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之岳:更多的爱缺乏想象力?朱惠《平成的骨灰》给出反证

作者:芨芨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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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之岳:更多的爱缺乏想象力?朱惠《平成的骨灰》给出反证


眉目传情,拥抱,接吻,耳鬓厮磨,直至最后的欢爱……你能想到的爱情表达方式都
有哪些?当然,每样表达都有更细致的花样,比如亲吻,有蜻蜓点水的吻一下脸颊额
头,有唇对唇的轻吻,也有法式的口舌纠缠。
所有这些能轻易说出来的,都是人群里广泛尝试着的。我不知道这些花样哪些真正出
自本能,哪些属于后天习得——通过阅读文字或通过观看美术、影视作品学来的。但
总的来看,都源于本能,也都未出群体想象之外。
从这一点看,朱惠是幸运的,她用一篇三千来字的文章,就给出了一种超出常人想象
力的爱。
有点触目惊心,其实是纯出自然,她写的“爱”是通过骨灰表达的。


《平成的骨灰》读起来是篇写实性很强的散文。几年前(日本平成年间),作者朱惠
的父亲去世了。朱惠已在日本东京都市圈定居,人到中年,结婚成家有了孩子。那天
深夜,故乡上海父亲病故,在东京家中诱发“异响”,一阵哐当声惊醒了梦中的她。
次日早晨,她和丈夫发现,玄关墙上的一面镜子掉了下来,不是垂直落地,而是像长
了翅膀一样横着跨过一座楼梯,掉到了和室里。
因为没有地震也没有其他外力作用,这事颇不符合牛顿力学原理。
这种亲人之间的跨时空感应,不少人都描述过,或许用“量子纠缠”真的能解释得通
吧。接下来,朱惠写自已回乡奔丧,送父亲火化,将骨灰用红布袋装起来。
“塞得鼓鼓囊囊的红布袋透着骨灰的热,有点儿烫手,父亲就变成这么一包了……我
用手掌把红布袋往下压,顿时一股热流进入我的掌心,深入我的体内。我忽然镇定
了,心里默念,父亲的灵魂进入我的身体了,父亲与我同在!”
女儿送走父亲,在大致回顾了父亲的一生,以及父女之爱后,没有过度的悲伤,语调
淡然。可能是因为已在日本生活了三十来年吧,作者拥有一种日式的“看淡生死”的
情愫。
读这篇散文,朱惠的表达是她独有的,有一刻我也想到了我父亲的死,想到火化那天
父亲骨灰给我的“烫”感。人心都是肉长的,虽说不是同一块肉,但也相通。
不过,朱惠这篇散文被我关注的重点还不是“父亲的骨灰”,而是“情人的骨灰”。


朱惠在日本某市市役所做过公务员,当过双语老师。
她做教师时,班上有位刻苦学习中文的日本女人,惠子(这名字似乎是个巧合)。出
于师生之间信任,日本女人给老师“分享”了自已的一个秘密。
惠子曾经跟一个在日中国画家(男性)学过水墨画,并曾多次去过中国。惠子学画时
年已50岁,中国画家比她更大。她深深地爱上了他,一个有妇之夫。后来画家死了,
惠子悲痛万分。
怎么悲痛呢?惠子说:
“在画家的葬礼上,我等待着挑骨灰放到骨灰坛,当轮到我的时候,赶紧抓起画家的
右臂骨头塞进嘴里吞了下去,这是他画画的手。”
读到这里你会有什么感觉呢?
作者朱惠给出了她的感觉,听她的学生惠子说到这里,朱惠写道:
“顿时我的眼泪喷了出来,惊讶、恐惧……难以想象,这个坐在我对面的女人,曾经
吃过骨灰。”/“为什么要吃骨灰?”我明知故问。/“我爱他,我要与他同在。” 
/“骨灰什么味道?” /“脆脆的像咬炸鸡,但是没有味道。”


《平成的骨灰》是朱惠散文集《又是东瀛梅雨季》(东京书房出版社,2024年版)里
的一篇。朱惠曾为此书开过一个新书发布会,那天我应邀参加发布会,书未读到一
半。座间听其他同行发言谈到这篇“骨灰”,心里一惊,这是朱惠的亲身经历,还是
她虚构出来的故事?
其实那之前我读过李长声老师写过的一个“吃骨灰的故事”,讲的是日本影片《黄昏
清兵卫》里的一个细节,一个武林高手在被清兵卫捕杀之前,拿起一个小罐子,取出
一块骨灰放进嘴里。不过,李长声引述的这个细节,“吃”的是女儿的骨灰。作为电
影里一个片断,虚构的可能性颇大。
朱惠讲到的源于男女之爱的“吃骨灰”,究竟是实写还是虚构?我没有问。我想,如
果是虚构,那她完全可以放下散文去写小说,或者在写散文的同时尝试写一下小说。
我们知道,散文写作并非不可以虚构,鲁迅是一个例子,周作人晚年写文章,对照自
已早年经历,把鲁迅“散文”中的虚构一一指给人看,像戳穿西洋镜,煞是有趣。不
过我总觉得,出色的虚构能力,和非凡的想象力一样,用在散文里会迷惑人,用在小
说里才更出彩。
如果是实写,我觉得朱惠从日常里捕捉动人细节的能力已很可观。有这样一个富于说
服力的细节,寥寥数语,就把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写得刻骨铭心淋漓尽致。


朱惠女士谈到自已写作时很谦虚,她说她退休后的写只是给自已一个交待,给自已的
经历留下一些痕迹。她说她其实没受过专门的文学写作训练,只是凭着感觉来。这让
我想起“文学素人”一词,当年台湾张大春曾用这个词说过莫言。
我曾写过一篇文章,《是谁改变了我们的生活》,通过一系列例子,叹息现代文明人
生活中几乎每一举动,每一细节,都源于对某个文学作品,某部影视剧的模仿。我们
没有原创,没有想象力,过的是二手生活,或者三手乃至N手生活。我记得在国内时看
过一个乡村题材电影,原初乡间男女恋爱会说“亲嘴”,说“咬嘴唇”,这是他们熟
练的话语。但那个电影里,一对男女躲在草垛后面要亲嘴了,青年男子对心上人说的
是“我想忽一忽你”,因为他要模仿读过的文学作品,又因识字不全或太粗心“读”
错了字,就有了这么大煞风景的拙劣模仿,几乎把一出恋爱剧搞成一出悲剧。
其实我更想说的是我们的写作,许多时候,我们写得太熟练了,出手文字被“互文
性”牵制,模仿(我说的不是“抄袭”)而不自觉,以致写作本身成为二手的(三手
的,N手的)文字产出活动。
因为读过太多同行熟练的,似曾相识的,同质近质的,缺乏想象力的文字,对朱惠这
样自称“文学素人”的写作,我常会抱有更多期待,幸运地是,这种期待常常会不同
程度被满足。
不久前我参加东京银座单向街举办的又一场新书分享会,我兴之所至,举出朱惠《平
成的骨灰》这篇散文,并感叹说:“写出‘骨灰’这样一篇文章的朱惠老师,是值得
恭喜的,如果我们也像国内常常搞的那样,评选一下‘年度最佳散文’什么的,这篇
应该是当之无愧的。看不出太多写作技巧,纯出感觉,对爱的传达又超出了大多人的
想象,这样的写作,是一手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