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快朵颐——茶泡饭之味
小快朵颐——茶泡饭之味
潘城
以前爱看小津安二郎有电影,有一部著名的《茶泡饭之味》,总觉得茶泡饭是清淡的雅食,因为小津的电影足够清淡。后来看“治愈系”日剧《深夜食堂》,里面有“茶泡饭三姐妹”,每次出镜只吃茶泡饭。
有一年我在横浜“未来港”附近一家专吃茶泡饭的店里点了一份:一大碗饭,梅干、海苔、鱼肉、鱼籽等各路食材往里放,一壶茶水自己浇下去,日本茶本来就味淡,茶汤那丝苦涩几乎尝不出,吃起来腥香鲜咸酸甜,口味很重,我大呼“好咸!”哪里有小津安二郎的清淡?
日本人所谓“日常茶饭”并非我们所理解的茶是茶、饭是饭,茶泡饭的日常性与民俗化是一个浩瀚的饮食人类学课题。
根据中村羊一郎先生的“情报”,日本静冈县湖四市还有茶农会做“柴茶饭”。“柴茶”就是把茶树的粗老叶子撸下来,蒸后放在席子上晒干,码放好可以保存几年。要用的时候抓两把先放锅里焙炒一下,然后装进一个棉布袋扔进锅里煮,煮得茶汤大红。(这让我想到陆明先生在他的文章《蒲饺子》中也描写了清末嘉兴城里的“蒲饺子”一天喝到晚的就是熬煮带茶梗的粗茶,永远是酱红色。)再用这样的“柴茶红汤”舀出来煮饭,稍微加点盐调味。中村的原话是:“用普通的煎茶做饭会苦得无法下咽,但是这个很好吃!”
冲绳那霸市的“振茶”,当地叫“呸库呸库茶”,用一个竹茶筅把茶汤打得充满泡沫,用的是土茶而非抹茶,抹茶是上流社会的高档货。然后在茶碗里放上赤豆饭或白饭,浇上这个啤酒一样的茶汤,然后在泡沫上撒花生碎,想想也是绝对好吃!
诗人宫泽贤治那首《不畏风雨》中的青年形象“雨不怕,风不怕,没有欲望,绝不烦恼,豆酱、粗茶、淡饭,一日三餐觉得非常满足,浑身充满力量,四处帮助别人……”看来吃的就是这类茶饭。这首诗影响了多少代日本青年至今。
当然也有在饭上放厚切生鱼片,淋酱油,再用滚烫的茶水浇下去,鱼片变得半生不熟的,味道也很特别。
传统的日本民居都有一个类似起居室功能的房间叫作“茶之间”,平时一家人吃饭喝茶闲聊都在其中,主要由主妇操持日常茶饭。我在日本北部气仙沼市的大岛上就与可爱的“奥巴桑”们在“茶之间”里喝粗茶,感觉跟江浙农村的大妈们一样有趣。
民间的吃法也被上层采用,武士们哪有空顿顿吃“怀石料理”?茶泡饭实在便捷得多。流变至今,大概就成了我在横浜吃到的商业化茶泡饭套餐了。
其实论茶泡饭的境界之高,还是我们贾宝玉匆匆忙忙吃下去的那种。《红楼梦》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正是大观园里的姐姐妹妹们欢悦热闹到极点的时刻。宝玉与众姐妹到贾母处,他只嚷饿,连连催饭。好容易上了菜,头一样是牛乳蒸羊羔,那羊羔是胎羊,可见是给贾母冬令进补的。贾母果然说这东西小孩子吃不得,是上年纪的人的药!又说今天有新鲜的鹿肉。可是宝玉等不及厨房慢慢烹调,“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瓜齑忙忙的咽完了。”宝玉吃完了茶泡饭,史湘云撺掇他去讨一大块生鹿肉,之后一个个脂粉香娃们就在白雪世界中饮酒、作诗、BBQ。
若不是好好研究了一番“日常茶饭”的精神,就读不出曹雪芹的苦心孤诣。这一回宝玉吃的茶泡饭,夹在“牛乳蒸羊羔”与“烤鹿肉”之间,那几种食物清淡与肥腻,日常与猎奇,形成了巨大的审美反差。“牛乳蒸羊羔”衬得这碗茶泡饭格外的清新洒脱,而茶泡饭又反衬之后的烤鹿肉之香腴,仿佛吱吱作响,更联想起那大嚼鹿肉的湘云、宝琴这等唇红齿白的锦心绣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