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度假记 退休人员的锻炼和康养
早上7点多一点,我被一阵阵“啪啪”的声音给吵醒,楼下小广场有十来个人跟着一位70来岁的半秃老人陈医师使劲地拼命拍打自己的大腿和臀部,前胸和后背,双掌,一阵阵有节奏 “啪啪,啪啪“如同打板子声缭绕在山谷和一栋栋高楼之中。
领队的陈中医大约75岁,微胖的中等身材,去年七月初他才搬入小区八栋。他步履矫健,精神矍铄地散步在小区的路上,这种面貌足以让小区那些不是腰疼就是膝盖疼,三高的退休人员相信养生健生的真理都掌握在他的手里。陈中医每天早上七点到楼下搞锻炼,对全身拍拍打打,于是人们开始跟随,一传十,十传百,像滚雪球般越来越大,一时间,整个网球场全都站满了人,一些人不得不站在场地外的路边上。整整齐齐地排列成行如军队声势浩大。“啪啪”的拍打声宏亮得响彻整个山谷。
那一年大姐蔷每天早上也强迫自己起床,睡眼惺忪地迷迷糊糊下楼跟着去拍打,还逼迫着丈夫楠也去。不想去,你怎么能赖在床上在人人都锻炼拍打的清晨,这就好像人人都在服用一副长生不老的保健药,你却去拒绝它,岂不是拒绝延年益寿吗?上了年纪的人是最热爱生命的了,当然也可以说最怕死了。现在生活富裕,日子过得这么好,谁不愿多享受几年与儿孙在一起的天伦之乐,多晒十来年的太阳,多吃二十来年的美味佳肴?于是人们成群结队地跟着他拍打,
去年洁的手掌都拍出了青色的淤血。据陈医师的理论,这些都是她体内的毒素和被堵住的地方,黑瘀点是脾胃不好。她没有想到淤青是由于外皮下的毛细管受到外力的撞击而破裂引起的。洁手上的淤血让我想到意大利南部几个古镇在宗教节日时采用一些自虐的方式,用带针的圆木板拍打自己的大腿或前胸,直至流出鲜红的血液,或鞭打自己前胸后背来纪念耶稣,忏悔罪孽,得到救赎。小区的人这样使劲的拍打自己的身体,直至大腿臀部被打紫打淤,他们也是希望获得一种救赎,从疾病和衰老行程中得到救赎。
除了做操,小区里还流传着陈是神医的说法(懂八卦,易经,通天眼)。当然,神医这一桂冠是由27栋的吴姨授予的。
利川所有的避暑小区都配备有很大的食堂,供那些不想做吃的住户或来访的客人进餐。餐费价格便宜食材新鲜可口,15元四菜一汤。除了提供餐饮,另外还有一个功能就是邻里碰头相聚的地方,有点像国外的教堂。人们可以在食堂遇到以前的老同事,遇到楼上楼下的邻居。
陈医生和老伴才来几天都在食堂吃饭,一次与吴女士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吴女士曾是某税务局的一位工会领导,能说会道,亲和力强,桌上随便一聊,得知陈是中医,吴便像一只蜘蛛落在陈中医身上开始织起了关系网。请陈和夫人吃了几顿饭。顺便也请陈为她结婚几年不育的女儿女婿拿脉。陈医师一拿女婿的脉就变了脸色。小两口离开后,他私下对吴婉转地说这女婿身体不好,难以治愈。吴的女儿得知后闭门跟丈夫一核实,这位年轻的丈夫不得不说了实话的确他的身体不太好,精子存活率相当低,难以生育。
随随便便一拿脉就把人家埋藏好多年的秘密给挖掘出来了,这难道不是神医吗。女儿女婿之事当然不能向外人透露。在麻将桌上,在傍晚女人们聚会聊天时,吴还是忍不住说起陈医生的本事,龙飞神舞,只是说陈稍稍拿一下她的脉,就把她身上隐藏的疾病和不适都挖掘出来了。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谈论陈神医,越传越神,本事越说越大。
洁和蔷都有一对轻信的耳朵,特备是洁,常常把麻将桌上听来的话当作大学权威教授在教室里说的话,不做任何思考。“他能通天眼呀。”当洁兴奋不已把这句话告诉我时,我听上去觉得她在说天书,那些武侠小说如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伸指弹出内力可将敌人手中的刀剑全部击落的人间魔幻之事。那一年,人人都希望被陈中医拿脉看看,神医发话了,“我是来避暑的,不是来给人看病的。”这话阻挡住很多只想伸向他面前的手臂。仅少数几位幸运者被他拿脉看了看。洁和蔷就是其中的几位。
要知道,洁也是小区的名人。我来小区不到一个星期就感觉到了,每天傍晚在小区路径上遇到与蔷打招呼的人,没有一个不问洁什么时候来的。
第一年的夏日,洁在小区楼下做八段锦时,她精神抖擞,优美柔软的身段和娴熟的姿势吸引很多人,当人们得知她还是一个浑身埋有很多癌细胞地雷的人时,都会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叹声,于是她身后逐渐出现了很多随她一起做八段锦的学员。如同人们相信陈医生拍打益寿一样,小区的人们把她当做战胜癌症的胜利女神来崇拜。在生活中,人们不就是需要这些在能够战胜病魔的励志榜样吗?
洁每日上午带人做八段锦
陈神医有事或感冒不能带操时,由洁来代替。因为洁为蔷开后门,陈给蔷拿了拿脉,结果蔷听了一句令她万分沮丧的话“你身体的元气全部耗尽了,不能再摸乒乓球了。”这对酷爱打乒乓的蔷来说是一重大打击。洁的一位闺蜜服用了神医亲自调制的白色药粉后,拉了一个月的肚子,人都拉瘦了好几公斤,原本圆圆的脸成了瘦长脸。另一位“幸运者”,前湖北队的乒乓球运动员,也被神医诊断吓到,(缺乏元气之类的),那女的从此一蹶不振,陷入忧郁,偶尔我会在小区内的池边花园椅子上看到她,才六十岁刚出头就包着一件很厚的衣服坐在椅子上晒太阳,完全没有一点生机。好像她原有的一点元气都给神医几句话给吹散了。
那个夏日结束了,秋日来临,人们像候鸟般又飞回原来的栖息地武汉。陈不再是她们小区的神医。冬日降临时,洁回到她在海南过冬的公寓,时间和距离让她产生遗忘,好似热恋中的情人,热情冷静下来之后,陈神医的光环逐渐消失。再说拍打了一个夏日的身体也未见更强壮,该腰疼时依然腰疼,该腿疼时依然腿疼。第二年,蔷和洁再次看到陈先生时,觉得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来避暑的退休人员而已,跟她们一样。只有一小部分人依然跟着陈每天早上拍拍打打。
在避暑小区,人们最热衷的就是锻炼和康养。一清早,除了这些拍拍打打的操之外,还有人打太极,八段锦,甩绳等等各种锻炼方式。傍晚时分小区内还有人在锻炼,做僵尸操。他们排成一长溜,像长长的蛇一样,一个跟一个,在八九十年代的老歌曲伴奏下,像僵尸一样甩手耸肩。据说这个操在一周能让血管变得年轻。无论是否真有这神效,但有点可以肯定,在利川避暑的退休人员肯定比在武汉窝在家中的退休人员要长寿,或生活质量更高(当然,身体健康基因也是最重要的)。这不光是利川宜人的气候对身体有好处,还有适合老年群体生活的人文环境(社交活动,群体的陪伴,积极地锻炼等等)也对老年人身心非常有益。
康养
下午三点,晴空万里,虽是七月中旬炎热的夏日,利川的气候温和凉爽,我坐在售楼部外面看书,接待小姐给我端来一杯菊花茶。此时,蔷正趴在康疗室的床上,一个面貌秀气穿着中式传统白绸衬衣的年轻女子在为她做按摩和理疗。不久她又将要代表龙腾小区在利川市进行老年人乒乓球赛,她要预备好腰身参加比赛。
我们来的第二天在楼下遇到吴。吴总是以惯有的热情和夸张的神情说小区来了两位了不得的中医,(就像她以前到处宣传的陈神医那样),一位来自中医世家的骨科刘中医,一位来自中医名家彭中医。原来,小区在售楼部开办了老年人康养中心,安置一些理疗设备,请有内科和骨科两位年轻的中医坐诊,一大帮年轻可爱的按摩师,推拿师,针灸师,开始的一个月全部免费就诊,优惠腰部按摩理疗。
小区内组织的康养活动
康养,
吴继续兴奋地对我们说“我病疼的右腿被刘中医搞了几下后好多了。”蔷有腰疼的毛病,时好时坏,听了吴的介绍第二天我们马上就去了售楼部的康养中心,长着一张团团脸的小彭中医给蔷拿脉。小中医说了很多,她也记不得那么多,只记得需要补中益气,湿气太重之类的。据此理论,不应吃凉性食物。因此,蔷在炎热的夏天不敢吃一口西瓜,不仅自己不吃,还将这个中医理论推广应用到小孙子身上,即使40度,也不让小孙子多吃几口冰西瓜。在潮热难耐的武汉,让她吃口冰西瓜简直就像让她吃老鼠毒药那样可怕。我不是不相信中医,但不会盲目去信。鲁迅父亲生病时,一位民间老中医给他的处方中有“一公一母蟋蟀。”一公一母?听起来颇为荒唐可笑,父亲经名中医医治死亡后来鲁迅决意学西医。
吴在夸耀骨科刘中医时,除了自己腿感觉好的亲身经历外,还提到住在小区的一位美国人,他的右手无法抬起来,本准备要回美国做手术,刘大师为他掰了几下,按摩几下,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手臂可以活动了。吴说这话就好像传教士在说耶稣用唾液混合粘土贴在盲人的眼睛上,盲人马上恢复了光明一样的神话。蔷恨不能马上躺在床上让他按按腰腿。
一个多月后,刘中医的师傅来了,那更是难得的机会啊。借以吴与中医们的良好关系,算是看在吴的面子上,大师开恩给蔷按摩。他看上去像一位五大三粗的壮实农民,当他用大象腿般粗壮的胳膊压在她的腰部和腿部时,疼得蔷只叫唤。按摩后蔷回到家中,感觉腰部疼痛加重,臀部还出现淤青。不久回到武汉,又听说由该大师按摩过的李女士肩部一条筋给按断了,蔷惊吓不已,后悔不迭,赶紧去医院做检查是否她大腿的一根筋也被大师按断了。
再回头说小彭中医。我也去凑热闹让小彭中医给我拿拿脉。他正儿八经地看看我的舌头,面容,似乎察觉我的眼神中缺乏一种对他的“崇拜”感,于是他故作玄乎地说阴阳属性,脏属阴,阳腑环抱,在经亦阴,夹行背部诸多阳经之中,阳中之阴经,,,我打断他,“你能告诉我拿脉情况如何?”
他说不出我身体内隐藏的任何疾病(或许我也没有什么病?吴也吹捧说他可以把身上所有不适和病痛都说出来的)。
“你湿气太重”,最后对我这样说,似乎50岁以上的女人都是湿气重,这是最保险的一句话。到底什么是中医的湿气我至今觉得像天文学一样难以理解,人体内水不是占有一大部分吗?到了一定的年纪生理机制出现的现象是属于自然发展状态还是属于病理状态?总之,他对我的健康状况还是大大地夸奖了一下,我只能说我偶尔感到头皮有点麻,彭医生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一张小纸给我写了一个中药处方,镜片后面的小眼睛散发出一种郑重,“如在外面,这个处方要2000元。”我”嗯“了一声,没有出现他期待的受到恩惠后感激流涕的神情,拿起那片薄薄的小处方,放入包中,谢谢他。听说中医服用起来那么麻烦,我什么中药也没有买,那张价值2000元的处方也不知最后消失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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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农家女
我坐在售楼部外面花园读书等着在里面做按摩的蔷,一个清洁女工在我前面的草坪上用竹扫帚驱逐那几片从周边树枝上飞下的落叶和红色杨梅。她40来岁,有着一张白白的刷了粉似的馍馍脸,蔷和洁都与她很熟,她一边扫地一边不停地发问:
“你在外国讲啥子话呢?是不是跟我们讲话不同, 写的字不同”
“当然,你以为全世界的人都说中国话吗?”
“那你怎么还会说我们的话呢?”
”你想想,如果我住在利川就不会讲武汉话吗?我只是住在海外而已,除了讲外国话,当然也会讲中国话,“
“呵呵,呵呵”,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道理,白馍馍般饱满的脸笑了起来,眯眼睛成了一条缝。
“你怎么找到一个外国丈夫呢?“
“你吃得习惯吗?
“外国好不好”?
“外国人寿命比中国长还是短?
自从2019年开发公司在她所在的凉雾乡旗杆村修建了一大批避暑公寓后,原来作为农民的她成为小区的工作人员,穿上了蓝色工作制服还很精神,好像城市里大酒店的服务员。她每天不再跟鸡呀鸭呀玉米蔬菜打交道了,一年中四五个月内她每天遇到的都是大城市来避暑的人们。她开朗活泼,质朴的性格让很讨人喜欢,另外,她脸上总是挂着一副淳朴憨厚的笑容,笑容中包含着对大城市有钱人和官员们的敬重和好奇,也赢得很多住户的信任。在她做清洁时,不少富婆和官员夫人都向她倾泄一些烦心的事:近四十的独生子坚决不结婚,腰疼腿疼无法走路,35岁的女儿离婚还再找人,孩子窝在家中不出去工作,独生女30多岁还没有对象等等。那些城里的妇人们仿佛拿她当作心理医生般倾吐各自的烦恼。她总是乐呵呵地听着,还露出一种同理的表情。
不过,即使这样与大城市人交往,在某种程度上,她依然保持着偏远封闭农村人的质朴和对外部世界的无知。
“我们这里有个老外,好英俊,长得好白,个头好高。”
我想她指的就是胳膊被骨科中医治愈的那位美国人。
在龙腾避暑小区内的人行道上,每天傍晚散步时可遇到省市级各级机关干部,大学的教授,北京军区的将军及他的演员妻子,企业老板,佛教信徒,万州及利川的地方官吏,当地农民,还有一位满脸深深皱纹的六七十岁的美国男人与他头上总戴着帽子的矮胖中国妻子。
“那还叫英俊?像英国伦敦街头退休的水管工。”我故意嘲讽了一句。
“他很白,很高,在这里,跟中国男人相比他还是英俊多了。”
她的意思是跟利川旗杆村的农民相比吧。这时,穿着浅蓝色衬衣,30出头的一位年轻女子也从旁边的门走过来也参与了我们的聊天,她的工作就是给每位来看房买房的人送茶端茶。
“你们村里有没有未嫁出去的30多岁的女人?我有个意大利朋友希望我为她英俊的儿子找个中国媳妇呢。”
“那他怎么不找一个本国的女人呢?找不到吗?”她问,她还是很聪明的,的确朋友的儿子性格内向,羞涩,根本找不到一个女友。
“意大利女人不太温柔, 他要找一个温柔的东方女子。”
“啊,你不知道,利川女人跟四川女人一样,也不温柔啊,说话和吵架似的呢,”漂亮的接待员接着说。
“要找温柔的,最好去越南找。”杨居然还知道越南女子温柔。她也不是那么封闭呀,定是从小视频上获知的信息。现在小视频的影响力非常强大,国人很多信息和观念都来自于成千上万的小视频。
“嫁那么远?那怎么行呢,话也都不同,没有办法说话呢”
杨马上又反对这种远嫁的想法。
“开始时你可以用手机里的翻译APP进行简单地交流吧。”
“那晚上在床上做爱时说句情话还要用翻译器,好麻烦呢。”
她说完这话,被自己头脑里的想象搞得哈哈大笑,我们几个也跟着她大笑起来。
杨经常一天内工作十几个小时, 不停地来回打扫这栋售楼部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刚清洁过的地方,又来了一群看房的人,喝茶吃点心聊天,地上出现一层碎末,又需要马上清洁。每天一拨人跟着一拨人来。今年,在外加康养中心,小区很多人去免费体验, 人一多,事也多。昨天她告诉我说她的腿来回都快”走断了”。
她的基本工资是2200元,加班最高到2500元(她说的),包吃三餐(食堂里吃),常常是周末和周日也要加班。至于加班她似乎没有任何怨言,出生于农民的她本来就没有多少周日休息的概念,需要耕地时每天都要去耕,不需要耕地或雨天时每天在家打麻将。因此,她像以前的长工一样受房产开发商的剥削也不知不觉。她的家在附近的村里,丈夫在外地做工,女儿也在武汉打工,家里盖有一大栋新楼,婆婆80岁了,每天依然在自家玉米地劳作来打法时间。作为现代农民的杨,她衣食无忧,每天扫地的活对她来说不是一个沉重的活跟她以前田里的活相比。晚上她到处打牌,打麻将,她很满足自己的生活,整天笑嘻嘻地,发出内心的笑,真像一头幸福的黄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