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里的哲学——读《传道书》
Ecclesiastes (《传道书》)是《圣经》旧约中的一篇。标题出自希腊语,意为“教师”或“传道人”。
《圣经》是我的阅读计划之一,断断续续进行了好多年。
最早接触到《圣经》,是在大学,一次,一个一身黑袍、模样像神父的外国人到大学宿舍楼卖中文版的《圣经》。我买了一本,不过似乎并未翻阅,也不记得是什么版本的。
出国后一度参加了某个基督教团体的活动。一个年轻的白人女子找到我,拉我去参加他们的活动。去了一两次,买了一本《新约》:其标题New Testament 下有Recovery Version(复原版)字样。书买来之后不久,我也不再参加该教会的活动了。
后来,我在本地书店买了一本《圣经》的新国际版(New International Version,或NIV)。然而也是放在架上蒙尘多年。
几年前拟定了要读《圣经》的计划,于是开始每天读一点。坚持了几个月吧,用的是新国际版英文圣经。从旧约的创世纪、出埃及记、利未记一路读到民数记。民数记读了一半,停下来了。
回想起来,当时觉得新国际版的英语比较现代、通俗易懂,也颇流畅。感想之一:旧约中的某些教诲如今的基督徒似乎已不遵从了。感想之二:《旧约》像是犹太人的历史故事,有史料价值,对于我们理解犹太先人的生活、犹太教、基督教的基本理念,等等颇有借鉴意义。
那么,为什么读不下去了?
主要是旧约中大量只有史料价值的文字,比如具体讲如何搭帐篷,祭祀的细节,谁是谁的儿子、孙子之类类似族谱的文字。又比如,如何惩治通奸者、杀人者,等等的具体规定。这类文字对于史学家、文献学家或者有价值,对于普通读者如我真是味同嚼蜡。只有使用快速浏览或跳过去不读的应付之法了。
当然,我自身阅读兴趣的转移应该也是没有继续读下去的重要原因之一。
最近,因为读到法国著名散文家蒙田(Miche de Montaigne,1533-1592)的生平,其中说他非常喜欢《圣经》的《传道书》。于是把《传道书》挑出来读了一遍。
这一遍,我对照读的是三种版本:KJB (King James's Bible),新国际版(New International Version,或NIV),还有中文圣经和合版。
KJB版被认为是《圣经》英语版的权威版本;和合本是中文圣经的权威版本。新国际版则是近世最受欢迎的英文本圣经。
《传道书》不长,根据我手头的KJB版,只有五页;新国际版也仅九页纸。读来非常快。
《传道书》的口吻被怀疑是古代智者——所罗门王的。撇开谁写的问题。短短十二章主要都在讲一个道理:
一切皆空(KJB: “All is vanity”. NIV: “Everything is meaningless”.)。
传道者以王的口吻,回顾自己的人生,积聚财富、寻欢作乐、获得王权、追寻智慧、等等,然而结论是一切皆空。
传道者显然是一个哲人(爱智慧的人)。
《传道书》里有许多格言警句。读起来让我想起读《论语》、《老子》、《易经》的感觉。
比如,“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中文和合本)。
又比如 :“There is a time for everything, and a season for every activity under the heavens.”。(万事有时。)
“A righteous man perishing in his righteousness, and a wicked man living long in his wickedness"(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
“A live dog is better than a dead lion!“(好死不如赖活着)。
“Do not be overrighteous, neither be overwise--why destroy yourself?"(别太正直,也别太聪明:中庸之道?)
从篇幅来看,传道者对于智慧显然是有偏爱的。然而他的悲叹也源于爱智慧:
“The wise have eyes in their heads, while the fool walks in the darkness; but I came to realize that the same fate overtakes them both.” (我的翻译:智慧的人眼目光明,愚昧的人在黑暗里行。我看明白了:他们的命运都是一样。)
因为虽然智慧比权力、财富、幸福,等等,更伟大,也只能让人得以更好地享受此世的生活,无法改变人皆有一死的根本事实。当传道者发现——无论贤愚不肖,都难逃一死——的时候,他幻灭了(或觉悟了?)。
传道书的结论:
Fear God and keep his commandments: for this is the whole duty of man. (敬畏上帝,遵守其训诫:这是人之本分。)
我无法从阅读《传道书》中得出以上结论。总体感觉这一结论有点突兀,似乎是勉强安上去的。
在我看来,《传道书》说的是:虽然人生毫无意义(一切皆空),智慧还是比世间其它事物更值得追求。人应该在日光之下,乘着还活着,及时行乐、享受生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其中,传道者也表达了对死亡的焦虑。然而认识到一切皆空,要及时行乐,对死亡有焦虑,这些难道不是人的基本状况?如何从这里发展出:有一个全能的神(上帝)和人要敬畏神的结论?显然,《传道书》没有提供逻辑与思考的线索。
这样一来,我理解了为何蒙田喜欢此文了。
据说,蒙田是个十六世纪法国的斯多葛派哲人。《传道书》提到上帝的时候不多,似乎更在意人世的生活和生活中的智慧。有论者认为:《传道书》似乎受到古希腊罗马哲学的影响,比如,之前提到的“别太正直,也别太聪明”不是受儒家的中庸之道影响,而是受到斯多葛派哲学的“温和”、“适度”原则的影响。
再比如,“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一则的全文是: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这一部分读来和许多斯多葛派哲人秉持的决(命)定论(Determinism)若合符节。
蒙田的生平似乎表明:他对于当年的宗教“战争”——新教与天主教的论争感到厌倦,从而成为怀疑主义者。据说他小时候家里只能说拉丁文,大约读了不少古希腊罗马哲学典籍,很可能接触到斯多葛主义。
哲学与宗教都叩问人生的终极问题:生命的意义。
古往今来的人们大都要在两者之间选择一个栖身之处。
蒙田在对宗教失望之后,走向哲学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儿;而《传道书》的哲学性使得它比宗教性浓厚的《圣经》其它章节更能让蒙田欣赏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大作家蒙田据说在中年突然放弃了自己的职业生涯,自愿选择隐居乡间笔耕不辍,写出了1200多页的Essays(《散文集》),成为文学史上不朽的名篇。
我有一个猜测:《传道书》或许帮助蒙田认识到一切皆空,从而放弃原先的职业追求,潜心于自己真正感兴趣的写作。
而《传道书》的存在,也说明了《圣经》本身受到此前人类文明的影响,甚至古希腊罗马哲学的影响。作为西方古代重要文献,《圣经》作为一本书还是值得一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