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愧我痛——参加上海、天淼知青会议的发言

作者:芨芨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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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愧我痛——参加上海、天淼知青会议的发言
岳建一

几十年来,无论参加何处何类大小会议,即兴发言,不曾书面,此系首次,意在郑重
致谢致敬会议所有发起者、组织者、志愿者,不计高龄,殚精竭虑,忘我筹办、奔
劳,是为深挚感铭。藉此机会,对于当年共过艰卓,共过《中国知青民间备忘文本丛
书》这一工程诸友,祈祝健康、美好、珍重,作为深切感念、感怀无尽之言而言。
2001年1月,《中国知青民间备忘文本丛书》第一批(6种),终于出版。
我编辑这套丛书,源于深刻的愧疚与疼痛。我本人是北大荒知青,1987年,编辑出版
《血色黄昏》,以后,陆续编辑编辑出版知青题材图书《血色炼狱》《青春的浩劫》
《回首黄土地》《葬魂———中国老三届传奇》《中国知青诗抄》《青春炼狱》、
《青春极地》《青春祭坛》,虽有良好反响,心情却是沉重的。那时,我曾写下如是
文字:三千万知青——人类空前绝后的历史,仅靠寥寥几部作品支撑吗?我们配得上
自己有过的苦难吗?其间,虽有《中国知青史——初澜》(作者:定宜庄)、《中国
知青史——大潮》(作者:刘小萌)、《中国知青梦》(作者:邓贤)这样的力作,
但是,纵览知青题材读物,四分之一世纪里,大多文字沉溺于或流行或通俗或统一的
叙述,从怀旧的浅吟,到“青春无悔”的感恩苦难,直至“劫后辉煌”的自慰、宏
议,普遍缺乏直面本原历史与真实自我的勇气,缺乏灵魂深度与灵魂处境的深度,缺
乏知青个体乃至集体本真的视觉、听觉、痛觉与耻感——即知青一代不仅是不幸历史
的受害者,也是最主要、最主动、最疯狂的参与者,读来,常见矫饰,清浅,苍白,
圆通。于是,这独特于我们这颗行星上一切人类行迹乃至文明的历史真相模糊、残
缺、扭曲了。作为一名有着知青经历的编辑,自感失职、愧疚和无地自容的疼痛。我
意识到:必须组织一个以长篇纪实文学、长篇纪实小说、长篇非虚构文本为主的知青
民间备忘工程,以荟萃散失在民间的富有个人特质、生命血脉、精神容量和历史价值
的作品,以呼唤最诚实地述写最生命、最灵魂、最深隐的民间记忆,呼唤具有还原历
史本真、本质力度,尤其是具有化石般品格与意义的作品。我明白,希望在于知青民
间和具有民间写作精神的作者,更在于民间记忆。真正的民间记忆,属于我们民族的
本元精神,自古以来,尽管有着贫寒的烙印,却具有高贵、质朴、生动而完整的品
质,仰不愧于天,俯不怍(zuò)于人,有着永远的精神品性、灵性、个性和血性,自
尊、自主、自立、自强,支撑与维系着无数生命、历史、文明、常识和良知的延续,
是知青乃至整个民族记忆的精魂。没有民间记忆的纪实文学与历史述写,永远不可能
是真正的纪实文学与历史述写。于是,我开始策划这套丛书,并且知道,如是工作下
去,会是一种质地和硬度,一种自设难度与自我挑战,一项艰辛而巨大的抢救工程。
我自知作为一介书生,身单力薄,难以胜任。因为深深的愧疚与疼痛,我不敢稍有推
卸,运作这套丛书期间,没有节假日,每天几乎仅休息五、六个小时。最紧张时,一
连数月,吃住在办公室,夜间和衣而睡,经常,一部稿件修改,需与作者往返七、八
次;有的被编辑、修订的文字密如蛛网,难辨原迹。因为愧疚与疼痛,我不能稍有敷
衍,几乎每周假日,都要辗转旧书店、旧货市场、鬼市、废品收购站,寻觅一切相关
图片、图册、资料,不计代价地自费购买。因为愧疚与疼痛,我拒绝了正常的家庭生
活,沉潜于数千万字相关资料和原始稿件中,愧疚与疼痛,可以说,是我硬着头皮编
辑《中国知青民间备忘文本丛书》的全部精神资源。由于我社的特殊经历,经济拮
据,故在出版该套丛书首批(6种)——《无人部落》(杨志军著)、《落荒》(野莲
著)、《洋油灯》(逍遥著)、《审问灵魂》(成坚著)、《狼性高原》(刘汉太
著)、《泣红传》(吴传之著)时,集体决定:如果首批发行不好,第二批、第三批
就终止出版。故此,不得不正视这样的现实:由于许多知青图书的本身弱点,也由于
越来越多的读者漠视历史,这项工程的进展埋伏有危机。因此,我不得不自行装帧设
计,现场监督印制每一图书,吃住全在车间,并在两次图书订货会上站了8天柜台,仅
吃了 6 顿饭,不厌其烦地介绍这套知青丛书,甚至不计代价地印制了数万份四色宣传
单。订货会上,我被深深地感动了:二十多位知青闻讯而来,帮助散发、粘贴、解说
宣传单;有的带来回国探亲的孩子一同散发;有的怀揣水壶和干粮;有的开来面包车
当流动仓库;有的知青记者、编辑、学者自告奋勇,在各种媒体介绍这套丛书的意
义;有的书店经理一次订购千套,并说:别客气,我也是知青!有的送来上万元钱,
希望作为该套丛书运作经费;有的打算帮助筹资„„我谢绝资金赞助,收下殷殷嘱托。
正如一家媒体所陈:中国工人出版社推出的大型纪实文学——《中国知青民间备忘文
本丛书》,成为图书订货会上的一大亮点。这套丛书,制作精良,设计独特,集团出
击,气势恢宏,其内容和封面设计,像一个个横跨历史和现实的纪念碑,生气贯注,
鲜明强烈的沉重沉痛的历史感、文化感、苦难感,实在逼人灵肉„„当我得知征订成
功,并且迅速加印达两万套时,当即意识到:第二批、第三批甚至整个知青民间备忘
文本工程可以进行下去了。
2002年1月,《中国知青民间备忘文本丛书》第二批(5种)出版。
记忆犹新,《大祈祷》(杨志军著)、《闯荡金三角》(曾焰著)、《守望记忆》
(王子冀庞沄著)、《逃亡》(王泽恂著)印制期间,接到通知,说是这套图书内容
涉及文革,忍无可忍,要求采取措施。其时,除《中国知青文学史》尚未竣稿,情况
紧急,我问杨健,还有多少工作量。杨健答,涉及事件、资料、考据太多,至少需要
四个月。我说,不行,拼吧,抢时间,豁出去了,必须最短完工,必须。这样,《中
国知青文学史》还有可能出版,不然,没有机会了;估计,我即将离开编辑岗位,抢
吧,这是最后的机会!杨健,你这部书稿,是中国知青第一部文学史,也可能是我编
辑生涯出版的最后一部图书,这本书太重要了,抢时间吧,抢吧!于是,杨健先生,
这位北大荒知青,著作等身、建树卓尔不凡的资深教授,真是拼了,日以继夜,席不
暇暖,终于抢在全国图书订货会前夕面世。于是,《中国知青文学史》,作为《中国
知青民间备忘文本丛书》最后一部,封版之作,一并就此成为绝版,就此不再有已经
运作的第三批、第四批《中国知青民间备忘文本丛书》了,就此告别读者,而我个
人,拒绝检查——我编辑出版的所有遭到责令检查的图书,曾受读者、学界、同行广
泛赞誉,并被二百余家媒体争相报道。不久,我被迫离开奉职三十多年、视同生命、
深挚爱着的编辑岗位,忍痛退回已经编辑或者尚待编辑的全部书稿——计有三十余
部。一位新疆知青作者恳切说道:不要退我书稿,每字每句都是心血,都是生命,都
是希望成了绝望,我不敢看的。
记得当时,我百感交集地说过:愧疚与疼痛,是我投以整个生命去编辑这套丛书的全
部动力和精神资源。未料,原拟出版至少十批以上的《中国知青民间备忘文本丛
书》,竟以第二批(两批共计十一种)告别读者,而封版之作,则是《中国知青文学
史》。当时,我将评价这部巨制的文字,印于封二、封底,是为回顾:
作者以胆以识,从近半世纪浩瀚的知青文学资料中,穷本溯源,剥伪存真,直至探入
其原始基质、原始孕育、原生形态领域深处,精炼出独特于流行、统一、通俗言说的
真义,艰辛成书——中国第一部具有思想含量的中国知青文学史志,缜密、生动、翔
实而富有真相容量;尤可贵者,该著拒绝讳言知青文学衍生中的自愚、自阉、自锢、
自庸、自恋,直逼深远的历史、政治、文化背景,直取其血脉、细胞、基因乃至溃疡
与脓痈,精剖细析;内中有关奠定知青文学基础的红卫兵文学的卷章,原始资料丰
富,系多年收集、积累,难能可贵。全书字里行间,流动着清醒、冷凛的批判意识、
自省意识和执著的诚实。
该书封面,醒目位置,置有两行文字,即:
人类最高贵的善良是正视历史,最卑贱的德性是凌迟历史——中国终于有了第一部独
特于太多圆通文字的知青文学史。
借此机会,我要感谢杨健先生的艰卓努力,拒绝趋奉的民间胆识,从将近半个世纪浩
瀚的知青文学史料中,穷本溯源,去伪存真,精炼出独特于太多流行的、统一的、通
俗的言说的真知,是谓道有险隘,颠沛者知。我还要感谢广大读者、众多媒体的热忱
支持,致使《中国知青民间备忘文本丛书》一版再版,直至多年以后,依然盗版不
绝。我更要感谢这套丛书的所有作者,除杨志军外,大都不是著名作家,有的甚至是
初次写作,虽然水平不一,各有千秋,但是,他们都以最大的努力,从民间立场出
发,从历史的瓦砾出发,从渗透到髓液的生命体验出发,从还原本真历史的执著出
发,一稿又一稿,一改而再改,一年又一年,百折不悔。我被深深地感动、震撼了。
这些作者,有的才华非凡,却精心写作20年;有的艰辛采写七年;有的只能卧床撰
稿;有的眼睛不好,每天强迫自己撰文千字;《落荒》的作者野莲,是《血色黄昏》
中涉及的一个人物,当年读了《血色黄昏》,震撼之余,有心写出《血色黄昏》背后
更为真实的故事。她在写作期间下岗了,生活困窘,全家竟至半年没有吃过—次肉,
却十二年如一日地坚持写作,数易其稿,累计达200多万字,我曾万般感慨地写道:
“这是何等罕见的坚韧。我想,但凡读了这部以生命以血泪为代价书写的38万字作
品,纵有铁石心肠,也难禁怆然泪下。曾经是花蕾一样美好、年轻的生命,除了贫
穷,不再年轻,几乎已经一无所有。”这是真正惊天地、泣鬼神的民间写作,读来或
百味莫辨,或泣尽以血;或力透纸背,或粗砺拙野;或典雅凄美,或意蕴深邈,无不
具有原色、原质、原义的隽永与珍贵。说到这里,我更要特别感谢我社当年副总编
辑、该套丛书终审、陕西知青陈幼民,拥有编辑声名是我,担着更大责任、风险的无
名英雄则是幼民,一次一次推功揽过,一年一年承担风险,却又不动声色。正是幼
民,以一个真正职业编辑家的高情、高格、高为和睿智,义无反顾,成就了我尚未成
熟的职业追求。
2019年2月,本次会议发起人之一、同样著作等身、建树卓尔不凡的知青作家——郭小
东教授主编的《中国知青文学史稿——中国知青文学60年》出版,七易其稿,出经入
纬,纵横开阖,远则取势,近则入质,见识见度,丰厚、动态、蕴藉,精神、历史、
记忆、良知的担当可见,满书知青文学的律动、气象、脉息尽是,故此,不会因了时
与年逝而朽去。无疑,小东先生的该部大著,已与杨健先生的《中国知青文学史》各
领其竣,相映成辉。巧合的是,这部大著特约编辑张嘉谚,亦是知青,资深学者,才
识非凡。更为巧合者,其责任编辑系我夫人章德宁,27年前,更曾主办《北京文学
——中国知青专号》(见该刊1998年第六期),邀约梁晓声、王小波、食指、叶辛、
徐友渔、芒克、舒婷、陆星儿、张抗抗、李银河、高红十等知青作家聚识聚文,遂成
中国知青文学别史。该刊其时,我亦有拙文,摘录几段,可知心意:
知青上山下乡,出发自文革时的大批判、大抄家、大串联、大武斗,是反人性、反人
道、反现代文明的,是中国文化畸变由量而质的必然„„我们曾经是什么?自以为是什
么?究竟是什么?剔去盲目的、自慰的、可怜的悲壮意识,我们这一代还剩下什么?
三年以后,我在《中国知青民间备忘文本丛书》前言中写道:
我常常自问,我们知青群体乃至我们民族是否真正有过民间记忆?我们的民间记忆是
否也同样遍布废墟?我们应该怎样对待民间记忆的摇篮与家园?我以为,真正的民间
记忆,即是人类古老良知与人类现代精神光芒不竭的能源,是一种文明素质与文化品
格,是生命与精神的自主状态,是文明古国应有的正常生态,是一切真理、经验、学
说以及一切理智认知力量的来源,是知青乃至整个民族记忆的精魂,是民间生命中的
生命,是山连山的沉默,是一个又一个世纪的期待,是岂因福祸避趋之的诚实,是伤
痕累累却青铜般拱起的脊梁,是太阳浑圆的生命精血,是透青的夜草,是荒穹下奔腾
的磷火和星光,是民族伤口沉重滴落的暗红,是颤动的泥浆里翻腾起的良知,是浊泪
积淤成的大河泥沙,是我们遭遇空前浩劫后可能留下的唯一财富,是精神不灭的火
种,是诞生新世纪光明的痛苦孕育,是宇宙之子们一千次倒下去又一千零一次站起来
的悲烈嘶昂,是割断喉管、捣烂舌头、撕裂嘴唇后依然发出的疾厉低啸,是足以悠远
动人的洪钧之钟,是高昂生命个性与尊严的旗帜,是凿穿历史隧道的利器,是不息而
生生的文明力量,是真正历史的摇篮;让民间记忆巍然而庄严地耸立起来,乃是人类
良知活着的象征。
6年以后,我撰文道:
我们告密、检举、造谣、中伤,自认为是反戈一击;我们向亲生父母宣布划清界限,
断绝关系,自以为是大义灭亲;我们捣毁寺庙,焚烧文物,批斗同胞,甚至殴打自己
恩重如山的最亲爱的老师,花样翻新地制造无数惨绝人寰的酷刑与冤案,甚至趾高气
扬地叫喊“踏平白宫,光复红场”。我们北上、南下、东进、西征,所到之处,“语
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通谍、布告、标语、勒令、呼吁书铺天盖地,弹壁、
残垣、血泊、废墟触目惊心。我们每天生活在同室操戈的恐怖中,却又灭绝人性地制
造骨肉相残的无尽恐怖,对人的天赋生存权利和天赋尊严进行着历史性毁灭。我们聒
噪,嗡嗡嘤嘤,为拥有超社会、超道德、超法律的绝对权力者更加拥有绝对真理而横
扫一切,是其任意喝问、喝令而又一往无前的社会力量,张扬奴性与兽性几近极致。
我们满怀仇恨,满目敌人,满身戾气,高扬封建法西斯主义旗帜,勇于麻木、善于无
知、勤于丑陋而又自以为美为荣为绝对真理在握,将大好河山糟蹋成万劫不复的人间
地狱,并且亲手埋葬了自己的青春。如果不是一个运动向一个又一个运动进行实用
性、技术性转移,我们这一代人中将无可争议地产生一批希特勒分子。然而,时至今
日,我们从无自审、自问„„不必讳莫如深──我们曾是数千年人治历史衍化而来的最
盲目拜权的生物,是古老而畸形的阴柔文化痼疾上的新伤口,是亘古的历史闹剧推陈
出新后自命不凡的浅薄戏子,是灵魂屠场里自我阉割和阉割他人的凶手,是粗俗的、
躁动的、混乱的、具有巫术色彩和天人政教合一化的、不够严肃和不够宗教级别的半
原始性宗教──现代个人迷信信徒,是没有精神的体制的精神代表,是一代代农民式
的非理性理想主义的当代表现,是强行颠倒文明进程与秩序的马前卒,是失去终极精
神追求的精神流浪汉,是莽莽文明荒野里集体的自我放逐者与被放逐者,是卑琐、麻
木、盲从、怯懦、安命而又自恋、自渎、自慰、自怜却不知自省自新自强的化身,是
任凭世纪更迭、沧桑变化也将永恒在人类记忆中的耻辱,是虽臻晚年仍不明晰乃至拒
绝明晰文革浩劫的本质——乃是对中华民族精神、文化、道德、伦理上进行的种族灭绝。
扪心自问,当年当事,瓦全者几?!
如果子子孙孙问及,有谁能够相信——整整一代人,几乎没有背对命运的慷慨悲咤,
没有支撑人格、良知、尊严的高贵脊梁与头颅,没有自救自赎的义举,没有真正的灵
魂幸存,更没有谁因为文明的倾覆而以砥以砺。其时,我们已经沦为一堆喧嚣的、燥
动的、混乱的、没有思想没有骨骼没有良知没有廉耻没有怜悯心的异类。我们活着,
精神集体地匍匐与低徊,人的种种生动属性正在日渐消失,在万象生成湮灭和消残的
轮回中,我们作为无限时空的有限过程,曾经有过的愚昧与无耻,其实是一种远比历
史更悠久的愚昧与无耻。我们崩毁的不仅仅是生存质量和人格精神,更是对几千年来
太多愚昧与无耻的记忆世界。于是,我们有了超越历史的更加惊天动地的愚昧与无
耻,有了远比千山万岭的倾覆更为可怕的、浩翰而深远的记忆世界的倾覆。
上述,正是我愧我痛因由所在,于是,2013年,知青学者王克明、宋晓明与我不谋而
合,共同策划、发起编撰图书《我们忏悔》,其时,大多颇有影响的知青学者、记
者、作者应邀担任编委,应邀撰文,6年以后,由中信出版社正式出版。我在该书中写
道:
我们这一代人,不仅是文革浩劫至深的受害者,也是最主要、最主动、最疯狂的参与
者。我们从“灵魂暴发革命”到换髓换骨,直至非人非兽,荒诞莫辨;直至丧失常
识、常情、常理和常伦;直至善于迷信、凶残、丑陋、卑怯、无耻到一切文字不曾有
过记载的境地;直至不再是精神、文化、道德意义上的中国人种,更非世界公民,罕
有例外者。至今,我们讳莫如深,自己依然是自己血泪体验的冷漠看客,从无集体地
自省自赎。
始于佛教的忏悔一语(原有祈求容忍宽恕之意),衍化至今,已经在诸多宗教及至
东、西方文化中具有日渐趋同的涵义。忏悔,无论出自宗教有神信仰的超验语境,抑
或来自泛神、无神的良知语境,或多或少、亦质亦量地有了自省、自疚、自责、自
爱、自赎的精神品性。忏悔,既是神性、神律关系,又是人性、自律关系,已经属于
超越智慧的灵魂自觉,属于不随躯体消失而消失的高贵自珍,更属于人类精神不朽进
化中最具救赎、新生、责任、良知、尊严意义的深远自期。其实,忏悔之精义,中国
“内圣”文化精粹中古已有之,无论形上形下,不仅息息相通,且别具博蕴,从“一
日三省吾身”,“观过斯知仁矣”,“释然悟,翻然悔”,“改过以自赎”,“见利
思辱,见恶思垢,嗜欲思耻”,“过而不悛,亡之本也”,到“恶莫大于无耻”„„无
不一道一也。虽然东、西方语系、语意各异,忏悔对象有别,但蕴于其中的精神生
命、精神升华日渐相向、相融。无疑,忏悔意识一旦成为个体与集体的常识甚至常识
力量,一再陷于精神绝境的中华民族之精神重建,必将迎来最空前、最历史、最不可
抗拒的机会。
忏悔,仅仅属于良知未泯者,不属于现代专制世界制造浩劫的一切罪魁。他们不会忏
悔,更从无有过此类记录。将其永远钉在耻辱柱上,世世代代进行历史审判,似是天
遗因果。
世界历史便是世界审判,中国焉能例外?
忏悔,一如雷电,痛彻地跃入自身的黑暗。忏悔,皈依唯是属于自己生命的真醒。忏
悔,需要穿越坚硬的黑暗和刀锋般的痛楚。忏悔,是心壁上淅淅沥沥不竭的殷红。忏
悔,是拒绝每一次生还走向更深刻的死亡。忏悔,无论私秘抑或公开,都是对天地有
正气的信赖,都会使生命拥有真实的灵魂,使灵魂拥有高贵的命运。忏悔,将予以东
方古大陆精神复苏史诗般的归宿和梦想。忏悔,从一句真话做起,从一次操守做起,
从一方沉默做起,从自我启蒙做起,从索还最卑微的尊严做起,从精神绝境最无奈的
突围做起。
忏悔,是忏悔者最后的底色。
时与年驰,我们老矣,相将以道,相勉以远,是为知青兄弟姐妹长祈,是为自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