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敬兰:瞬间决定一生——专访宋彬彬
瞬间决定一生——专访宋彬彬
冯敬兰 (原北京师大女附中 1966 届初中生)
[冯敬兰]:彬彬,你好。我受南方周末/电子杂志《记忆》(注)委托,对你进行这次采访。网上关于你的条目非常多,可见海内外对你的关注度一直不曾减弱,你从1966年8月18日在天安门城楼上给伟大领袖戴上红卫兵袖章的那个瞬间开始,就被当成了文革中一个重要符号,而且是公认的暴力符号。为了让广大读者和网友了解你是怎样的人,请你从1966年8月18日前后的经历开始谈,好吗?
【宋彬彬】:好的。“8•5事件”发生了部分学生游斗校领导导致卞校长不幸遇难的惨痛后果后,学校的秩序更加混乱。刘进、我和一些高年级同学商量,说这样下去不行,没准还会出乱子,必须成立一个组织,就是8月8号成立的文革筹委会。我记忆里筹委会成立后干的唯一一件大事,就是组织全校学生参加8-18在天安门广场召开的“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大会”。开会通知是两天前接到的,那时毛主席支持清华附中红卫兵的消息已经在北京大中学校传开了,大家都很振奋。筹委会组织各年级的一批积极分子,集中在学校大礼堂,找了些红横幅、红绸布撕成布条,准备发给大家。初二一个同学找到“红卫兵”三个毛体字,“卫”字是繁体。高二一个同学用三合板刻了模子,用墨汁在红布条上印,洇得很厉害,大部分作废了,到8月18日凌晨才印了四十多条。参与做红袖章的同学,并不全是“红五类”出身的同学,因为要见到毛主席,人人都很兴奋。
[冯敬兰]:我是近年才听我们班一个同学说她也参与了做袖章,她是职员出身,不是红卫兵。我对“8-18”的全校性活动完全没印象,当时我在班里被批判孤立,没人告诉要去天安门。
【宋彬彬】:8月18日凌晨三点多集合,队伍走到天安门广场大概是五点多钟。记得刘进没戴红袖箍,我戴了一个没字的。七点多钟,广场上的喇叭广播了一些学校的名字和具体数字,让到天安门城楼下集合。刘进是全校领队,按理说应该由她组织带队,可是她不愿意出这个头,对我说:“你当过(学生会)文体部长,认的人多,你挑40人带过去吧。”
本来以为是去维持秩序当“标兵”呢,所以挑的都是个头儿比较高的,出身好当然是默契的条件。因为高中的学生都比较高嘛,最后高中生多初中生少。应该选四十个人,出发时一点名,多出来一个,最后一名没让去,当时她就哭了。
一上天安门城楼秩序就乱了,据说上城楼的中学生有1000多人。那时我们对时局并不清楚,能上天安门城楼人人都很兴奋,胆子大的学生就开始闯到城楼中间给中央领导戴红袖章。我本来戴的是没有字的,临上天安门时,有个同学说她的袖章有字,比我的好看,就把她的给了我。看到没人给毛主席戴袖章,我身后一个男生(空军大院子弟、师范学院附中初中生)推了我一下,说:“你的袖章挺好的,为什么不去给毛主席献呢?”当时,我旁边站着公安部长谢富治,他原来跟我父亲在一起工作过,两家人很熟。我问谢富治,我可以去给主席献袖章吗?初二一个小同学也说她要去献红领巾,谢问她是谁,我说了她父亲的名字,他就让我俩过去了。那时,能见到毛主席大家都激动得不得了,我也感到很荣幸。毛主席并不认识我,也不知道我们是哪个学校的。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说叫宋彬彬。“是文质彬彬的彬吗?”我说是。毛又说:“要武嘛。”就是这么几句话,非常简单。平常我也听家人说过,毛主席爱开玩笑,也会拿名字开玩笑,我认为这只是一句玩笑话,并没觉得有什么特殊含义。
[冯敬兰]:网上流传的一个版本是,毛说:“文质彬彬不好,要武嘛。”并当即给你改名叫宋要武。
【宋彬彬】:这是网上的传说。我班有一个同学记得,回到学校后很多人过来跟我握手,因为我的手和伟大领袖握过了,有人问:“彬彬,你以后是不是改名叫要武啊?”我说那是毛主席说的,我不配。
记得我说这个话的同学,字写得很好,为了8-18她特地做了个葵花向阳的纸板,准备那天举着去天安门。因为出身不好,班里却没让她去,她受了伤害,所以许多细节记得特别牢。
现在回想,当时所以说我不配,是因为我们学生代表会的几人跟着工作组犯了错误,我心里感到有些迷茫和惭愧。
当天下午,《光明日报》的一位男记者来采访我,他问毛接见我的情况,我讲了之后,他让我写下来,我说就两句有什么好写的呢?就没写。晚上和几个同学说起这件事,她们也说就这两句话有什么好写的呢?可是没想到,8月20日《光明日报》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我给毛主席戴上红袖章”,署名宋要武括弧宋彬彬。我看到那篇文章很吃惊很憋气,跟同学说:“宋要武这个名字我根本就不会用,现在连宋彬彬这个名字也不能用了。”毛主席和我的简单对话,我们班同学没人认为那是毛要我改名,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同学喊过我“宋要武”。
[冯敬兰]:《光明日报》那篇署名文章,8月21日由《人民日报》转载,再配上那幅照片,你是一夜成名啊。那篇文章确实不是你写的吗?
【宋彬彬】:四十多年来我真是有口难辩。熟悉我的同学们都清楚不但当年我写不出那样的文章,即使现在我也写不出来。我喜欢理工科,一直从事的也是科研工作,写文章不是我的特长,那种措辞激烈、政治性很强的文字,我更写不来。
[冯敬兰]:我仔细读过那篇文章,觉得它的导向性非常明确,重点在阐释“要武”的含义,读起来像是宣言和号召。如果依据这篇文章把“宋要武”看作是武斗和暴力的符号,是不足为怪的。
【宋彬彬】:我能够理解。“要武”使红卫兵的暴力合法化了,8-18以后在北京市迅速扩散开的“破四旧”成为大规模的暴力活动,许多无辜百姓失去了生命,家破人亡的悲惨故事我也听说过不少。这个符号给予我的只是冤枉和委屈,而对于千百万同胞来说,却是生命的消逝,身心的损害和家庭的破碎,是永远不能忘的心灵伤痛。比起这些,比起这些,我的冤枉和委屈就算不得什么了。虽然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我仍旧要对那些无辜死者表示沉痛的悼念。
[冯敬兰]:天安门上一次偶然的际遇,改变了你的一生。那以后你还干过什么?
【宋彬彬】:8月19日我和刘进宣布退出了“文革筹委会”,以后基本上就退出了学校的运动。
[冯敬兰]:你和刘进都是文革筹委会的发起人,为什么才成立11天你们就宣布退出?
【宋彬彬】:8-18当天回到学校,我班同学梁二同找到我和刘进,她说:“为什么你要给主席献袖章?你是保工作组犯了错误的人,你给主席献袖章是对主席最大的侮辱!”二同当时很激动,一边说一边哭起来。刘进和我认为她说得很对,我们是工作组依靠的学生骨干,还担任了学生代表会正、副主席,而梁二同是反工作组的领军人物,受到无情打击和批判,她们一直没有屈服认错。工作组7月30日刚撤走,31日她们就张贴出成立“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的宣言。当时学校里同学们都认为,梁二同她们才是真正的左派。所以,8月19日刘进写了退出文革筹委会的声明,我也签了名。刘进还把梁二同的袖章交给中央文革小组副组长王任重,想请他转交毛主席,换回我的那条。后来换没换我们就不知道了。
[冯敬兰]:为什么要把你的那条换回来?
【宋彬彬】:因为我们保工作组犯了错误,梁二同她们才是左派。
后来我们这帮人(保工作组的)就成了逍遥派,我们小组叫“中流击水”,有同学管我们叫“中午击水”,因为每天中午我们都到八一湖去游泳。当时名字的问题给我很大烦恼,我说,我既不能叫宋要武,也不能叫宋彬彬了,我们小组的同学说这么办吧,咱们帮你起个新名字。一个同学拿来一本字典,随便翻了一页,看到岩石的岩字,我就在那个时候决定改名叫宋岩,此后就一直用这个名字。
[冯敬兰]:你参与的事情还有哪些?
【宋彬彬】:再有一件,就是到武汉去做了支持湖北省委的“保皇派”。1966年8月末9月初,王任重找到我和刘进,我俩的父亲曾经与王一起工作过,他和我们比较熟。他邀请我们去武汉,因为那里造反派炮轰省委闹得很厉害,省委不知该怎么办。刘进说,毛主席让我们自己解放自己,自己起来闹革命,湖北的事应该由湖北人自己管,当场表示不想去。我有些抹不开,就和我校高一几个同学去了武汉。王任重还找了海淀的学校里比较有影响的学生,动员大家到湖北去保省委。到武汉后我们先去武钢等厂矿和大学了解情况,几天后几个人在一起,边说边议写了个草稿,平铺直叙,像白开水,拿去给省委的同志看。没想到他们给改成了《致北京、武汉革命同学的公开信》,不仅措辞激烈,还带着文革中盛行的骂人粗话,署名宋要武华小康刘静梓朱培潘小红(后4人是我校高一2班学生),落款时间是 1966年9月6日,夹在当天的《长江日报》里。看到传单,我们几个都很生气,让我更不能容忍的是“宋要武”这三个字。我立即去省委找他们,一位老同志和我谈话时,声泪俱下。他说:“我们跟着毛主席爬雪山过草地,抗战八年吃了多少苦,现在要打倒我们,我们怎么会反党、反毛主席呢?”我当时非常同情他们,确实不认为他们会反党反毛主席,不相信他们是走资派。我说我们可以声明支持你们,但你们也要事实求是,不是我们写的不能强加给我们,我也不叫“宋要武”这个名字。他们同意我写一份声明,交给省委印发。我连夜写好声明,澄清我们的观点(认为湖北省委是好的,不同意打倒湖北省委,也不愿意看到两派群众的对立),还更正了署名。可是第二天我被告知父亲病重,火车票已经给我买好了。我心里着急就把写的声明交给了他们,请他们给予发表。
回到家里才知道我父亲根本没生病,我母亲知道事情原委后,说他们是在危难关头,不得不出此下策。他们被斗、被打、已经不知所措了,只是想利用一下你而已,而你又那么较真儿,还要发表声明,人家是拿你没办法才想的招。所以,我觉得我可以理解这件事,四十多年来一直没有公开说过。
[冯敬兰]:“宋要武”这个符号,对北京的“红色恐怖”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在湖北又被地方官员用来压制“造反”,依靠“宋要武”三个字的威慑力量,阻止事态恶化,保自己过关。
【宋彬彬】:从66年9月开始“大串联”,天南海北的小报和传单,到处流传着“宋要武”打人、杀人的消息,我还见过“宋要武”手抡沾满鲜血的皮带的漫画,“宋要武”成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1969年初春,我到内蒙牧区投奔先期插队的同学。人还没到,谣言先到了,说“宋要武”杀人放火、强奸妇女、无恶不作。当地老乡都很害怕,不敢收留我。要不是北京知青们把自己口粮、衣物匀给我,并鼓励我坚持下来,我真不知以后的路怎样走。
40多年来我拒绝一切媒体的采访,一是我不愿意再度成为公众人物;二是《光明日报》记者以“宋要武”的名义发表文章,伤害了我一生的名誉,对媒体我不得不心存警惕。
文革结束后的1978年,另一个牵强附会的改名事件差点儿又加在我头上。当时我和妹妹在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读研,《光明日报》记者到学校采访同时读研的多对兄弟姐妹。只有我不接受采访,校领导说:“记者已经写好了稿子,说你为了献身祖国的地质事业,把名字都改成了宋岩。”我说我改名时,根本没有想到以后会学地质。我最终没有接受采访。
我到美国读书后也遇到了许多困扰。刚下飞机,一些华人媒体就放出了关于我的谣言。我就读的波士顿学院,有人还向中国大使馆告我,说我上学拿的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钱。那时为了挣学费,我除了在学校做助教,还在犹太人家中做了四年多的帮佣。中国大使馆去波士顿学院调查,学校作证,说我做助教是校方出的奖学金。当年大使馆还把这个诬告上报中央,中组部派人去女附中调查我。学校证明宋彬彬在学校没有过打人和暴力行为。
我去MIT(麻省理工学院)攻读博士学位后,当地的华人报刊也时有刊登关于我的谣言,我和周围中国学者的关系都很好。他们不仅理解我,有人还要写文章替我澄清,都被我谢绝了。我不想再搅得沸沸扬扬,成为舆论焦点,只想安静地工作生活。
[冯敬兰]:关于你在文革中组织杀人比赛、打死七八个人的事在网上流传已久,还成为某些知名学者专家写文章引用的典型事例。去年,我在网上看到,北京十一学校的一位老师已经写文章出来澄清了(方影竹:《文革纪实兼发一则比赛杀人的辨正》)。
【宋彬彬】:我也看到了,我希望那位老师知道,我非常感谢他澄清事实。
[冯敬兰]:互联网上流传的你的“重大罪行”,除了组织杀人比赛,还有一桩,就是女附中“8•5事件”中校长遇暴力致死,是你领导的红卫兵干的。下面我们来说说这个话题。
【宋彬彬】: 关于我“领导红卫兵打死卞校长”的故事,最早出自发表在香港《二十一世纪》杂志的一篇文章《1966:学生打老师的革命》,把我的名字和“第一个打死老师的学校”以及“红卫兵”联系在一起,暗示了我对此事件应负的罪责。文章的作者是高一三班同学王友琴。她的文章对舆论影响很大。我想在这里郑重申明,我没有参与或支持过任何校内或校外的暴力行为。
[冯敬兰]:四十多年来你从来没有公开为自己澄清过吗?
【宋彬彬】:有过两次澄清的机会。2002年,美国朋友给我一本性学研讨文集,其中有一篇是一位美国女学者研究卞校长之死的文章,依据就是王友琴同学的《卞仲耘之死》(为王友琴著《文革受难者》其中篇目)。为此书作序的是一位世界知名的性学家,在序言中以这篇文章为例来阐述其观点。我的美国朋友们认为那篇文章影响广泛、性质恶劣。社会上的谣言可以不理睬,而一旦写进学术著作中,性质就完全不同了。当时许多人力主我按照法律程序控告作者、序作者和出版社犯有失职、诬告及名义诽谤罪,还有人帮我联系好了律师。经朋友沟通,几位相关者了解真相后,在《亚洲研究通讯》2003年春季刊(总第48卷第2期)上向我公开表示道歉,并承诺在第二版中去掉一切不实之词。
纪录片《八九点钟的太阳》的导演卡玛曾动员我接受她的采访,一开始被我谢绝了。但是发生了上述这件事后,大家都劝我不要再沉默,他们认为,在一个严肃的场合说明事实真相,是对历史负责的表现。这样,我才在卡玛的电影杀青之际接受了她的采访。有人不理解我在影片中为何不露面?因为我不想再在美国成为公众人物,不想干扰和影响家人的生活。
[冯敬兰]:关于“8•5事件”中你的表现,一直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有两个校友为你写了完全不同的“证言”,一个是高二四班陶洛诵,她说8•5批斗校领导时,她站在台下看,你站在她身后,说:“煞煞他们的威风也好”。另一个是高三一班刘沂伦,她记述了游斗队伍走过来时,她看见你拽住一个动手打老师的初中学生,告诉她不要打人。刘还说你和一个朱姓同学去邮电医院叫大夫,人家不来,你们还和医生争执起来。(见《记忆》47 期)这是完全不同的“证言”。
【宋彬彬】:说实话,无论是站在陶洛诵旁边看批斗校领导,还是和朱同学去医院请大夫,我都不记得了。不过我认为两种情况都可能存在。高一同学自发斗争“黑帮”的理由是:“工作组在的时候就不让斗黑帮,现在工作组走了,我们就是要斗他们。”在当时的大背景下,“斗黑帮”是革命行动,我们不可能反对,“煞煞威风”说法也符合当时盛行的思维。但是,我对动手打人很反感,上前劝阻,也是事实。
[冯敬兰]:我想到一个词叫冷漠。不光是革命的激烈情绪让我们对“黑帮”、对同类失去了同情心和怜恤心,对生命的漠视也麻木了我们的心灵。我是大约四五点钟围着教学楼看大字报,转到小操场的,看见躺在平板车上的卞校长已经大便失禁,顺着木板流到地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很害怕,赶紧离开了。我听不少同学说那天下午在小操场看到了这一幕,东楼面对小操场那一面,也会有学生、老师看到这一幕。受伤昏迷的校长这样暴晒一定会死掉,但是大家由于害怕,赶紧躲开,事不关己,转过脸去。我那天回家都没有对家人提。第二年春天学校批对联、批资反路线、打派仗,从来没见过大字报写校长之死。我们学校的学生全体失语了。直到中年以后,校长之死才浮出我的记忆,1996 年我写了散文《心灵的疮疤》。在那篇文章里,我以一个文革受害者的“优越感”站在道德高地上,犀利地谴责和追问“8•5 事件”的施暴者。今天,当我站在老年门槛上才知道,也要追问自己:如果躺在车上的是我母亲,我能扭头走掉,从此不提吗?我虽被别人欺负,但是看到奄奄一息的校长我有恻隐之心吗?
应该说,对生命的漠视是国人普遍的人格缺陷,几十年来毫无改变。
【宋彬彬】:你说得很对。游斗活动中我们去现场劝阻过两次,离开后再也没有去关注她们,反正游斗也不是我们发起的,我们管不了,最后如何收场也没过问。可以说这就是冷漠。
那天给老师们带来的巨大伤害,也成为我心中的疮疤。四十多年来,只要想起卞校长和被折磨得惨不忍睹的几位老师们,我就非常沉痛、非常愧疚,觉得对不起他们的培养。文革后,我一直想去看望王晶垚先生,向他当面表达我对卞校长的哀悼和未能尽力阻止暴力、未能及时抢救、致使卞校长罹难的歉意。但是,我的处境又使我不能不谨言慎行,以免引起新的风波。2006 年清明节,刘进和叶维丽、于羚去看望王先生时,我很想去,又不敢去。我不想因我的敏感身份,再给老人带去哀伤和刺激。
今天,我想利用这个机会,向“8•5 事件”中不幸去世的卞仲耘校长表示我最深切的歉意和怀念,向她的家人和所有“8•5事件”中受害的校领导及其家人表示我深深的歉意。校长被自己的学生殴打折磨致死,是教育者和受教育者共同的耻辱,是女附中历史上永远的污点。
[冯敬兰]:最后,我想请你谈谈2007年实验中学的校庆。因为学校评选的90名荣誉校友有你一个,学校编辑的“90年辉煌——实验中学图志”使用的 286 幅图片中,在第三章“文革——十年浩劫的苦难岁月、不堪回首的历史错位”出现了你和卞校长的照片,被海内外一些学者和媒体抨击为“为文革翻案”,炒成重大政治事件。当年上网搜索,对你的声讨和要求忏悔认罪的条目上百万。你
为什么要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当那个荣誉校友?
【宋彬彬】:想通过学校为自己正名,就是这个简单的动机。
四十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在各种传言的包围中。无法解释,无法解脱,无可奈何。我想说清真相,但感觉说什么都会被误传甚至误解,招致新一轮的谩骂和攻击。所以在很长时间里我选择了沉默。但我的沉默也让人不满,有的人认为我应该说清楚事实真相对历史负责,另一些人则认为我是罪孽深重所以不敢说话。
2003年,我从美国的工作岗位退休回国。我以为去国离乡二十多年,那些谣言和声讨会渐渐消散。没想到,网上关于我在文革中的“罪行”和批判声讨的文字仍然有数万条之多,因此,母校九十年校庆让我产生了讨还清白的希望。
[冯敬兰]:听说你被提名之初,也曾拒绝过,为什么没有坚持呢?
【宋彬彬】:当时,学校通知我参加“知名校友(后定名为荣誉校友)”的评选,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拒绝——我实在是出名出怕了。后来,在同学、朋友的劝说下,我接受了他们的说法:这是为我洗清不白之冤的最后机会。80 年代我在美国遭到诬陷,正是母校证明了我的清白。我也知道,我被污名化的时间太长了,要想洗刷并非一朝一夕的事,通过这样一个活动也未必能让自己解脱精神的枷锁。所以我比较犹豫,不知该不该接受这个提名,也担心给母校带来负面影响,曾要求退出。可是大家告诉我,已经进入程序的事并在网上开展票选了,如果退出等于承认了那些谣言,也会给学校和推荐人带来不好的影响。就这样,我其实是在犹豫不决、进退维谷的状况下参加了“荣誉校友”的评选。后来发生的事读者和网友至今也可在网上查到,我就不多说了。
[冯敬兰]:在你的问题没有得到实事求是的澄清之前,学校这样做等于引火烧身。
【宋彬彬】:在此我也向母校因我受累表示深深的歉意。我知道,女附中的校庆事件再次触动了文革受害者的伤痛。我不应该仅仅为了还一己清白而去参加荣誉校友的评选,掀开无数受害人的伤疤。我理解他们,对此悔恨不已。
[冯敬兰]:在资讯高度发达的这个时代,有一个文革中有着特殊经历、四十多年来又被妖魔化的人,不诉诸媒体却想通过“组织”为自己正名,这个人就是宋彬彬。通过《记忆》这个平台,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宋彬彬】:1966年8月18日的一个偶然际遇,使我几1十年生活在精神枷锁里。尽管我心里有委屈和无奈,但我不怪罪任何人,我只是想把事情讲清楚。我理解读者和网友对我的愤怒,因为文革这场万劫不复的浩劫伤害了全中国的老百姓。文革的本质是对人权的践踏,对生命的漠视。但愿我特殊的经历,能让年轻一代了解文革、理解我们这个民族经历的苦难。谢谢《记忆》给我这个说话的机会。
注:应南方周末之约做的访谈,因不可抗力原因未能公开发表,感谢网刊《记忆》不弃。
2011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