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之境与神性缺席:《仁慈的关系》的深渊凝视

即便我拜读了《撒旦探戈》和《反抗的忧郁》,再来拜读这本8个短篇的小说集的《仁慈的关系》,依然是一头雾水,理解拉斯洛作品意象是件不容易的事,然而他营造在作品中那种荒凉、沉闷又行如流水的氛围无处不在(这种感受很矛盾,是我阅读真实的体验),又能深深地吸引着我。我需要借助许多读者的感受,同样要借用AI的强大,对拉斯洛作再作理解。以下的这些文字,是个人化的解读,甚至是没来由的,只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2025年,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让这位“当代马尔克斯”(他似乎比马尔克斯更难读,属于拉斯洛式的升级版)的作品再次成为全球文学界瞩目的焦点。浙江文艺出版社于2020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仁慈的关系》(或可译作《恩典状态》),由余泽民和康一人合译,收录的8部短篇小说,正是理解拉斯洛独特美学和思想深度的绝佳入口。这8个故事以其晦暗沉郁的氛围、边缘化的人物、以及对“终结”与“在场”的哲思,共同构建了一个在荒诞与绝望中寻求神性微光的文学宇宙。
一、8个短篇的叙事轮廓:末世景观中的游荡者

《仁慈的关系》中的8个短篇,描绘了八种近乎停滞、走向终结或被困于某处“陷阱”的生命状态,我们按作品成书的次序作些理解。
《甩掉埃勒·博格达诺维奇》:无名叙述者在布达佩斯式的全景监狱中追踪同伴,冷战余波中的集体恐惧让城市沦为创伤容器。此人犹如一个纠缠不休的幽灵或负担,代表着某种挥之不去的、令人厌烦的过往或责任。故事的基调是滑稽而又沉重的,逃离的努力似乎注定徒劳。
《理发师的手》:聚焦乡村犯罪,西蒙因贪婪谋杀枕钱而眠的老乔卡,却在逃亡中沦为新的谋杀目标,完成罪恶的闭环。作者试图叙述了一位沉浸在自己技艺世界中的理发师,他的手艺近乎完美,但这种专注与外界的疏离,使他成为一个孤独的、活在自身封闭美学中的人物。小说侧重于技艺的极致与个体存在的虚空。
《荷曼・猎场看守(第一稿)》与《手艺的终结(第二稿)》构成复调叙事:前者中荷曼从“秩序执行者”觉醒,发现益害划分的残酷本质,转而用“Selbstschuss”机关反抗人类,最终被射杀在雪地中;后者通过旅馆经理的转述,将荷曼的觉醒解构为游客眼中的怪诞冒险。
《茹兹的陷阱》:以“各得其所”车站为起点,编织出办公室职员、科沃勒斯基与萨博的连环跟踪网,醉醺醺的茹兹大婶则成为这出荒诞剧的终极旁观者。实际是描绘了一个名为茹兹的人物,仿佛被困在一个无形的或实际的“陷阱”中。这个陷阱可能是一种生存困境、一种心理状态,或是命运本身的束缚。小说营造出一种压抑和无路可逃的氛围。
《火》:以炽烈意象隐喻毁灭与净化;这个短篇以“火”这一毁灭性的元素为核心。火既是具体的燃烧,也可能象征着最终的审判、净化或彻底的毁灭。故事中的人物面对的,可能是自身的罪恶或世界的崩塌。
《调台旋钮》中帕尼克借旋钮维系与世界的联系,在频道切换中延宕存在的终结;叙事围绕一个试图“调台”的人展开,他想在无线电中找到某种清晰、准确的声音或信号。这种调频的行为是对意义、真理或某种超越性连接的徒劳追寻,象征着现代人渴望与失落的世界重新连接的焦虑。
《最后一条船》里,人们将破船视作诺亚方舟,逃离匈牙利时的回望却充满反讽——所谓希望不过是结局的延宕。如同它的标题所示,这个故事标志着一次最后的离开或终结。人物可能在等待或登上这条船,它载着幸存者远离一个濒临死亡的世界,但“最后”也意味着无处可去,只剩虚无。
二、人物分析:在边缘游荡的末世守望者

拉斯洛笔下的人物,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英雄或反派,他们多是边缘化、孤立、执着且近乎偏执的个体,是末世景观中的守望者和游荡者。
博格达诺维奇是“负担”的化身,他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无法被理性消解的荒谬,体现了现代人对于责任、纠缠和不可名状的“恶”的厌弃与无力摆脱。
理发师(及《手艺的终结》中的人物)是“终结”的殉道者。他们对技艺的极致追求,实则是在一个加速崩塌的世界中,对某种永恒秩序的徒劳挽留。他们的专注是形而上的孤独,他们的手艺越完美,便越突显了其所处的时代和环境的腐朽。
荷曼·猎场看守和“调台”的人则是“寻找”与“见证”的代表。前者是荒凉自然中的沉默哲人,他的工作是徒劳地维持一种已然破碎的秩序;后者则是现代性的焦虑者,急切地想在噪音和混乱中找到一个清晰的频率,即真理或救赎的信号。
茹兹和“最后一条船”上的人,代表着被围困的宿命。他们不是行动者,而是被动的承受者,被命运或环境所限定,他们的挣扎更像是对自身困境的深刻体悟。
这些人物的共同点是:他们都活在某种“临界状态”——临近逃离、临近终结、临近失联。他们的行动往往是徒劳的、仪式性的,但正是这种徒劳的坚持,赋予了他们超越日常的、近乎神圣的悲剧色彩。他们是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所描绘的、一个神性缺席的世界中,依然在期待“仁慈的关系”(恩典状态)降临的人。
三、象征意味:终结、虚无与失落的恩典

小说集《仁慈的关系》的象征意味深刻而复杂,主要围绕“终结”“虚无”和“恩典的失落”展开。
“终结”的意象:贯穿整个小说集的,是对世界或文明某一阶段“终结”的预感。《手艺的终结》《最后一条船》直指这一主题。它不仅是具体事物的消亡,更是一种形而上学的终结:信念的瓦解、秩序的崩塌、历史的无意义化。匈牙利地处欧洲文明的边缘,其历史创伤与对末世的敏感,在拉斯洛笔下被放大为一种普世的现代困境。
“陷阱”与“逃离”的悖论:《甩掉埃勒·博格达诺维奇》的逃离努力和《茹兹的陷阱》的困境,共同构成了“陷阱”与“逃离”的悖论。人类似乎被困在一个巨大的、不可见的“陷阱”中——可能是历史、语言、意识或生存本身。所有的逃离都只是在原地打转,愈发确认了陷阱的坚固。
“仁慈的关系”与神性缺席:这里的“仁慈的关系”(或“恩典状态”)是作品最核心的象征。它指的是一种超越性的、来自神性的连接、救赎或宽恕。然而,小说中的世界是荒凉、污秽、嘈杂、压抑的,正如《调台旋钮》所暗示的,人类失去了与“神圣频率”的连接。人物的徒劳挣扎,正是对这种失落的恩典状态的渴望与绝望的求索。作品折射出的是对现代精神危机的深刻反思,在一个世俗化、去中心化的世界里,人类如何安放其永恒的灵魂?
四、写作手法:长句、音乐性与非线性叙事

拉斯洛的写作手法极具辨识度,其核心在于对语言节奏、句法结构和叙事视角的独特运用。
长句的运用与“流动”的意识: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标志性的极长句式,如奔流不息的河流,常常跨越数页,仅以逗号连接。这种句法具有强大的催眠效果和内在的音乐性。它营造出一种“意识的流动”,仿佛直接捕捉了人物内心的焦虑、思绪的缠绕与无尽的犹豫,使读者沉浸在一种无法喘息的、绵延的氛围中。这不仅是风格,更是内容本身:长句反映了时间的停滞与空间的封闭,表达了人物在时间和历史洪流中的无望挣扎。
叙事的“悬置”与模糊化:小说的情节往往是极简的,甚至是被悬置的。作家刻意模糊了时间、地点和人物的具体性,如《手艺的终结》使用“第二稿”,增强了作品的寓言性和普遍性。叙事并非线性的发展,而更像是一种重复的、内卷式的盘旋,不断围绕主题进行深入、侧写和变奏,使得作品具有强烈的哲学思辨色彩。
细节的放大与感觉的呈现:尽管叙事宏大而抽象,但作品对感官细节的描摹却极为精微,如理发师手中刀刃的冰冷、荒野中空气的污浊。这些被放大的细节,构建了一个高度物质化却又虚无化的世界,让读者通过强烈的感官体验,去触碰人物内心的精神荒芜。
五、深渊凝视:克拉斯诺霍尔卡伊的文学贡献

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的作品,如同黑夜中的警钟,以其极度严肃和深沉的笔触,为当代文学贡献了一种“深渊凝视”的美学。
他的小说并非提供答案,而是不断提出关于存在、终结和救赎的巨大疑问。在《仁慈的关系》中,他以8个变奏曲式的短篇,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末世论的宇宙观。这份文学贡献在于,他不仅延续了卡夫卡、贝克特等人的现代主义传统,更以其独特的匈牙利视域和对语言的极限控制,将对“边缘”和“终结”的关注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克拉斯诺霍尔卡伊证明了,在一切光芒都熄灭、所有希望都已成为嘲讽的荒凉之境,文学依然可以凭借其音乐性的、仪式性的语言,为人类保留一份对失落“恩典”的庄严哀悼,以及对徒劳存在的悲剧性肯定。这份凝视是沉重、阴郁但又极具震撼力的,它迫使读者面对自身时代的荒芜与虚无,完成一次痛苦却必要的精神涤荡。
2025年10月24日星期五 维也纳石头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