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希望,梁思成和林徽因从未“发现”过佛光寺

作者:弓长贝占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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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14 19:41·阿杰手记


请先别急着给我扣上“数典忘祖”的帽子。说出这句话,并非不敬,而恰恰是源于一种深入骨髓的后怕与心疼。

1937年的那个夏天,当梁思成、林徽因在佛光寺东大殿的梁下发现“佛殿主女弟子宁公遇”的题记,当他们欣喜若狂地向世界宣告“中国依然存在唐代木构建筑”时,一个建筑史上的神话诞生了。佛光寺从一个在五台山深处默默无闻的千年古刹,一跃成为“中国第一国宝”,被捧上神坛。

我们为此欢呼了近一个世纪。但今天,当我站在那座被岁月侵蚀得如同山岩般沉默的殿宇前,面对着它雄浑、质朴甚至有些“丑陋”的真容时,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却冒了出来:如果它从未被发现,安然地作为一个无名老僧,继续在历史的长河中打坐,会不会是它更好的归宿?

一、 从“隐士”到“明星”:一场荣耀的诅咒?

在被“发现”之前,佛光寺是自由的。

它像一位避世的隐士,在山林间吐纳了一千年。它不必向任何人证明自己的伟大,不必迎合任何时代的审美。它的存在,本身就是目的。风雨是它的知己,岁月是它的袍泽。它完整地保存了那个万国来朝的盛唐,留在自己骨子里的骄傲与力量。它躲过了会昌法难之后的无数兵燹,仅仅是因为它足够“冷”,足够被人遗忘。

然而,1937年的那束光,打破了它千年的禅定。

“发现”是一顶桂冠,也是一道枷锁。从此,它背负了太多的名号:“第一国宝”、“亚洲佛光”、“打破日本学者断言的铁证”……它不再是它自己,它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民族自信的图腾。它开始被研究、被测量、被拍照、被瞻仰。络绎不绝的朝圣者,带着崇敬而来,也带来了尘世的喧嚣。

我们总以为“关注”等于“保护”。但对于一座习惯了孤寂的寺庙而言,过度的关注,本身就是一种打扰,甚至是一种消耗。它活过了一千年的“无政府状态”,却要在我们这个文明时代,小心翼翼地应对每一个脚步、每一次呼吸。这究竟是幸运,还是另一重劫难的开始?

二、别用现代的“美”去侮辱它的“丑”

如果你是抱着看故宫金碧辉煌、看江南园林精巧秀丽的心态来佛光寺,你一定会大失所望。

佛光寺东大殿,坦白说,很“丑”。

它没有后世建筑飞扬的檐角和华丽的装饰。它敦实、低矮、出檐深远,像一只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


殿内的光线幽暗,彩塑历经千年,色彩斑驳,甚至有些形象会让你感到陌生和诡异。在今天这个追求“出片率”和“网红打卡”的时代,佛光寺显得格格不入,它一点也不上相。

但正是这种“丑”,才是它最伟大的“美”。


这是一种属于大唐的,充满肌肉感和力量感的美。它的每一根梁柱,每一个斗拱,都不是为了取悦你的眼睛,而是为了对抗一千多年的重力和时间。它的“丑”,过滤掉的是浅薄的游客;它的“美”,馈赠给的是能读懂结构、历史与文明的灵魂。你必须静下心来,才能听到木头与时间共鸣的声音,才能在那幽暗中,看到一个王朝磅礴的气度。

用肤浅的“好看”去衡量佛光寺,本身就是一种侮辱。而“发现”,恰恰不可避免地将它置于了这种现代审美的审判席上。

三、最尴尬的现实:“国宝”为何敲不开“世遗”的大门?

这可能是佛光寺“成名”后最扎心的一件事。

按理说,以佛光寺的“江湖地位”,申请世界文化遗产应该十拿九稳。然而,在2013年,包含佛光寺、应县木塔在内的“山西木结构”申遗项目,在国内评审阶段就被“PK”掉了,连走出国门的机会都没有。

为什么?

原因很复杂,但归根结底,是“软件”配不上“硬件”。周边环境的整治、保护规划的滞后、区域发展的冲突……这些“明星”身份带来的附加题,我们并没有做好。佛光寺被推到了聚光灯下,但它的舞台,还是一片狼藉。

这就引出了一个极具争议性的话题:我们的“爱”,是不是太着急了?我们急于给它戴上更多的帽子,却忘了先帮它把脚下的路铺平。我们把它从山林中“请”了出来,却发现给不了它一个配得上其身份的家。

这种“捧杀式”的爱,比彻底的遗忘,或许更令人窒息。

请允许它,继续“被遗忘”

当然,历史无法假设。梁思成先生的伟大功绩不容置疑,他为我们民族留住了一份无价的文化记忆。

我之所以“希望它从未被发现”,其实是在表达一种奢望:我们能否以一种“不打扰”的方式,去爱我们的国宝?

既然无法让它回到那个无人知晓的“伊甸园”,那我们至少可以努力为它创造一个“半隐居”的环境。克制住无限开发、过度消费的冲动,抵制住把它变成下一个“热门景区”的诱惑。让研究归于学者,让震撼归于少数有缘的亲历者,而把宁静还给佛光寺本身。

对佛光寺最好的保护,或许就是最大程度的“不管不问”。让它的“冷”,继续成为抵御喧嚣世界的防火墙。

下一次,当你向别人推荐佛光寺时,或许可以换一种说法:“那地方路不好走,黑黢黢的,没什么好看的,你还是别去了。”

这,可能才是对它最深沉的爱与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