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奶油小生室友(组图)
室友长得傅粉何郎,用旧时的说法,像三国时曹丞相的养子何晏,“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肤色超白,让曹操怀疑他搽粉。现代汉语中也有一个词,叫奶油小生,典故源于唐国强,本时代人,有图有真相,证明男人可以肤色粉嫰如桃。当我在奥克兰见到老公大学的室友时,有些吃惊。三十多年过去,岁月如刀,廉颇老矣,如果时光在他脸上横七竖八划下一些纹路沟壑,我知道是堤破水泻,秋风扫叶,再自然不过的事。但是眼前的室友不是华发鸡皮的老,是头童鹤须,头上像山丘,草木稀落,而眉毛苍白如霜,长势婆娑遒劲,脸圆脖子也圆,撑得圆满,皱纹倒是站不住脚溜一边去了,还傅粉何郎奶油小生呢,简直像街上晒暖儿的二大爷,笑容尤其敦厚和气。但是他十几岁的儿子往旁边一站,俊如冠玉,能把怡红公子比下去,让我相信同学们对室友的描述没有虚言。
同学旅游团在罗托鲁瓦参观过旅游牧场和皇家别居后,回到奥克兰。旅游牧场很有特色,其中之一,是那里的羊们被惯得快要上脸,一会儿吃不到嘴里,抬腿就是一脚,踢人---这个话题此处不多延伸,接着写室友。
当晚室友在一家中餐馆为同学团接风,新西兰南岛的“长相思”酒一箱一箱往桌上搬,他对女同学说:“长相思”是女士酒,都是你们的,男人喝大酒,我先饮为敬。说完自己连端三大杯茅台,放下酒杯:来吧!笑容依然敦厚和气,但那种驰骋江湖的豪气拍马而至,跟老炮儿似的。他年纪比老炮儿小,没有经历真刀实枪的年代,他是校园一哥儿,标新立异,不在乎规矩。我听说这样一个段子:别人穿毛衣基本对内,罩在外衣里面,最多从脖子的地方红杏出墙,他给毛衣解禁,一露无遗,结果被辅导员认为有伤风化,堵在门外不准进教室。如今的室友看起来老,但和老炮儿截然不同,老炮儿那个老是真老,从内到外的老,管个胡同的闲事儿都力不从心,拎起军刀来,更是心脏首先扛不住。室友像弥勒佛,样子老,不动声色,不施力气,内功深不见底。就拿喝酒,他嘴里喊着:老了,老了,不行了,但是一杯一杯灌下去,舌头是舌头,腿脚是腿脚,没有一个地方敢背叛他而君命有所不受。
我先生小室友几岁,一向对自己的酒量不谦虚,那天我劝着,劝着,还是高了。朋友们一起喝酒我通常不劝他,劝也是尽量躲过别人的耳目打暗语,不仅为了男人的面子,也是饭桌的礼仪。那天老公提前给我布置任务,阻挡他喝酒,这帮人处心积虑,如果不拦着,他会被灌趴下。他不能懦夫怯场,立刻决定我是婆婆妈妈拖后腿的人。为了顾全大局,我只好做坏人,尽量把坏人做得体面些,态度上和颜悦色,道理上陈明要害,不战是为了保存些许实力,来日有条件再出兵。尽管如此,那天宴毕我不仅要顶上他的脚夫职位,肩扛手提全部行李,还要给他带路。他没有趴下,但如果不拽着他走,他站着发愣。室友说:三十多年不见了,同学之情醇如醴,酒不够,则情不达,这话被我书面化了,他的意思没走样。
第二天室友带队去小镇沃克沃斯,沃克沃斯在奥克兰北边,45分钟路程,一个风景小镇。室友在镇上有个别居,想疏野闲趣时,过去住几天。租一部中巴,我先生是唯一胜任的中巴司机。头天晚上我做坏人,大概让有些同学不爽,此时趁机替自己洗刷:幸亏他喝得只是找不到北,如果喝倒下,现在恐怕不是他带别人了。
我搭室友的悍马,便于聊天,我问他如何把生意做起来,问他怎么参与新西兰的社会活动。他脸上还是二大爷般朴实厚道的笑,说起在奥克兰市中心买一座大楼,为华人免费举办一期期新西兰新政策讲解班,策划选举华人进入新西兰政府内阁等事,没有成绩前的故作推诿,也没有过来人的语重心长,好像二大爷到菜场拎一条羊腿回来,蹲在炉火旁熬一锅酽白的羊肉鲜汤。那种不动声色,是日久磨砺后的返璞归真,真人不用露相。所以当我看到他西装革履时,一点不觉得换了一个人,在二大爷笑眯眯的眼睛里,滋养着一摸一样精神气儿。
马胡朗吉河从沃克沃斯镇穿城而过,旧时河上货船不绝,帆樯如林,浆橹生风,连通沃克沃斯与奥克兰。我们看到的那段河,像公园的一弯静流,一岸是一脉稠叶绿屏,一岸是一径搭木小道,室友说木板小道由镇子的居民出资修建。果然,走几步,有姓名刻在旁边。天气不阳光,烟水萧散,灏气萦络,白羽红啄的鸽子 三五成群,看它们脉脉对水,看它们悠悠拍翅,看它们那种好像彻夜闲读之后的优雅 。靠岸的桅船是“老爷车”式样,静静停着,有一种瓶花落砚的风致,让人不舍。一个女同学对它拍照,也许投入太深,指头一松,手机掉进河里。捞不出来随它吧,也许这里是那手机的归宿,陪伴这船这水朝朝暮暮。
镇上的帕瑞考瑞公园有两棵800岁的贝壳杉, 800年前是什么概念,地球北边的中国已经改朝换代一千多年,有个叫朱元璋皇帝就要站在金陵城的金銮殿上,瞪着眼珠子吼叫“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新西兰还是一个荒莽岛屿,一个人影都没有。风让贝壳杉在这里降生,长了100年后,毛利人的祖先划着独木舟来到这块土地,又长了400 多年,库克船长发现这个岛屿。800年的日影云飞,贝壳杉好像还在壮年,繁枝高拂,铮铮铁干,跑过去依着它伸开双臂,才是直径的一半。青叶索索,似有低语,树身很温煦,想起袁中道写槠树,“沉沉有若深山”,是树高身大,也是天不慌地不老的气息。
一个女同学匆匆来叫我:快去救你老公,他出不来了!她样子不像有真危机,但用标题党让我不能不点击打开文章。十几米外是一些小木屋,我被引到一个牌子上写着“监狱”的 门前,老公被羁押了。打开门,是老公满脸洋溢的笑,他哪里需要救,是让人分享快乐。我快乐后让他继续在里面快乐,转身走进旁边的小屋。墙上贴着一些文字资料和图片,这些木屋原来是二战期间美国部队的军营,建于1942年,这一带共有42个此类军营。美军远涉重洋后,先在军营休整训练,为太平洋战的浴血奋斗做准备。木屋尘封蛛挂,低矮狭仄,住两个人转身时可能要曲肘而过,还说最多住四个人,不容易,战争不是请客吃饭。但图片上的年轻士兵们比我老公还快乐,有张照片他们横列一排,手里握的不是钢枪,而是一两尺长的大鱼,左萦右拂,收获赫赫,晚上不用说要吃鱼宴了,难怪不亦乐乎。不过,训练也不含糊,图上那个兵甲整饬,行进威仪的军队,显然不是为了出海打渔。
室友的别居绿野环绕,因为春天,丛莽水灵柔软,树密如帷,又不忘通透,树稍披风送远,帘外芳草逶迤而去,望过去景深很长,画面有纤秾不清之美,画卷这样才好,欲说还休。阳台旁的一株橘树新果正好,众人摘下自款,一边附身嗅玫瑰花,据说一嗅十日香气不散。室友讲他养有十几只羊,更让人兴奋,众目睽睽到处寻找,丛莽静如处子,不见任何动物。室友又不慌不忙讲,他对那群羊从来不管不问,只有在邻居送来新鲜羊肉时,才记起自己家畜的羊群。或者,过一段时间馋新鲜羊腿时,想起后院出没无影的咩咩声。邻居捎带着养,他只管吃肉,听得气人。
晚上室友在家里烹牛烤羊,招待同学团和一应宾客,我们从沃克沃斯镇回去时,地下室已经琳琅满目,全是室友夫人操持,场面超越普通家庭请客,尤其是两个专业厨师在食物桌前一站,玄色制服,双手后拢收在背部,那种训练有素的视觉效果,跟走进单位举办的正规招待会差不多。我巡视一遍食物,松软的小餐包,焦黄的烤甜薯,春色撩人的蔬菜沙拉,云腴迷人的海鱼沙拉,巧克力鲜奶油卷。那一大盆烤甜薯,样子很像放大的毛栗子,不知道是天生,还是人造,看得满心喜爱。羊腿和牛肉还在院子游泳池边小屋的烤炉中,细雨如粉,外廊拱门旁修剪整齐的水青冈滟滟婆娑,小径伸进棕榈树深处,开着绯红花瓣的君子兰,像湿绿中的采茶娘子,偶尔回眸一笑,让人忘情。烤肉的香气溢出来,一边是“淡烟疏柳媚晴滩”的诗画,一边是“雪沫乳花浮午盏”的人烟,情绪的美感和官能的快感完全可以相随相伴,不需要伪饰。
后来开始喝酒,三瓶茅台喝空,“长相思”一瓶一瓶绵绵无尽期,第二天就要分手,老公豁出去了,没有再私下布置让我拖后退,室友也豁出去了,同学们大概都豁出去了,其间他们起哄让老公和室友喝交杯酒。喝就喝,一男一女喝交杯酒意为结成秦晋之好,两个男人喝交杯酒意为结拜兄弟之谊,日本人的演绎。这俩男人喝交杯酒是为了记住,记住三十年的一聚首,为记住而不羁,为记住而狂放。当年在学校挥手告别时,谁能想到一别三十多年?这是相聚,也是告别。
说再见时都哭了,女同学泪如泉涌,男同学凝噎难言,握过手,转个身又回去叮咛,一遍又一遍重复再见。我是外人,没有他人皆醉我独醒,除了自己悄悄抹眼睛,心里想,这告别仪式够大的,知道为什么古人要长亭送别了,仪式的隆重,是让感情有地方落脚。人生有几个三十年?再过三十年,室友还能一口气喝下三大杯茅台,眼皮不眨说“来吧”吗?
如果喂得不及时,这些羊抬腿就踢:
沃克沃斯小镇:
800岁的贝克杉:
二战期间美国军营小屋:
室友小镇别居的后院,十几英亩,看不到他的羊群:
烟雨迷蒙中的奥克兰:
室友奥克兰家后院一角:
晚餐基本备好:
还在烤炉中的牛羊肉:
新西兰特色甜点,不记得名字:
用这种杯子喝茅台,是不是太豪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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