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树二三事

作者:Saner_H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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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魂三儿

英树,日裔美国人。不久前过世了,享年八十四岁。家人很低调,竟然连任何仪式也没有举行。英树的朋友们,多半是乒乓球俱乐部的球友,自行地聚了一次,吃吃喝喝,你一言我一语,比较不系统地缅怀了故友。

英树算是第二代移民。祖父为了不让儿子服兵役,举家来到美国加州,种地谋生。不料想日本人炸了珍珠港,在美国出生的幼小的英树和其他日裔美国人一样不被信任,生产资料被迅速没收,给遣送到中西部的搬迁营,英树称之为集中营。他的主要教育是在搬迁营中获得的,比如加减法。所以英树对具有高小本科以上学历的人都十分地崇敬。他其实很少回忆那段时光。“我得过集中营里的弹球冠军。”英树偶尔说。怕别人不懂,还用手比划一下弹球的动作。

自由以后的英树做花匠糊口,算是沿袭了祖宗的事业。50岁以后喜爱上了乒乓球,至今30余载。他的故事也大多和乒乓球有关。

英树打球的绝活儿是放高球。手腕子机灵地一抖,放出去的高球带着侧上旋,又飘又冲,让不熟悉的人或者准备不足的人捉摸不透,屡屡得手。他把这个绝活儿称之为“体系”。英树毫无保留地把他的“体系”传授给每一个他教过的人,几乎家喻户晓。以至于很多时候看球的人会一起喊:“用体系!用体系啊!” 忽然有一天,英树的徒弟发现英树其实十分的不会对付自己发明的这个“体系”。徒弟把这个发现用电子邮件通知了俱乐部所有的人。于是很快地,英树的很多手下败将纷纷地可以从他身上拿分了。

一次,俱乐部来了一个外乡人,牛哄哄的,号称在他们那一带平蹚,无人能敌。大伙儿看了他几招儿,觉得有趣,便使坏。指着已70来岁头发花白的英树说,你大概连这老头儿的左手也打不过呢。原本就是左撇子的英树忙不迭地接话茬儿说“使不得,使不得,我还是用右手和他打吧。” 外乡人中着了,以手指着顶棚盟誓说:“我若打不过他的左手,我再不来这儿!”。结果可想而知。被英树打了个稀里哗啦的外乡人羞愧难当,还没等比赛结束,便要拿头往球台的角儿上撞,让人好歹给抱住了。

英树喜欢逗女人是出了名的。往往以辅导打球为名,无限接近女球员。无论对方有无家室子嗣,老一套地从聊打球健身开始,然后谈及人生和主义,然后约定每周的同一个时间一起练球。对发育较好的女球员则主要训练对方的步法,大幅度地跳来跳去,直到被对方识破心机。所以女球友和英树的关系大体要经历一个友好、恼怒、更长久的友好这样一个波浪式的过程。

英树含含糊糊地讲过一个他的朋友的故事:说是为了替天行人道,从医生那里开了些伟哥。可是不得要领,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到了紧要关口,那话儿还是不给力。急的他朋友一个劲儿念叨:“Com’on baby!” 后来大家私下说,这搞不好就是英树他自己的事儿。

杰夫惧内,从台湾媳妇那儿学了些黑话,比如“鸡”。有一年和英树拼车,带着杰夫的女儿去拉斯维加斯参加全美乒乓球锦标赛。一上路杰夫便卖弄他从媳妇那儿学来的黑话。英树十分受用,便说:“好啊,咱们到维加斯白天打球,晚上找鸡!嘿嘿嘿。” 不成想这话让杰夫的女儿当了真。趁给车加油的时候悄悄给妈妈打了电话:“妈咪,不好了。英树和爸爸说,他们要白天打球,晚上找鸡耶!” 结果历经跋涉后,在目的地酒店大堂迎接他们的,不是服务生,而是打飞的赶来的杰夫的媳妇,双手反插在腰上,杏仁圆瞪,把英树骂了个狗血淋头:诸如老不正经的,把我好男人都拐带坏了云云。英树便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回来后的一个晚上,杰夫正在打球,手机响了。只见杰夫毕恭毕敬地接电话:“蜜呀,我正在打比赛呢,现在不行,……,好,……,好好,……,好好好。”  挂了电话接着打球。英树见状坏笑着马上给杰夫的媳妇拨了个电话:“南希呀?我英树啊。杰夫在吗?……,没有见他啊。……,他是和我约好了今晚打球的。……,对。……,5点半就出门了?……,那早该到了啊?……,他总是很准时啊。” 只见杰夫几个箭步飞奔过来对电话喊:“蜜呀,英树毁我呐!我在这儿呐!”

安迪是电台的播音员,声音低沉浑厚,极富磁性。膝关节和腿有旧伤,时常戴着护膝,护腿,护踝等一连串的行头。一次,大概是旧伤复发,打一下球,便呻吟一下,“啊-”“啊-”“啊-” 的。别人并未在意。唯有英树眼睛滴溜地转着,坏坏地说:“这动静听起来很那个啊。不是吗?很像成人电影里的声音呢。如果我们每个人挥一拍呻吟一下,一定很有趣。” 于是真的每个人打一拍便呻吟一下,球馆里“啊-”声一片。

英树有个哥们儿叫鸠,一起打球有30多年了。鸠光头,却总是在头上戴一个档长头发用的箍。鸠是个话痨,打球的时候嘴老不闲着。球打出界八十丈远,他会瞪着眼睛问:“难道就我一个人看见那球擦边儿了吗?” 对方比分落后追赶上来的时候,他便说:“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忘掉那个念头儿吧。” 自己追上比分的时候便说:“我仿佛在漫长的黑暗的隧道尽头,看到了一丝光亮。” 最恶劣的莫过于赢了比赛,和对方握手的时候,鸠总是语重心长地说:“你没有任何理由为此感到羞耻,因为你已经尽力了。” 英树最擅长和鸠对掐:“是呀!谁在乎比分呢。我们的友谊比宪法还重要,不是吗?顺便说一下,我昨天好像连赢你三盘?” 英树在鸠不在场的时候常窃窃地说:“你们注意他的走路。他走的时候是一颠一颠的,他喉咙的深处会颠出嘤嘤的声音。仔细听。”

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俱乐部进来了两个拿枪的歹人砸明火:“都别动!举起手来!交钱不杀!” 大概是在搬迁营里培训过,英树的手举得最自然标准。鸠和其他人迅速地趴在地上,鸠的手举得几乎是抱着脑袋的,屁股绷着,略微地有些上提。两个歹人摸来摸去,摸了约有两袋烟的功夫,得现钞20余元,扬长离去,也是一颠一颠的。良久,有人开始战兢兢地拨911报案,有的给家里打电话叫车来接。英树正在查看每个人的裤裆是否大湿,突然发现外乡人不见了踪影。

到了第二天的晚上,外乡人蹑手蹑脚地来了。英树忙问:“你昨晚去哪儿了,我们都找不到你?” 外乡人说,他趁歹人不注意,爬出了俱乐部,就开始撒丫子没命地跑,跑出去好几里地,才发现跑反了方向。英树问:“那你有没有替我们报警?” 外乡人:“没,没有。” 英树制止了正要发作的鸠,抚着外乡人的肩膀说:“我们都在为你的担心呢。你该给我们报个平安啊。”

英树在街道热心参与过很多社区服务。1969年,经过了3年的辛苦筹划和募资,出生在美国却一直被当成日本人的英树,作为美国童子军的领队,带着一干童子军们去日本转了一圈儿,以了解当地文化和生活习惯。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自己祖辈的所在地,那个曾经让自己蒙受了难以名状的羞辱的岛国,英树百感交集。

1988年,里根总统给那些战时被圈起来的日裔美国人写了一封言辞诚恳的信,说他对那件原本不该发生的事情深感歉疚。并附了2万美元给每一个生者做补偿。这信和钱被英树一家拒绝了。

2008年10月,年届77岁的英树意外地接到了入选陪审团的通知。英树以为眼花,让几个家人传阅后,最终确认自己的确首次入选了陪审团。出庭那天,法官照例对每一个陪审团成员进行了询问,诸如生活习惯,爱好等等。轮到英树时,法官问他是否能做到公平和直言。英树回答“能!”。法官又问:“你是否相信美国宪法和司法系统的公正?” 英树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身体开始抖动,脸开始充血,然后厉声地问法官:“要是不分青红皂白,把你的全部财产拿走,把你和你的家人赶到赛马场的马棚子里住,然后再把你和你的家人转送到犹他州的集中营去,你会相信它的公正吗?!你就是亲吻我身上阳光照不到的那个地方,我也不信!” 法庭内一阵骚动,嗡嗡的。公诉人请求法官取消英树的陪审团成员资格,得到了法官的认可。法警在给英树的通知字条上写到:免除今后陪审团当差资格。英树努力地挺直腰板儿,走了。

原载于 《华夏文摘》2014 年 第一二〇二期(cm1404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