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了字典
嫁给了字典
邱明
左起:汉武帝、婆婆Mary、作者邱明、Chris
1989年,来到洛杉矶,因为某些原因,本打算几个月就回国去的,却回不去了。只有$45.00,为了能够活下去,就必须工作。英文是一句不会说的,上学没钱,要糊口也没时间。自己是举目无亲,没人帮忙。有人说:
“要不然这样吧,你每天晚上到酒吧去,在那可能会碰到一些人。不要去那种音乐震天响的夜总会,当然要去比较高档的酒吧,唱歌啊、听听钢琴啊、小乐队演奏啊,这样的地方会有一些比较高雅的单身汉,也许能学到些什么。”
于是,下了班,晚上就到酒吧间去,第一天,要了一杯桔汁儿,一边喝,一边听着唱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真的不知道要怎样去跟人搭讪。可是一会儿还真有人来搭讪来了:
“小姐,您的杯子快空了,再来一杯吧?”原来是侍应生,不好意思了,就又来了一杯。橘汁一杯就要$2.00呢,打工挣不了几个钱,吃饭、房租、汽油……每天这么花钱可真受不了。以后就把吸管放在嘴里,但是杯子里的橘汁一点儿都不见少。这样的话,每天花两块钱,可以在这里消磨整个晚上。
这是唯一可以不唐突地接触外人的机会,听各种各样的对话,原以为对英文有帮助,但是请别人在餐巾纸上写下的英文字,很多在字典里找不到。这时才知道,英文与我过去学的俄文和德文不同,发音和拼写常有不一致的地方。真是伤脑筋。不会讲英文,很难找到工作。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混到了年底,圣诞节、新年的时候。酒吧里的人比较少,说实在的,在这边过年呀、圣诞节什么的,能够到酒吧来坐坐的,大都是比较孤独的单身汉。虽然酒吧里灯红酒绿的,布置都是圣诞节的样子,但实际上,反而比较安静。这时候,有一个女人在台上唱了一首歌,大家都非常有礼貌地鼓掌。每逢佳节倍思亲嘛,就突然有点忍不住了,跑到台上去,拿起麦克风说:
“我来给大家唱一首歌,是我家乡的歌,今天过节,我也很想家,节日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念家人、想念故乡。”就清唱了一首郭颂的老歌“乌苏里船歌”,唱完了之后,整个酒吧安静了几秒钟,接着便是掌声大作,十分热烈。下来之后,很多人到桌前来,表示很喜欢我唱的歌。这时在房间比较远的地方,昏暗的灯光之下,远远地感觉到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看。回望过去,因为灯光很昏暗,每张桌子上只有一个小小蜡烛,所以也看不清那个人的面貌。但是两个人就是隔着整个房间,互相看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过了一会儿,这个男人越过整个房间,不慌不忙地走过来,说:
“你愿不愿意陪我跳一支舞?”
我说:
“No English!”
男人指着我手上的字典说:
“Dictionary!” 他翻到了“Dance”指给我看。我摇头:
“不会!”
他又翻到“晃”这个字,然后,就拉着我到舞池里随着音乐的节拍晃。晃了半天,两个人都不说话,那个男人,很普通的白种人,头发和胡须都是金红色的;脸上没有表情的时候,有些冷,望过来的时候,就有一丝丝温暖,看不出那碧蓝的眼睛是深冷或者火热。一曲过后,各回各座。直到散场。
走到酒吧的停车场,被一个人叫住了:
“可不可以请你喝一杯咖啡!我已经被你的歌声迷住了!”
“No English!No English!”我急忙钻进我那辆$240买的老爷车里。
“反正你已经很晚了,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就去喝个咖啡吧!”那人不肯罢休,拉着车门一直说。突然,这个空荡荡的停车场,有一辆车开了进来,不是别人,就是刚才跟我跳舞的那个人。
“你还没走啊!”他大大方方地过来打招呼,那个喝咖啡的主,见状知道没有希望,就走开了。男人对说,“我落了一件东西,进去找一下,你等我一会儿。”
我还是说:
“No English!”
不一会,他就拿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出来了。他说:
“洛杉矶的夜里很冷,这里是沙漠型气候,不管白天怎么热,夜里还是冷,到车里坐一会吧!”他拉开车门,我一直摇头,他指了指字典,又指了指自己的车,我就坐了进去,男人打着了引擎,开了暖气,随手把车上的一件外套递给我,然后翻着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给我看:
“我叫Christopher,”然后,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白纸,写了几个数字,“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别忘了给我打电话。你叫什么名字?”我在纸上写了我自己的名字汉语拼音Ming,此后28年他一直叫我Ming。
他说:
“我在一家保险公司做adjuster。”我问:
“Adjuster 是什麽意思?”他说:
“你自己查字典。”
后来,每天通两次电话,他拼出每一个字,我写下来,查了字典,再组织回复的话,打回给他,他又一句一句纠正。两个人出去的时候,他还会讲很多历史知识,遇到听不懂的,他总是让我自己查字典。从那时开始直到他去世,28年从来没有拼错过字。我也因此受益非浅,3个月就可以脱离字典交流了。又是冬天了,他带我去大熊湖滑雪。
晚上到达,住在他父亲在这里买的一幢小木屋里,他倒了一杯红酒,问: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说:
“新年啊!”
他又问:
“去年新年我们在做什么?”我说:
“在酒吧停车场,你的车里聊天。”
他说:
“这么说,我们认识了一年了。想过结婚吗?”
我看着Chris在烛光下闪闪发光的蓝眼睛:
“你是要求婚吗?”
他说:
“我正在求婚。”
他就这麽没有一丝浪漫地求婚了。他说:
“你看起来并不快乐啊!没关系,我只想告诉你,我想娶你。”我说:
“我有一个孩子在中国。我也没有合法身份。”
他说:
“这些都不是问题,孩子可以接过来;至于身份,我会请律师帮忙解决的。这样可以了吗?”
“天哪,这可真不像求婚。”我想着,于是说,“你这是正式求婚吗?”
他说:
“当然,我是很认真的。你需要怎么正式呢?”
我说:
“至少要浪漫一点吧?”
他说:
“在爸爸的度假小木屋里,我觉得已经很浪漫了。……你该不是希望我捧着玫瑰花,举着戒指,跪着向你求婚吧?那样,看起来太傻了吧!”我心想,为了绿卡,为了把孩子接过来,就答应了吧。于是,就点了头。 他说:
“即然决定了,明天咱们就结婚吧。”我吃了一惊:
“明天?那不滑雪了?”他说:
“明天还有一天休假,没必要拖着,明天把婚结了,早一点生个咱们的孩子。”
“唉,真是一个现实得没有一点空间留给浪漫的人啊!”我只好又点了头。第二天一早,我们两个人就开车去拉斯维加斯,非常简单就把这个婚结了。先到市政厅,排队,也就十几分钟便轮到了,工作人员像是用线把嘴角挂在耳朵上一样,咧出一个像是笑容的大嘴,一成不变地对每一对新人问着同样的话,同时开出了结婚许可证。两个人拿着许可证,开着车在维加斯的街上转,寻找排队比较短的教堂。照样排队,十几分钟后就轮到了,踩着婚礼进行曲的节拍,穿着皱皱巴巴刚经过长途跋涉、气味不佳的衣服,来到了主的面前,把手放在圣经上,在牧师的见证下,发出了爱的誓言,这誓言与豪华的婚礼上的新人所说的誓言并无二致。
“穿什么不重要,有没有宾客不重要,花多少钱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誓言,你要认真地、由衷地说‘I do’。”Chris嘱咐我。
我隐藏在皱皱巴巴、气味不佳的外衣下的真诚的灵魂,不停地说着“I do”,“I do”……两个人,没有宾客,没有礼服,穿着常便服的婚礼。不过,无论如何,结婚毕竟只是两个人的事。别人谁在乎呢?
结了婚,Chris立刻就开始给我办绿卡,办得蛮顺利,不久就轮到面谈了,我心里挺紧张的,他却似乎没有在意,在大厅里等待时,他买了一份《洛杉矶时报》旁若无人地看报。终于叫到了我们,我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迈着碎步,勉强跟上他的脚步。
进入移民官的办公室,那位女性移民官正低头看材料,Chris毫不客气地也坐下来,继续看报纸。
“你叫什么名字?”移民官问我。
“明邱。”
移民官打量了我一眼:
“你姓邱?怎么发音?”我说:
“你就按照CHIU发音。”
移民官又问:
“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
我说:
“六个多月了。”
移民官说:
“为什么你选择不改姓?”
“他说没必要。”我指了指Chris。移民官低头看了一下卷宗,抬起头来对他说:
“凯勒先生,是你建议不改姓的吗?”
“请等一下,让我先把这段读完。”Chris抖了抖手中的报纸,头都不抬。
移民官合起卷宗说:
“你很忙啊!这样吧,你们先出去,等你不忙的时候,咱们再谈。”他这才收起了报纸:
“对不起,移民官女士,是这样,我们家女儿出嫁不改夫姓,别人的女儿嫁到我家,也尊重她们的姓,可以不改。”
移民官说:
“那你们的孩子呢?”
“当然姓我的姓。除非,除非她坚持。”Chris用下巴指了我一下,“还有她是马虎的女人,我猜她一定想不到该带些什么文件。还是我说吧!她怀孕了,这是验血结果。”Chris说着,从他的公文包里拿出来一张化验单,移民官说:
“不用看化验单,我也能看出来。”不过她还是拿过化验单,看了看,夹进了卷宗。她拿过我的护照,盖了一个章,绿卡批准了。
“这是临时的,两年以后,根据你们的婚姻状况,再做改变。Ming,欢迎你来到美国。”我松了一口气,心里却非常生气,不浪漫,还死板,不分场合地傲慢。
“这么重要的事,居然还比不上他看报纸重要!哼!”
隔天是周末。
“陪我去逛街吧!”我对他说。
他说:
“天这么热,出门就出汗,我都不想穿衣服,更不想出去逛街。要不你自己去吧!”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张信用卡,“这是我信用卡的副卡,信用额度只有5000,可别透支!”(后来因为我透支了不少钱,他停了我的卡,28年,我们的钱都是分开的,这又是一个长故事,以后再说。)
天气真热,在Mall里吹够了冷气,回到家,家门口阴影下,一只猫懒懒地坐着。我试着给它一点食物,它只是闻了闻,便一副很不屑的样子,扭过头去。我脑子里灵光一现,开了门进屋,只见Chris只穿一条短裤,正在上网:
“Chris,门口有一位客人。”
他头也不抬:
“谁?”
我说:
“问它姓名它说姓Mao。”
他这才抬起头:
“姓Mao?我不认识他。他说没说有什么事?”
我说:
“说是正式友好的拜访!”
“该死!”他很不情愿地起身,穿上衬衣,长裤,拿起领带看了看,决定不系领带了。只是把袖口领口系好,这才开门。门口没人。正疑惑间:
“喵。”客人发出了自我介绍。他低头,看到一只猫,坐在门口,直盯盯地看着他,并再一次自我介绍:
“喵。”
我站在Chris身后,只见他衬衣的后背,正在被汗水浸湿,更多的汗水从耳后流经脖子,陆续下行,心中暗暗好笑。可是他回过头来看我时,蓝眼睛中那种被捉弄后的愤怒,令人胆寒。
“天呐!他不仅没有情趣,而且没有幽默感!”我急忙跑开,把放脏衣服的筐子和一条大浴巾扔到他身后,自己则躲进洗手间,插上门,坐到了马桶上,听到他在另一个洗手间淋浴的声音,这才放声大笑起来。心里觉得特别爽。
Chris 和刚出生的汉武帝,在北京与我的家人在一起
孩子出生之后,我气球似的胖了起来。每每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都心生恐惧,虽然Chris不浪漫、没有幽默感,但是他毕竟是个男人,谁能相信面对一身肥肉的老婆,他不会去想别的女人。减肥,成了我的心病。磅秤上的数字哪怕有半磅的减少,都会觉得看到了希望。可是越急越有压力,越加肥胖。急得上火,口唇生疮。几天之后,结了痂。Chris看到,问:
“这是怎么了?跟人家接吻咬的吧?”
“天呐,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总算你还有一点幽默感!”我特别开心。
“你别笑,这是一种病毒,以后接吻时要当心,不要被人咬破了。”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愣住了:
“他是认真的!他到底有几天没有看过我了,我生口疮这些天,他都没有察觉;天呐!他在乎的不是我跟别人接吻,在乎的是病毒!”
Chris对我的视而不见,让我恐惧。为了减肥,我对各种减肥广告都非常痴迷,全信,钱没少花,可是一点效果都没有。有一次我去一个中医诊所,拔火罐,拔罐减肥也是在论的。别的地方都还好,就是拔背,还要走罐。疼得那是吱哇乱叫,医生只说“出砂了”我自己看不到自己的后背,回到家里脱了衣服,Chris就喊起来了:
“Ming,你出车祸了?”
我感到莫名其妙,说:
“没有啊!”
他又说:
“和人家打架了?”
我说:
“怎么可能?”
Chris说:
“Ming,你交了一个坏的男朋友,上次咬破了你的嘴唇,这次又把你打成这样。这叫家庭暴力!”我说:
“你想什么呢?”他说:
“你后背有两大块青紫,谁能下这麽狠的手打你呀?不行,我得报警!”说着就要打911报警。我说:
“你别胡闹了!我没有男朋友!更没有人打我。”
他说:
“除了男朋友,谁敢打你呀!”
我说:
“我没有办法给你进行中医扫盲,给你看看我减肥疗程的合约吧!”我不得已只好拿出合约给他看。他看了合约,说:
“花两千块钱,弄得遍体鳞伤,真是不可思议。”
我与Chris共同生活了28年,直到他突然毫无征兆地突然离世,还是常常惊叹于他英文行文之严谨,从未有过哪怕一次拼写错误。有一次凤凰卫视采访,我女儿说,别人找老公,你找字典!我们有一个儿子,在他的坚持下,取了个中国名字叫汉武帝。
他是一个一板一眼的男人,凡事较真。我也是慢慢地学会了不能用我的“邱式幽默”与他交流,否则他每一句话都会当真。而这个缺乏幽默感,恐怕也是他压力过大,以致猝死的原因吧?
28年颇为坎坷,曾经因为他的忧郁症,濒临离婚的边缘,曾经宽容地许他认真地在外面交个女朋友,也曾经因为我的过错几乎倾家荡产……
但是每每与儿子和凯勒家族的亲友谈起他,总还是有无尽的亲情充溢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