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再回家!香港书商林荣基的台湾流亡人生
今年4月从香港跑到台湾后,铜锣湾书店店主林荣基感到安心、放松许多,但在不经意间,四年多前在香港与中国大陆经历的那段“被失踪”事件还是会闯入他的梦境。“我有一次叫得很大声,自己都醒过来。”他在采访中回忆,“很可怕啦,那个梦。”
2015年,香港五名书商相继失踪的事件引发国际关注与香港人民忧虑。书商之一林荣基于当年10月在深圳口岸被中国大陆的安全人员带走,之后移至宁波、韶关等地关押,期间他因为出售关于中国高层内幕的书籍而遭到多次审讯,并被迫录制认罪视频;铜锣湾书店也被迫歇业。他于2016年获释后返港并召开记者会讲述自身经历,不过,他对于生活多年的香港已然失去信心。
4月初,香港立法会完成《逃犯条例》修例首读,这件事让现年64岁的林荣基离开家乡的心意更加坚决。他于当月25日离开香港,前往台湾寻求长期定居的机会。
自那之后,他开始规划在台湾重开铜锣湾书店,并于台湾众筹平台上发起募资计划。该计划于9月初上线后,不到一日就实现了募款280万元新台币(约70万港币)的目标。林荣基在采访中表示,新的铜锣湾书店正在找装修,预计一个月内在台北中山区开张。
林荣基抵台后,“反送中”大规模抗议于6月爆发,尽管港府在压力下撤回了《逃犯条例》,但不断升级的抗议也让一些担忧在香港面临抓捕的抗议者逃到台湾。在尚缺乏一套规范难民权益专法的台湾,《难民法》修法的问题成为了近来政界人士的辩论焦点。不过,由于台湾总统大选将至、立法院处在休会期,该草案于明年1月11日选举前在台湾通过的希望渺茫。
林荣基近日接受纽约时报中文网专访,采访以在线视频方式进行。访谈内容经过编辑与删减。
问:“反送中”大规模抗议爆发前,你因为担忧港府推动《逃犯条例》修例而离开香港,而这样的忧虑也在香港引发共鸣;随着局势升温,最近陆续有香港抗议者逃到台湾寻求庇护。你怎么看待自己在这一系列事件中的角色?
答:我是这个条例(首读)通过以后,离开香港的。因为我本身有一个罪名给它吧,我的罪名是中国大陆认为我是违法经营书籍,这个条例要是通过,我很怕自己(被)送去中国大陆。对我来讲,等于是在香港比较没有人身安全,我当然是不能等它通过才离开,因为它一通过就可以不让我离开香港。
4月25号离开之前,其实抗议的人不多的,3月份的时候,刚开始游行的话一万三千人,第二次三万一千人,第三次就是13万人。后来就是才开始有一百万、两百万人出来。(这个)过程里,刚开始还是很小,就是不注意吧,也没想到每一个人都有人身安全的问题。通过一些专家分析,一天一天慢慢分析出来,把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带出来,他们后来也发现这个条例影响太大,所以那个反应是很强烈(的)。可以说,在香港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然后我没有办法不离开。
情况现在是,对香港,我是真的没有信心。如果你中国大陆了解的话,你会知道,这个条例说明它要把香港收回去,也就是说,它不仅仅破坏了对香港人的承诺。
问:你和其他到台湾寻求政治庇护的香港抗议者有联系吗?作为一个较早赴台湾的香港人,你是否会与这些较晚到的抗议者分享一些个人经验?
答:有,但是我也不好说太明白啦。就是他们跑过来台湾,其中有一个,跟这边的一些有背景的人,跟他继续交往,就是说他要为他做一些事情,然后换取他的居留权。这个非常危险,你不知道他要你做什么,对吧?是不是为台湾这块做事,我不知道;是不是为大陆做事的,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人)比较正常啦,不是对他们(跑到台湾的抗议者)打什么主意的人。一些NGO的团体,我就会希望他们可以找它们帮忙,可以避免一些出问题的情况。刚才我举(的)一个例子也是出问题。我知道的,我会跟他们介绍,中间人我也可以做。我希望他们按正常的程序,留在台湾,不要在海底下交易。台湾再怎么说也是一个法治的社会,它有法律的条文。
他们(之中)有一个很彷徨啦,不了解台湾这块,不知道将来怎么办。我就是会跟他……让他安心一点啦。一个是我年纪比较大,另一个是我比他们了解台湾。最重要的,他们要找人帮忙的话,我会希望他找一些比较愿意帮忙的,不是有什么背景的,这个很重要。其实我也了解很多NGO也会很努力的帮忙。比方现在的济南会(基督长老教会济南教会),还有台权会(台湾人权促进会),看起来好像是济南会帮忙比较大。还可以说,济南会是比较开放一点,为他们做一些保护。
问:跟香港比起来,你在台湾有很安心的感觉吗?
答:差很远啦。我现在有一些朋友还在香港。他在路上远远看见有警察,他就往后走,你怎么知道警察不跟你走,他莫名其妙就可以把你关起来,毫无道理。他们在香港,人身安全很担心啊。我这边(台湾)看见警察我不会掉头就走,对吧?两回事。
问:你觉得你在香港感到恐惧,是因为经历过“被失踪”事件造成的吗?你现在还会想起自己“被失踪”的那段经历吗?
答:有影响啦,因为经历过还是跟书本里面看的是两回事,所以,我算是一个比较惨痛的经验。做过噩梦啦,做梦叫出来啦,叫得很大声。就是香港比较紧张,我有一些情况被压抑起来,过来台湾就很放松,很放松之后,(那段经历)通过梦再重现。我有一次叫得很大声,自己都醒过来。很可怕啦,那个梦。
问:你决定离开香港的时候,有没想过《逃犯条例》修例会被撤回?你在今年刚抵达台湾时曾说“不回香港了”,你后悔当初离开香港的决定吗?
答:我不敢再回去香港。因为现在香港已经有一个情况发生了,有一个叫陈浩天的人,他有一次想离开香港,那海关就跟他说,你上个礼拜违反了香港一个游行的法律,我现在不让你离开香港。(这)还有道理吗?如果他当时违法你当时要跟他讲,你不能等他离开香港的时候才跟他说。那说明什么?香港人不一定有离开香港的自由,等于是人身自由受到威胁,它可以找一些借口不让你离开香港。我回去的话,他是不是可以随便找一个借口,我去年违反了它什么法律。你说有道理吗?我怎么可以相信香港政府?
问:你支持抗议者用激进的手段来达成诉求吗?
答:我希望做什么行为也好,先要保护自己。你给他生命,你可以再抗争什么呢?你没枪没炮,拿什么跟人家对抗。他们现在开枪,将来也会开枪。先保卫自己,这个是最好,不行的话我离开再抗争。现在跟共产党对抗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先有一个心理准备,一个非常长的时间。
问:到了台湾之后,你的日常生活大致是怎么样的?你和政府和非政府组织之间有什么样的互动?
答:有的时候会做一些交流,去学校,跟一些学生,希望他们了解中国大陆,还有台湾这块。现在比较忙,就是重开书店,会集中精神去。
(政府和非政府组织的人)都是朋友啊,政府的人帮助很大,具体的我不好说。
这个网络的众筹,90%都是台湾这一块的朋友捐款,他们也想把书店重建起来。他们也知道书店重建起来是很有代表性啦。共产党把香港的铜锣湾书店用暴力的手段把它摧毁掉,我们在台湾重建起来,这个很有意思,对吗?这边有一个厂商,我知道,可能捐了一百万。等于是他认同我们。
问:随着大选将至,台湾《难民法》修法的议题浮上台面。你认为台湾政府和社会对待政治难民的态度如何?
答:不用说一个多月以后就是总统大选,还有以我的了解啦,台湾其实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也非常保守的地方。它有一个保守性的话,多多少少就是排外,就是它不太喜欢外面的人过来,这个跟文化有关系。哪怕是小英政府(所属的政党)在立法院里面占了多数,它可以是很勉强地去通过,对吧?因为一读已经过了,二读三读就是不太难。问题是,她这样做会损失很多选票,这个是很多人考量但是不说出来。其实按现在的难民过来的需要帮忙的人,它其实是在现有的法律下也可以做出很大的帮忙。
它现在给我三个月,然后延期三个月,等于是半年,其实我只需要离开台湾,在第三个国家待三天,再回来,问题不大啦。反正现在我也打算开书店。创业的话,大概是160万港币就可以申请投资移民来台湾,其实是非常低的啦。
问:能否谈谈目前开店的计划进展?你觉得台湾的出版市场跟香港存在什么异同之处?在台湾市场可能会面临什么挑战?你在台湾会继续贩售那些在中国大陆遭禁的书籍吗?
答:我们其实老书店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理念,一个是从文化上,希望能够了解台湾是不是有很多问题也存在。另外一个是,我们也希望做一个可以交流的地方。通过书本,这个是非常有意思(的)。我们也希望可以维护台湾的自由民主。
其实我们没有“禁书”的概念。我不会管它(中国政府),它怎么想跟我没有关系的。我们是一个自由的地方,思想是自由的,它怎么看,那是它的事,跟我没关系。你看过去的中国大陆,它现在为什么那么专制?它不是现在,它过去几千年来都很专制,它为什么从来没有民主自由呢?这个是很重要的、可以探讨的一个地方。你不了解它,你怎么面对它?书本其实有很多方方面面的探讨。
台湾的书版社跟大陆合作的话,它有一些准备要出的书,影响到中国大陆的话,它(就)不敢出啊。比如说台湾的诚品,有一些书它也不敢卖呀,因为那个书影响中国大陆的管制,它书在里面是不敢卖呀。出版、书店在里面也不敢做,那是不是跟香港一样?它在中国大陆有更大的市场,它会看(重)台湾的市场吗?你看香港现在很多书谈“送中”条例带来的影响。不在香港出,在台湾这块出。因为香港的印书厂不敢出。
问:你是否关注到目前已有学者或作家正在着手研究或记录香港正在发生的事?是否已经有与香港抗议相关的书籍出版了?
答:很多啦。现在还没有,你要一个论述要相当多的时间,你才半年左右,所以你写出来的话,那个探讨是很表面,可能要过两三年以后才有一些比较有深度的研究出来。现在要求的话是不可能。还是要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对吧?花一些时间才能出一本比较有水平的书。
有好几本,(作者)有台湾也有香港,台湾不多,以香港为主,很多都在台湾出。
问:你预期“反送中”抗议未来会如何发展?对香港这座城市的未来发展感到乐观还是悲观?
答:其实香港将来怎么样,我其实不去再想,我等于是有一个结论。我比较关注现在留在香港的年轻人,你出来抗争的时候,最重要是先保卫自己。如果你发现有危险的话,你不能留在香港,你就先离开香港,先把自己保卫起来。现在台湾政府、外交部已经有一个声明,香港年轻人面对很大的危险,他如果过来台湾的话,也会伸出援手帮他们。我们其实也可以在台湾做一个抗争,抗争不是一定要跟它面对面,我们可以做很多在这边的发声,希望西方世界的民主国家为我们做一些宣传。所以我最重要的是关注到他们现在的生命安全,这个事比其他重要。
我的观念是“人权高于主权”。要看他们(香港人)自己想办法。