想把她抱在怀里。就是这个信念支撑着我。在整个战俘营里, 有太多军人不堪忍受折磨而自杀了。我每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妻子和汉娜的照片拿出来看看,对她们说我会活着回来的!那照片是汉娜两岁的时候和我妻子照的,通过战地包裹寄到东部前线。这照片就是我的生命,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
“你一共在煤矿服了多少年的劳役?”
“十年,整整十年!我们是最后一批释放回国的战俘!当我们得到通知的时候,大家激动得抱在一起痛哭。看看身边的战友,已经所剩无几了。当最后一列载着战俘的火车开进德国的时候,人们夹道迎接、翘首以待,无数的家庭举着写有亲人名字的牌子,在站台上找啊、找啊。那么多年了,即使是一家人,彼此都认不出了,只好是先说出自己的名字。我一下火车就在人群中发现了我妻子和汉娜,因为她们都有着红头发加上每天都看她们的照片。她们的脸,我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汉娜。直到我拿出她们的照片,我妻子和汉娜才确认是我,沃尔特!”
“可以想象,那一幕会是多么地感人啊!”
“是啊,感谢上帝。可是,站台上有那么多的家庭却绝望地离开了。我们久久地抱在一起,幸福的眼泪终于让这场噩梦有了结束的那一刻!”我和老人不约而同地举起手中的茶杯表示庆祝。
趁汉娜再次去车里搬东西的空,沃尔特把我带到了他的书房。“我的过去都藏在这书房里了。”他随手拉开了一个衣橱,里面挂着一套军装,做工之考究、保存之完好真是让人惊叹!
“都这么多年了,怎么会居然保存得这么好?”
“是信念!我妻子坚信我会活着回来,所以她把我的东西一直都完好地保留着,即使家被炸毁了以及无数次的搬家,她都把它们带着,不愿丢掉。战后保留这些东西还是非法的,可是她不管。看到它们,就像我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可以看出你的妻子有多爱你,一定也是个坚强的女人!”
“是啊,战后的十年,她一直带着汉娜,没有再结婚,始终盼着我回来!”老人的眼眶似乎红了,也许他不愿让我看到他流泪的样子,就故意将话题岔开而随手拉开一个抽屉,里面全是各种奖章。
“这些是我的荣誉,也是我的罪恶!但是全都是用命换来的!”
正巧,汉娜刚好搬着一个纸箱子进来,看见那些奖章,说到:“为了这些东西,古董商们数次上门要收购,而且价格不菲哟!”
沃尔特拿起其中的一个说道:”这个是骑士十字勋章,是我们拿下一个重要城市获得的。那些商人开价五千马克,被我拒绝了。我跟他们说我的命和那些无辜人的命不是用来买卖的。他们还不死心,说可以等到我死后再来和我的家人讨论。我说,那时这些东西就都烧掉了!”
“沃尔特,你有没有想过把它们捐给博物馆?以警后世?”
“不!”老人语气很坚定。“我不想让汉娜难看,不想让人们知道她有个侵略者的父亲!”
汉娜放下手中的箱子,紧紧地搂着父亲难过地把头靠向沃尔特的肩膀。
“不过,”老人的语气突然一转,“对于我们今天的客人却例外。汉娜说你很喜欢历史,这些东西,作为回赠的礼物,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吧,不然将来也都烧掉了。”
“沃尔特,谢谢你的礼物,它们真的是太特殊了,都是你的记忆!怎么能随便拿走!另外,这些战争遗物在我们国家恐怕是……”
没等我说完,沃尔特也好像突然领悟到什么,“说的对,如果发现拥有这些东西,你会坐牢吗?”
“不知道。”我苦笑了一下。“可能会有麻烦吧。不过,能有机会结识你、知道你的故事,就是我最好、最珍贵的的礼物!也是我这次德国之行最难忘的经历。”
汉娜看了一下时间,有些犹豫地说道:“看你们聊得这么多,真的不忍心打断你们。我早该把我们的中国客人尽早带来见你,沃尔特。可惜的是,飞哥明天早晨很早就要坐大巴去机场,我们也该让他早点回旅馆休息。”
“是啊,沃尔特。真的希望能再多停留一个礼拜。可是北京那里还有其它工作,定好的明天的机票,不得不返回了。”
老人沉默了片刻,再次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谢谢你的到来!你是我最特殊的客人,让我能回忆起那么多往事。下次一定再来我家做客,到时我们就可以坐在沙发上了!”我们都被他这句话逗笑了。
沃尔特始终不舍地紧握着我的手,直到把我送到门口。那双蓝眼睛再次辐射出忧伤与失落,甚至带着点点泪光。我情不自禁地拥抱了老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这个“德国鬼子”,近到把他抱在眼前,甚至他的心跳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不忍直视老人的双眼,双手握住他的手,用刚刚学会的德语说再见,互道着珍重,默默地转身下了台阶。汉娜和父亲吻别后,和我一起走向她的奥迪车。沃尔特目送着我们上了车,依旧站在门口。当我再次向他挥手道别时,老兵慢慢抬起那伤残的右手置于额头,向我们敬起了军礼。汽车渐远了,我回过头,透过后车窗,看见沃尔特仍然立在门口,注视着我们的远去,敬礼的手依旧没有放下。(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