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碟“一代人的见证”
光碟“一代人的见证”
十多年前,他妻子有天去县城教会,带回“一代人的见证”光碟。 他在收拾老屋的时候,在一本几乎看不见封面的《生命季刊》的杂志里取出这张碟子。
他家以前是个聚会点,当时看的主要是爷爷奶奶带着孙辈看。每次看完,光碟会夹在《生命季刊》里。
很多父母从80年代末,90年代初就出去打工,他们的孩子后来也出去打工。挣钱在城里买房娶媳妇,在城里安家是趋势。在姑娘少,男孩多的的大环境,各家都卯足了劲儿。没有房子就没有资格娶媳妇,有房子没有信仰不是问题。聚会的人越来越少,最后房子的主人老周也离开,他把光碟用塑料袋包好,夹在一本叫《生命季刊》的杂志头,放在高高的屋梁上。
土墙的房子,是瓦片盖的,一场冰雹打了,千疮百孔,雨水淋湿了墙壁上的歌词。满墙的手抄歌词,那是白纸折了抄的。当时唱熟的歌单还被取下来,用塑料袋盖好,后来都烂成了一堆废纸。
老周眼看儿子谈婚论嫁,两爷子后来都在工地上打工。工地上睡通铺,结婚和没结婚的都睡一起,中间隔着蚊帐,有些蚊帐很透明,只是太劳累,一会儿动静过后就是此起彼伏的鼾声。无论去哪里,他求上帝救他脱离各种试探,有时他不能一倒下就睡着,隔着蚊帐,他能清楚听到别人。通铺整晚亮着灯,他觉得听着非常别扭,没有接电线的地方,他又无法看圣经,无法吹电扇。他祈祷着每个人都平安,工地十分简陋,安全措施也很差。
一次半夜,他走到外面祈祷,随后小林也出来。她说他每晚都那样,她要剪他。老周和小林一个村,当初她来看"一代人的见证" 时,他们孩子才几岁,夫妻非常恩爱。他们是第一批由爷爷奶奶带大的孩子。在同个工地,更多是老乡情分。她叫老周叔叔。她说她想死。老周说,还是要祷告。她说,你以为这是在老家吗。后来老周看到小林货比三家,就看哪家剪刀最快。他祈祷着, 他担心小林做极端的事,一夜未眠。信主这个概念在天天体力透支的工地上,在脑壳里几乎荡然无存。
老周儿子后来在县城买了房子,也结婚生子。他得到的都是祈祷得来的,是从恩典里来的。他反复叮嘱儿子,信主像盐,必须要在上班的时候加进去,休息睡觉加进去,心思意念要加进去。万万不可以把他当作额外的事来做,更不要老了才信,有时间才信,心情好才信。
往年他回老家,把墙上的诗歌都用胶布盖了一层,但是常年没住人,风雨侵蚀着墙壁。只剩下零星的字,但他还是能根据那些碎片唱,当年上百人的大合唱,几十人的唱,到几个人的唱,他都记得很清楚。他要回老家,老家不只是老屋,更是个聚会点。太多温暖的记忆激励着他回去。
墙上那些歌都是小林的丈夫抄的,小林的丈夫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他和小林离婚后,更加肆意放纵。一次他在夜总会醉得不省人事,老周用斗车拉他回工地,他醒来说老周,你还当自己是教会的头儿吗,信主没意思,当年信主是因为山里娱乐少,没得选才信主。
老周祈祷,求主让他在镇上买个房子,他好有个歇脚的地方,也有个聚会的地方。他走路往返老家就只要四个小时,从镇上他去县城的儿子家,来去就方便多了。上帝让他的愿望一一地实现。他回到老家,和跛子翻盖了房顶。
跛子是老周最说得来的人,曾经一起聚会的人,他只要知道的,都会无数遍和老周说起。跛子从小就跛,他记得圣经里有多处上帝祝福跛子的事,他的妻子是个瞎子,但两个孩子都很乖巧。四肢健全的青壮年都出去了,也把他们的父母接走了。周围几公里的山坡都像他的养殖场,全是树林子。他喂了几百只鸡,他守着年迈的父母。唯独他依然做着传统的小麦,高粱和苞谷。他卖蛋的时候,总是高声地说,这是上帝的恩典,上帝的怜悯。村里收土产的商贩嘲笑着说,你还记得那些事,那些话。他望着他们的背影,跟他的盲妻说,他们曾经都信过的。
房子周围的杂草除了,拿走了藤蔓的樱花开得非常突出,李子花,桃花都开了,小河沟的水从房前流过,清澈见底。他往返在镇上和村里,即便到了公路上,有人招呼他坐车,他还是坚持走路,走路可以和田间地头的人说说话。说起光碟的事 ,记忆里那年轻又有活力的情景,挠着他们的心窝,泪眼婆娑,相看着问,那小林夫妻后来怎样了。老周说,小林的前夫过世了,小林再婚后很好。他去看望了小林的父母,也看望了小林的前公公婆婆。他们非常感动,说,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走几个小时来看我们。提起光碟里的人,他们问,那些人还好么,碟子里的人还好么。
老周每看望一户,要不被感动得想跪地感恩,要不悲伤得想仰天长啸。城里教会表演似的感动落泪,作见证都要靠夸张修饰,而他总是泪水太多,每天求主管理眼泪的闸门,管理跌宕起伏的情绪,平静的情绪能让他多吃饭,有气力走路。
探访完各家,他打着电筒往回走,远远看见灯亮着,他妻子已经煮好了晚饭等着他。他希望有天更多的人能回到主里。
金黄的麦浪在五月的风里窸窸窣窣作响,老周收了麦子。阔别许多年后,老屋子第一次掰饼,老周亲自用新收的麦子做成了饼。跛子说他的葡萄酒埋在地窖里很多年,就为了这一天。十来个老年人把千言万语都浓缩在老泪纵横里。老周说镇上有一桌人聚会了,县城人多,分了好多个点,相互间关系亲密。他们说,上帝一直都在,只是我们走岔了很久。老周的儿子主持了圣餐,他极力管理自己的眼泪不要倾泻,他哽咽说: 你们都是一代人的见证。他用手机放了些舒缓情绪的歌。
老周在打工期间,经常去当地教会,他听过很多讲道。圣经知识并不能让全身干净,这就好比一个洗澡不洗脚,全身并不干净。网络让圣经知识像所罗门修圣殿时的黄金,又多又方便取用。知识包装的涵养很薄,揭开就是情欲,所以需要耶稣的救恩。他重复着说给儿子听,每次望着儿子离开的背影,他祈祷圣灵训练他的儿子,而不是靠自己的反复唠叨。
老周站在屋檐下,目送着儿子一家从远处的拐角处下山回县城,阳光透过天窗洒在斑驳的墙壁上。他盯着两处还飞起的歌单残片,向主无尽地倾诉。深夜他想念散住各处的主内家人。风打着树桠上的月华,轻轻地,像是在安慰他。
他在玉米地里薅草,阳光把玉米秆映在他身上。他妻子提来茶水,告诉他,儿子打来电话说,“一代人的见证”可以在网上看,他电脑存得有。那个《生命季刊》没有停,还在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