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庆成:重游天坛记—寻迹天坛 梦回旧京

作者:芨芨草
发表时间:
+-

凌庆成:重游天坛记—寻迹天坛 梦回旧京

引 言
天坛,不只是帝王祭天的圣所,更是一方天地人心交汇之域。十数年前,我曾踏入此
地,尚是忙碌之年,对历史和建筑知之未深,只觉松柏苍苍、殿宇巍峨,如梦似幻。
如今重游,岁月已悄然流转,风景依旧,心境已非。
这篇《重游天坛记》,并非单纯的游记。它是一次时空的行走,更是一次记忆的回
响。自东门而入,至西门而出,我追随脚步,穿行于祈年殿的琉璃之顶与圜丘的天心
石之间;倾听七星石边的童言旧语,回音壁下的父子低语;凝望斋宫的沉静与双环亭
的温情,在林荫与阳光的交织中,拾起散落在岁月里的片段。
我试图以一种安静而诚恳的笔触,记录下这场与天坛、与父亲、与童年、与北京旧城
的重逢。这些景物或许早已镌刻在历史长卷中,但对我而言,它们依然鲜活如初;它
们不仅承载着文化记忆,更承载着个体生命的印记。
愿此文所记,不仅是个人的重游,也是读者心中的一次“重游”——重返心中那一方
值得敬畏与珍藏的天地。

第一章 再访天坛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的午后,我们前往天坛。距上一次造访,竟已过去十多年。光阴
荏苒,旧事如烟。此番重游,心中不免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既像是与故人重逢,亲
切而温暖;又仿佛有些生疏,像久别的老友,彼此虽默然无语,却已心领神会。
乘地铁前往,车厢在地下穿行,像一条蜿蜒的地脉,把我们从喧嚣的日常中轻轻带
出,送至天坛东门。一下车,便被络绎不绝的人潮包围。虽说春节已过,但年节的余
热尚未散去,游人依旧摩肩接踵,热闹非凡,也让人再次感受到京城的烟火气与文化
热度。
我们沿着游道缓缓而行,脚下是被岁月打磨光亮的青石板,两侧桃红柳绿,古柏参
天。红墙蓝瓦之间,宫阙的轮廓隐约浮现,仿佛一幅水墨画,在阳光的斑驳映照中缓
缓展开。此时此景,不禁勾起了许多回忆——小时候跟父亲来天坛的情景、学生时代
和同学们春游的笑声,一幕幕仿佛又在眼前浮现,令人感慨良多。
距离祈年殿不远处,有一座文物展厅,我们便随性走了进去。展馆分为左右两厅。左
侧展出的是清代的乐器:编钟整齐排列,铜光微闪,屏风与隔扇错落摆放,其上雕纹
已显古旧,似乎还能隐隐听见当年宫廷雅乐的回响。展品的陈列略显随意,但那种来
自历史深处的氛围,却让人感到亲切又神秘。
右侧则是另一番景象,清幽雅致、陈设有序。厅内展出的是景德镇窑烧瓷瓶,瓶身洁
白温润,上绘游鱼成群,姿态灵动,栩栩如生。旁边挂着几幅国画,也是描绘鱼跃水
嬉之景。一动一静,相得益彰。置身其间,仿佛春水初生,鱼儿翻跃眼前,年年有余
的吉意扑面而来,让人心头一暖,也使这节日的余韵在室内悄然延续。

第二章 殿前肃影
离开展厅,我们继续前往祈年殿。远远望见,一座如云中垂落的殿宇赫然屹立,正是
天坛的核心——祈年殿。
它高踞三层汉白玉台基之上,三重蓝瓦圆顶由下而上层层叠起,最顶端的鎏金宝顶在
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天空中的一只金眼,静静地注视着大地。我站在远处仰望,不
由自主地肃然起敬:这座殿宇不仅是一座古建筑,更是一种仪式,一种信仰的象征。
这里曾是帝王代百姓向天祈福之所,是人与天对话的节点。
我们沿石阶拾级而上,每一级都像是通向历史的刻度。走近殿前,映入眼帘的是四根
通天的朱红大龙柱,被称为“龙井柱”,象征四季;殿内外还有二十四根立柱,分别
象征十二月与十二时辰,合计二十八,与古代星宿体系相应。昔日帝王在此焚香祭
天,举手投足之间,皆承载着对天地之敬,对万民之责。
然而今日所见的祈年殿,其实并非最初之貌。它的前身“大祀殿”始建于明永乐十八
年(1420年),最初为一座方形大殿,用以合祀天地。至嘉靖九年(1530年),明廷
奉行“天地分祀”之制,原殿遂被拆除,改建为今日所见的圆形殿宇,初名“大享
殿”,后更名为“祈年殿”。
历经五百余年风雨沧桑,祈年殿屡遭劫难,其中最严重的,莫过于光绪十五年(1889
年)八月二十四日,因雷电交加,祈年殿突遭雷击起火,烈焰肆虐,五日五夜不熄,
整座木结构大殿化为灰烬。《清实录·卷二七三》载:“本月二十四日,雷雨交作,
天坛祈年殿被雷火延烧……”至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方得重建竣工。
由于祈年殿为明朝旧物,原有图纸早已散佚,工部匠人凭借口传心授与精湛技艺完成
了重建。然而,新殿虽再现古制,却因时制宜,在外观上略有差异。最显著者,便是
重建后的祈年殿比例趋于饱满,视觉上略显“微胖”。此变化若非前后照片比照,单
从一帧影像中颇难察觉。
今存最早的影像资料中,一张为1860年英法联军随军摄影师费利斯·比托(Felice 
Beato)所摄,另一张则为1900年日本摄影师山本赞七郎之作,二者年代清晰,对照尤
具参考价值。前者所拍旧殿轮廓修长挺拔,殿顶飞檐高翘,自有一股孤峻肃穆之气;
而新殿则沉稳雄厚,三重檐盖如云覆天,宛若大地承天,虽更显恢弘,却也不免给人
“丰腴”之感。
也有人感叹:新殿所用木材非金丝楠木,终不复旧观之盛;而昔日那座明制祈年殿,
则更具上升之势与祭天之神韵。
诚然,建筑形制之变,往往蕴含着时代工艺与审美的迁移。从峻拔到雄浑,从孤高至
厚重,祈年殿以其不同时期的身姿,默默见证了王朝的更替与匠心的延续,也映射出
世人对“天人”间关系的遐想。
我站在台基旁,忽然觉得自己不只是游客,更像一位历史的聆听者,在倾听这座古殿
与苍天之间,那千年来不曾断绝的问天之声。
游客依旧熙来攘往,多是拍照留影、驻足片刻便匆匆离去。而我,则靠在石栏边久久
未动。因为我知道,这祈年殿不只是皇帝的祭坛,它更属于我们每一个人。千百年
来,人们在此仰望苍穹,思索命运,祈愿风调雨顺、岁岁安宁。它沉默地矗立在喧嚣
尘世之中,守护着四时轮转,也守护着我们那份对“天命”的敬畏与牵念。

第三章 七星追忆
离开祈年殿主轴,我们缓步穿过一片略显幽静的松柏林,不远处草地上散落着几块青
石,看似随意,其实暗藏玄机——这便是天坛的“七星石”。
七块石头以奇特的姿态列阵草坪中央,呈北斗七星之形,一字一弯,错落有致。石块
为泰山青石,纹理深沉,年代久远,仿佛天外陨落,沉睡人间。导览牌介绍,这是明
嘉靖年间设下的“风水之阵”,据说嘉靖帝笃信道教,为镇守天坛气脉,特命以北斗
之势“引星护坛”,镇风聚气,保祭天大典之清净庄严。
站在石阵边,想起年幼时父亲带我来天坛公园的情景。每次游园,他总要领我到这片
颇具神秘色彩的石阵前,说:“我们去看看天上的星星落到地上是什么模样。”
那时年纪小,个头矮,每一块石头对我而言都是一座小山。我常常兴奋地从这块跳到
那块,仿佛在与星辰捉迷藏。记得同学说,七星石就是北斗七星,是从天上掉下来
的。那一句话,竟让我信了好多年,也因此在心里种下了一种近乎神话的敬畏与迷恋。
小时候我曾对那第八块石头心怀疑惑——它藏在一隅,又小又灰,远不如其余七石那
样大气挺拔。我常问父亲:“这颗是哪个星?怎么那么小?”他笑着说:“那颗可不
简单,是北极星。”我当时不信,心想怎会如此不相称。如今再来,才知此石并非北
极,而是乾隆年间“悄然加设”的政治隐喻:七星为汉,第八星寓满,象征满汉一
体,天命所归。往事如烟,而这回忆中的一问一答,却愈显温暖动人。
身边的游人依旧络绎不绝,一对母子在我身旁驻足,小男孩蹲在地上数石头,忽然皱
眉道:“妈妈,这不是八颗吗?怎么还叫七星?”母亲低笑答:“这第八颗是藏起来
的,要有心人才找得到。”孩子欢喜地指着草丛边那块低矮的小石头,仿佛找到宝藏
一般雀跃。我听了不禁莞尔,人与人、人与石、人与历史的联系,竟是这般微妙自然。
如今再看七星石,它不再只是古代天文与风水的象征,也不只是皇权更替的隐喻,更
像一处记忆的锚点,把童年与历史悄然连缀,把想象与现实悄然连缀。石虽无言,意
却长存。我绕着石阵缓缓走了一圈,不再急着寻找“第八颗星”,只想让这记忆的星
图在心底再一次完整闪烁。
远处祈年殿金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七星石静卧在东南草地,宛如大地一页星图。风
吹柏影,苍穹无语,而我知道,这些石头承载的,不仅是天文、风水、政治,更是一
个孩子心中曾经深信不疑的神话,一个父亲与儿子静静对望时的默契。

第四章 回音旧梦
我们从七星石顺着古柏幽径徐行,来到皇穹宇前。圆形院落沉静如镜,墙头蓝瓦流
光,天光在其上微微荡漾。正中那座圆形大殿,便是“天库”——皇穹宇,古人供奉
“皇天上帝”神主的所在。高台之上,金顶辉煌,须弥座上石栏环绕,殿前三出陛,
正中那块二龙戏珠的丹陛石,在阳光下仍泛着一种庄严温润的光泽。
我缓步登阶,绕殿一周,只觉此地不仅承载着祭天大礼的庄重,也藏着古人关于时
空、天地、人的理解,遥应着四时八方与周天之数;而殿内金龙藻井、斗拱飞檐,又
似将宇宙的奥义密密织入这方穹顶之下。
然最引人流连处,却是殿外那圈浑然一体的围垣——俗称“回音壁”。围墙高近四
米,直径六十余米,砖缝严密,表面光洁,曲度精妙,恰似以天圆之意围合而成的一
枚巨大的“音之圆环”。
只是今日的回音壁,与我记忆中已有不同。为保护文物安全,墙边已设护栏,游人须
隔一米而立,再不可贴墙而语、感受那神奇的“壁传微声”。我站在栏外,望着游客
试图靠近又被栏杆所阻,不免浮起一丝怅然。
那一瞬,我想起了童年——那个暑假最后的星期天,我第一次随父亲来到天坛。他半蹲
下身,笑着嘱咐我:“你跑到那边贴墙说‘我二年级了’,看看我听不听得见。”我
照做,在东配殿后的小墙角轻轻说了一句。良久,那面墙仿佛有了灵魂,他的回应从
极远处绕墙而来,清晰入耳,却又带着些不可言喻的温柔与回响。我带着几分疑惑的
神情跑回来,他微笑着对我说:“这是古人的智慧。”那一天,父子相伴,其乐融
融;墙外是蓝天,墙内是笑声。
如今再来,父亲已不在,墙边多了护栏,声音被栏杆与游客声浪阻隔,再难如童年那
般贴耳密语。可那一句“我二年级了”,却仍在我记忆的回音壁里久久不散。科学家
说,这道墙的奥秘,是因为砖墙光滑、曲度精妙,声波可以顺壁传播,不被吸收。而
在我心里,它是父爱的一种回声,是一个男孩成长的声音,是古老建筑与人心之间无
形却深刻的联系。
游人仍络绎不绝,有人在栏外尝试传声,有人感叹“可惜不能靠近了”。我未言语,
只静静站着,仿佛那堵古老的墙中,仍藏着一个熟悉的声音,正缓缓向我走来。

第五章:仰望天心
再往南行,天坛地势渐高,古柏疏朗,天光也随之敞亮。一座苍苍石坛,在光影间悄
然显露——圜丘,天坛的核心与灵魂所在。
我站在白石丹陛下仰望,三层圆坛层层叠起,青白玉栏杆如云层缓涌。拾级而上,正
中那块“天心石”,孤然居中,仿佛天地之眼,凝视千年。身旁一位老人低声向孙女
解说:“那是皇帝祭天的位置,只有真命天子才能站在那里与天对话。”小女孩睁大
眼睛仰望,不敢靠近,仿佛那方石面仍留有历史的余温。
我缓步走上坛心,脚踏其上,四周人语似远,仿佛置身于一个被建筑与回声轻轻环绕
的静谧空间。一声轻语出口,声音竟如有形之物,沿汉白玉栏杆流转而回。科学解释
说,是声波的环形反射;而在古人心中,这是“天闻人语”的感应,是天地间短暂而
神圣的呼应。
圜丘之奇,不止于声学。坛面石板皆以“九”的倍数排列,九块、十八块、二十七块
……至最外环八十一块,加上天心石,共四百零六块,象征“九重天”。一石一数,
皆为宇宙法则之注脚。更令人动容的是圜丘无梁无盖,无遮之顶,皇帝在此顶礼行
祭,头顶苍穹,脚踏白石,身披冕服,三跪九叩,是真正意义上的“仰天祈祷”——
无所遮蔽,也无所遁形。
我曾读到袁世凯1914年在此举行复辟祭天礼,因心虚不敢登上天心石,只在一旁低声
祝祷,终为时人讥为“无天命”,更增这方坛的象征意味。此刻,我站在石上默想:
若无虔诚,何以承天?若无敬畏,何来庙堂?
而今日所见,天心石略高于坛面,凸出约七厘米,形若小圆台。游人争相登上试声,
孩童欢笑,大人低语,有人合影,有人闭目沉思,仿佛在与“天”进行一场久别重逢
的对话。但我却陷入回忆。
年少时随父亲初游天坛,彼时天心石与坛面齐平,质朴无华。我曾问父亲:“哪块才
是天心?”他只俯身拍了拍中间的石板,说:“真正的天心,是看不见的。”如今,
“天心”却赫然高起,仿佛在刻意宣示自身的“中心地位”。
据考证,1974年天坛大修,为增强声学效果,相关部门将天心石略作抬高。此举虽出
于物理与保护的考量,如聚音、排水、防风化等,却也悄然改变了它数百年来“平整
如镜”的原貌。而在清代匠人的理念中,那份“平齐”正是“天人一体”的最佳象
征:天与地,无缝交融;尊与卑,各安其位。
修缮文物若只着眼“功能之效”,而忽略“文化之义”,就如改写古文一字,虽更通
顺,却失其神髓。身边一位游客低语:“原来天心是突出来的啊。”我心微动:倘若
今日之见,便成他心中之“历史原貌”,那真正的“天心”,岂不自此起了变化?
文物之贵,在于其“原真性”。一砖一石,一线一弧,皆有其历史语境与文化意涵。
若不经过审慎考据便更动尺寸形制,便是在人类文明的卷轴上添画——虽不毁其形,
然已移其魂。
我伫立石上,阳光洒落,细密光影在石边流动。我仿佛看见,一位帝王正缓步而来,
于此三跪九叩,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他所跪的,不是今日这方凸起的石,而是
一块沉稳、谦逊、无言却有力的“天心”——真正的中心,从不高举自身,却深植人心。

第六章 斋宫深影
从圜丘下来后沿着林荫道我们走向斋宫。
我在红墙之外,曾无数次驻足仰望。这座被护城河环绕的禁地,高墙如铁,殿宇沉
沉,仿佛连光阴也在此凝滞。当年我常来天坛时,斋宫还是一扇紧锁的门,游人只能
隔河遥望,想象历代帝王在此斋戒的光景——他们如何卸下龙袍,独对苍穹;如何在
钟鼓之中,度过那三日的清斋时光。
直到2007年5月,斋宫终于向岁月敞开门扉,对公众开放了。
今日之斋宫,静默如一位卸甲的老者,在阳光中缓缓诉说往昔。无梁殿内,“钦若昊
天”的匾额仍高悬堂前,威仪犹在,却已无肃杀之气;护城河水波不兴,倒映着六百
年来的云卷云舒。时辰亭与奏书亭静静伫立,石阶上的斑驳凹痕,仿佛仍承载着昔日
虔敬的足音。这里曾是权力与信仰的交汇之地,是帝王暂别红尘烟火的净域;而今,
它成为一本摊开的历史长卷,任人翻阅那些关于克己、敬畏与虔诚的篇章。
阳光斜洒,斋宫静卧。护城河上微波粼粼,恍惚间似有衣袂翻飞。耳畔钟声悠远,不
知是今朝的回响,还是前朝的余音。乾隆皇帝曾在此写下“斋心三日只空堂,殿角寒
钟应晚霜”之句,笔意庄严,却掩不住帝王独处时的幽思。他或许也曾倚窗望月,思
量这九重宫阙与一方净土,究竟孰轻孰重?
我缓步登阶,凝望匾额。金漆已暗,却映出更多帝影浮现:嘉靖帝焚香祈天之际,是
否已感“壬寅宫变”之兆?雍正帝因疑生惧,索性在紫禁城中设立一座“内斋”,前
两日在内斋“致斋”,第三日才去斋宫;而袁世凯仓促祭天,徒留笑柄,可曾体会
“斋戒”二字的深意?
斋宫如一面镜子,照见帝王的虔敬,也照出他们的惶恐。在这里,九五之尊须以臣子
之礼三日斋戒:不近荤腥、不理政务、不御妃嫔。时辰亭中香烟缭绕,奏书亭下奏章
堆积;而寝殿之内,一盏孤灯,也许曾照亮过最真实的梦境——非琼楼玉宇,而是星
垂平野、天地寂寥。
如今的斋宫,游人如织。他们拍照、嬉笑、抚触古砖,却鲜有人停驻心神,去体会那
曾经的庄严肃穆。我站在庭中,忽然觉得这红墙所围起的,不仅是一座建筑,更是一
段凝固的时光,一本写满“克己复礼”的典籍。禁地已开,众生皆可入内,但那份对
天地的敬畏、对欲望的克制,是否也能在我们心中,觅得归所?
两位工作人员静立宫门,如同时光的守门人。我与游人一同缓缓走出,回首之间,风
起柳动,枝影轻摇。斋宫依旧沉默,宛如一位阅尽沧桑的智者,静观人间来来往往。

第七章 双环寿意
出斋宫往北,信步于天坛内苑的林荫之间,不经意间,便走入一片曲廊回绕、绿荫掩
映的静谧之所。那一抹孔雀蓝与金黄交织的屋顶,在松荫旁微微闪光,恍若园林中藏
着的旧梦——我们来到双环万寿亭前。
这座亭子格局殊异,为两亭相连,如双环并蒂,形似并生寿桃,故又称“桃亭”。原
是乾隆皇帝为其母孝圣宪皇后五十大寿所建,亭台不大,寓意却深。彼时设于中南
海,独供皇室眷属观景休憩,是私密且珍贵的寿礼。上世纪七十年代,因中南海局部
调整,原址诸亭面临拆除命运。周恩来总理亲自勘察,病中特批:“双环亭可迁往天
坛,让人民都看看。”
虽将清代原构从中南海迁出,未免令人惋惜——这毕竟是皇家私园的原生物件。但换
一个角度想,若非迁入天坛,这座承载着亲情与祝愿的寿亭,或早已湮没于历史尘埃
之中。今日得以安身于公园林下,游人得以凭栏赏画、席地而坐,未尝不是“不幸中
的大幸”。原本只供帝后观赏的福地,终于得以走入百姓生活之中,成为记忆可亲、
情感可寄之所。
我绕亭一周,仔细端详其结构:两亭各有重檐,黄瓦剪边,斗拱飞翘,八根檐柱以坐
凳相连,环合为一体。走入亭中抬头仰望,梁枋之上彩绘华丽,……亭虽不大,意却
深远,字字图图皆承载着中国传统文化中对吉祥、长寿、团圆的千年想象。
亭外游人三三两两,有倚坐长廊小憩者,有手扶栏杆低语者。一位中年男子轻声对女
儿说:“你看,这就是皇帝为太后祝寿的地方,那时连建个亭子也得讲一个‘双寿双
福’。”小女孩笑说:“那我也能在这儿许愿让你长寿吗?”我听了,不禁莞尔。亭
既在民间,福也可共沾——昔日专供帝后乘凉的寿亭,如今也成为寻常百姓的憩息之
所,岂非一件极有意味的历史回响?
我在对面的扇形长廊中坐下,回望四周,四下静雅,游廊弯转,草木扶疏,远处偶有
几声雀鸣。昔日此亭为庆寿而建,今日却更多地承载着一份时光的温柔与情感的寄托。
天坛多为肃穆之所:祈年殿之神圣、圜丘之庄严、斋宫之幽静,而唯有此亭,兼具皇
家仪制与民间温情。它不为祭天,不作法事,却因一场“寿辰”而生,后又因一份
“体恤”而转居于此,成为帝王礼制与人民日常之间温和的桥梁。
倘若说祈年殿教人敬天,圜丘教人知命,那双环万寿亭,便是教人惜情。惜亲情,惜
时光,惜那些可以被回忆、被共坐、被咀嚼的寻常日子。
我起身离亭,夕阳透过松荫间隙斜洒在地,光影交错。我回头一望,双环亭静立林
间,不言不语,却温柔如昔,仿佛一位年迈却温和的长者,正默默守候着那些走入它
怀抱的过客,轻声道一句:“长命百岁,和合万年。

第八章 珠市今夕
天坛一游至此,已近黄昏。我们从西门缓步出园,夕阳余晖洒落在古柏与琉璃瓦间,
光影斑驳,如金粉洒落,似在为这场历史与现实交织的朝圣之旅做最后的收尾。走出
那沉稳厚重的宫墙,脚步踏回城市街道,恍然如梦初醒,一只脚似还停留在千年之
前,一只脚却已踏入车水马龙的当下。
出天坛西门后,路过熟悉的天桥剧场和自然博物馆,我们沿着天坛西路北行,步入珠
市口大街。这个名字,对我而言,是一段旧时光中熠熠生辉的地标。年少时,父亲带
我游完天坛后,必来这里吃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和几个包子,或在糖炒栗子的摊前伫
立,贪恋那一把香甜的温热,舍不得离开。
如今再至珠市口,街道仍宽,车辆稀疏。曾经人潮汹涌、叫卖声此起彼伏的繁华景
象,已被时光悄然打磨。街边商铺寥落,许多老字号悄然退场,褪色的招牌下,是已
改头换面的门脸。唯有某扇斑驳的窗格,勉强还能让人辨出往昔的轮廓。
珠市口西大街路北,曾是我们年轻时常常光顾的丰泽园餐馆。油焖大虾、酱爆鸡丁、
糟熘鱼片、银丝卷,几乎是我们聚餐时的“例行节目”。如今餐馆早已迁至新址,连
同那熟悉的木窗、包间的珠帘、窗外淡淡飘来的槐花香,也一并从记忆中退场。再往
东走几步,珠市口电影院的旧址也早已被夷为平地。昔日我们在那里看过《少林寺》
《佐罗》《简爱》,银幕上的片段犹在脑海闪现,但那张贴满电影海报的旧墙,那排
长龙般买票的人群,那放映厅里响起的掌声与喝彩,却早已无处可寻。
我们走上过街天桥,立于桥中央,俯瞰南城风景,一时无言。远处的正阳门箭楼依旧
巍然伫立,默默守望着京城中轴的岁月长河,而它脚下的街市,却早已物是人非。转
入前门外大街,眼前是一排排整齐划一的仿古商铺,屋檐一致,招牌雷同,街道平整
如洗,却也生气全无。走在这条曾是南城最繁华的街上,竟恍若置身一座为游客精心
布置的舞台布景——灯光有余,烟火气却不见了。
记忆中的前门,是门框胡同的褡裢火烧,是都一处的烧麦,是老年间名角荟萃的中和
戏院,是六必居酱园的老北京酱菜,是茶馆里满座老人的棋盘与浓茶,是胡琴声中流
淌出的京腔京韵,是春节时的张灯结彩与熙攘人流,是杂而不乱、热闹真实的市井日
常。而今的前门外大街,却更像一张被精心修整过的仿古照片——没有破损,也失了
温度。
我走在这整洁却略显空洞的石板路上,忽觉有些东西,最好的归宿,或许就是记忆。
它们不需修复,也无需重塑,只需轻轻一闭眼,便能穿越回去——那日阳光正好,父
亲牵着我的手,我们走在天坛西门外的老街上,风中飘来糖炒栗子的香气,远处传来
京剧票友的清亮唱腔,而我,在七星石上蹦跳嬉戏,仿佛真的触碰到了天上的星辰。
不多时,我们便步入粮食店街。这条街位于前门大栅栏南侧,在上世纪五十至八十年
代间曾汇聚了众多老字号饭庄、旅店与戏园子,是老北京市井烟火与商业记忆的缩
影。街名本身便透出浓厚的旧京韵味。石板路虽经修整,却仍留有岁月的斑驳痕迹。
在街头一隅,我们偶然发现一家名为“九门轩烤鸭店”的餐馆。门前竖着牌子,自称
“网红打卡地”。见店内宾客盈门,我们也随之推门而入。
店面整洁明亮,店员热情有礼。刚一落座,大堂经理便奉上茶水与热毛巾,使人倍感
宾至如归。菜品虽称不上惊艳,却皆为现炒现制,香气四溢,颇具家常风味。尤为可
贵的是那一份人情味:店员服务周到,笑意盈盈,给人平添几分暖意。

结语 夜归灯暖
餐后,我们踱步至前门大街。沿着青石铺就的道路缓缓前行,街道两旁是修旧如旧的
铺面与楼宇,昔日风华与今日喧嚣在此交汇。行至五牌楼,在大北照相馆的橱窗前回
望街景,只见灯火初上,人影幢幢,仿佛一幅缓缓流动的老北京画卷。片刻之后,我
们叫车返程,踏上归途。
此时夜幕已垂,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如星河倾泻人间,流光溢彩,温柔动人。手机上
的计步器显示:今日行走已逾一万四千步。令人欣喜的是,竟未感疲惫。或许是因欢
愉忘却了疲劳,亦或是重游天坛、圆满夙愿所带来的满足,为这趟旅程注入了不竭的
活力。
历史与现实在这一日交错重叠,记忆与当下彼此交融。城市风貌可以更替,街道名称
可以更改,但那些镌刻于心的风景、人物与情感,却如琉璃瓦上闪耀的阳光,纵使岁
月流转,依然清晰、温柔、恒久不灭——正如那日在春光中泛起微光的祈年殿屋顶,
静静诉说着昨日的故事,也照亮着今日的归途。

写于东京·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